一四
维嘉先生!我想起那一年W埠学生抵制日货的时候,不禁有许多趣味的情形,重行回绕在我的脑际。你们当时真是热心啊!天天派人到江边去查货,天天派人到商店来劝告不要卖东洋货,可以说是为国奔波,不辞劳苦。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学生跪下来向我的东家陶永清磕头,并且磕得仆通仆通地响。当时我心中发生说不出的感想;可是我的东家只是似理不理的,似乎不表现一儿同情。还有一次,一个学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来到我们的店里,要求东家不要再卖东洋货,说明东洋人如何如何地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应当自己团结起来……我的东家只是不允:
“倘若你们学生能赔偿我的捐失,能顾全我的生意,那我倒可以不卖东洋货,否则,我还是要卖,我没有法子。
“你不是中国人么?中国若亡了,中国人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损失,生意不生意呢?我们的祖国快要亡了,我们大家都快要做亡国奴了,倘若我们再不起来,我们要受朝鲜人和安南人的痛苦了!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啊!……”
他说着说着,不觉哭起来了;我的东家不但不为所动,倒有不耐烦的样子。我在旁边看着,恨不得要把陶永清打死!但是,我的力量弱,我怎么能够……
也难怪陶永清不能答应学生的要求。他开的是洋货店,店中的货物,日本货要占十分之六七;倘若不卖日本货,则岂不是要关门么?国总没有钱好,只要赚钱,那还问什么国不国,做亡国奴不做亡国奴?维嘉先生!有时我想商人为什么连爱国心都没有,现在我才知道:因为爱钱,所以便没有爱国心了。
可是当时我的心境真是痛苦极了!天天在手中经过的差不多都是日本货,并且一定要卖日本货。既然做了洋货店的伙友,一切行动当然要受东家的支配,说不上什么意志自由。心里虽然恨东家之无爱国心,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厚着面皮卖东洋货;否则,饭碗就要发生问题了。或者当时你们学生骂我们当伙友的没有良心,不知爱国……可是我敢向你说一句话,我当时的确是有良心,的确知道爱国,但是因为境遇的限制,我虽有良心,而表现不出来;虽知爱国,而不能做到,可是也就因此,我当时精神痛苦得很啊!
那一天,落着雨,街上泥浆甚深;不知为什么,你们学生决定此时游行示威。W埠的学生在这次大约都参加了,队伍拖延得甚长,队伍前头,有八个高大的学生,手里拿着斧头,见着东洋货的招牌就劈,我们店口的一块竖立的大招牌,上面写着“东西洋货零趸批发”,也就在这一次亡命了。劈招牌,对于商店是一件极不利的事情,可是我当时见着把招牌劈了,心中却暗暗地称快。我的东家脸只气得发紫,口中只是哼,但是因为学生人多势众,他也没有敢表示反抗,恐怕要吃眼前的亏。可是他恨学生可以说是到了极了!
当晚他在我们店屋的楼上召集紧急会议,到者有几家洋货店的主人及商务会长。商务会长是广东人,听说从前他当过guī头,做过流氓;现在他却雄霸W埠,出入官场了。他穿着绿花缎的袍子,花边的裤子,就同戏台上唱小旦的差不多,我见着他就生气。可是因为他是商务会长,因为他是东家请来的,我是一个伙友,少不得也要拿烟倒茶给他吃。我担任了布置会场及侍候这一班混帐东西的差使,因之,他们说些什么话,讨论些什么问题,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地。首由陶永清起立,报告开会的宗旨:
“今天我把大家请来,也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个对付学生的办法。学生欺压我们商人,真是到了极!今天他们居然把我们的招牌也劈了;这还成个样子么?若长此下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学生得寸进尺,将来恐怕要把我们制到死地呢!我们一定要讨论一个自救的方法——”
“一定!一定!”
“学生闹得太不成个样子了!一定要想方法对付!”
“我们卖东洋货与否,与他们什么相干?天天与我们捣乱,真是可恨已极!”
“依永清你的办法怎样呢?”
“大家真都是义(?)愤填胸,不可向迩!”一个老头子只气得摸自己的胡子;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也乱叫“了不得”。陶永清看着大家都与他同意,于是便又接着严重地说: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学生对待我们的手段既然很辣,那我们对于他们还有什么怜惜的必要?我们应采严厉的手段,给他们一个大亏吃,使他们敛一敛气——”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想,怎么啦,这小子要取什么严厉的手段?莫不是要——不至于罢?难道这小子真能下这样惨无人道的毒手……
“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先把几个学生领袖制伏住,其余的就不成问题了。学生闹来闹去,都不过是因为有几个学生领袖撑着;倘若没有了领袖,则学生运动自然消灭,我们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了。依我的意思,可以直接雇几个流氓,将几个学生领袖除去——”
我真是要胆战了!学生运动抵制日货,完全是为着爱国,其罪何至于死?陶永清丧尽了良心,居然要雇流氓暗杀爱国的学生,真是罪不容诛啊!我心里打算,倘若我不救你们学生,谁还能救你们学生呢?这饭碗不要也罢,倒是救你们学生的性命要紧。我是一个人,我绝对要做人的事情。饿死又算什么呢?我一定去报告!
“你们莫要害怕,我敢担包无事!现在官厅方面也是恨学生达了极,决不至于与我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会长先生!但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头称是,众人见会长赞成这种意见,也就不发生异议。一忽儿大家就决定照着陶永清的主张办下去,并把这一件事情委托陶永清经理,而大家负责任。我的心里真是焦急得要命,只是为你们学生担心!等他们散会后,我即偷偷地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来到你的学校里找你;恰好你还未睡,我就把情事慌慌忙忙地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大约是一惊非同小可,即刻去找人开会去了。话说完后,我也即时仍坐人力车回来,可是时候已晚,店门早开了;我叫了十几分钟才叫开。陶永清见了我,面色大变,严厉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已明白我干什么去了,就是瞒也瞒不住;但我还是随嘴说,我的表兄初从家乡来至W埠,我到旅馆看他,不料在他那儿多坐了一回,请东家原谅。他哼了几声,别的也没说什么话。第二天清早,陶永清即将我帐算清,将我辞退了。
维嘉先生!我在W埠的生活史,又算告了一个终结。
一五
满天的乌云密布着,光明的太阳不知被遮蔽在什么地方,一儿形迹也见不着。秋风在江边上吹,似觉更要寒些,一阵一阵地吹到飘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时,更掀涌得厉害,澎湃声直足使伤心人胆战。风声,波浪声,加着轮船不时放出的汽笛声,及如蚂蚁一般的搬运夫的哀唷声,凑成悲壮而沉痛的音乐;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满腔悲愤者,你一定又要将你的哭声渗入这种音乐了。
这时有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倚着等船的栏杆,向那水天连接的远处怅望。那远处并不是他家乡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乡的方向;那远处也不是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踪比浮萍还要不定,如何能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漠漠不清的远处,那云雾迷漫中的远处,只是他前程生活的像征——谁能说那远处是些什么?谁能说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样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涔涔地流下,落在汹涌的波浪中,似觉也化了波浪,顺着大江东去。
这个少年是谁?这就是被陶永清辞退的我!
当陶永清将我辞退时,我连一句哀求话也没说,心中倒觉很畅快也似的,私自庆幸自己脱离了牢笼。可是将包袱拿在手里,出了陶永清的店门之后,我不知道向哪一方向走好。漫无目的地走向招商轮船码头来;在趸船上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兀自一个人倚着等船的栏杆痴望,但是望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维嘉先生!此时的我真是如失巢的小鸟一样,心中有说不尽的悲哀啊!
父母在时曾对我说过,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儿子——在汉城X街开旅馆,听说生意还不错,因之就在汉城落户了。我倚着趸船的栏杆,想来想去,只想不出到什么地方去是好;忽然这位在汉城开旅馆的表叔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只想起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就模糊地记不清楚了。
或者他现在还在汉城开旅馆,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够把他找着。倘若他肯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帐,唉,真不得已时,做一做茶房,也没什么要紧……茶房不是人做的么?人到穷途,只得要勉强些儿了!
于是我决定去到汉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维嘉先生!我这一封信写得未免太长了!你恐怕有不耐烦读下去了罢?好!我现在放简单些,请你莫要着急!
我到了汉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着。当时我寻找他的方法,是每到一个旅馆问主人姓什么,及是什么地方人氏——这样,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馆,结果,把我的表叔找着了。他听了我的诉告之后,似觉也很为我悲伤感叹,就将我收留下。可是帐房先生已经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将他辞退,于是表叔就给我一个当茶房的差事。我本不愿意当茶房,但是,事到穷途,无路可走,也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
维嘉先生!倘若你住过旅馆,你就知道当茶房是一件如何下贱的勾当!当茶房就是当仆人!只要客人喊一声“茶房”,茶房就要恭恭敬敬地来到,小声低语地上问大人老爷或先生有什么分付。我做了两个月的茶房,想起来,真是羞辱得了不得!此后,我任着饿死,我也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唉!简直是奴隶!
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客人,态度像一个小官僚的样子,架子臭而不可闻。他把我喊到面前,叫我去替他叫条子——找一个姑娘来。这一回可把我难着了:我从没叫过条子,当然不知条子怎么叫法;要我去叫条子,岂不是一件难事么?
“先生!我不知条子怎样叫法,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怎么!当茶房的不晓得条子怎样叫法,还当什么茶房呢!去!去!赶快去替我叫一个来!”
“先生!我着实不会叫。”
这一位混帐的东西就拍桌骂起来了;我的表叔——东家——听着了,忙来问什么事情,为着顾全客人的面子,遂把我当茶房的指斥一顿。我心中真是气闷极了!倘若东家不是我的表叔,我一定忍不下去,决要与他理论一下。可是他是我的表叔,我又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的,那有理是我可以讲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当茶房了!还是去讨饭好!还是饿死也不要紧……这种下贱的勾当还是人干的么?我汪中虽穷,但我还有骨头,我还有人格,哪能长此做这种羞辱的事情!不干了!不干了!决意不干了!
我于是向我的表叔辞去茶房的职务;我的表叔见我这种乖僻而孤傲的性情,恐怕于自己的生意有碍。也就不十分强留我。恰好这时期英国在汉城的T纱厂招工,我于是就应招而为纱厂的工人了。维嘉先生!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已是一个工人了。维嘉先生!可惜你我现在不是对面谈话,不然,你倒可以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衣服,看看我的态度,像一个工人还是像一个知识阶级中的人。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
T纱厂是英国人办的,以资本家而又兼着民族的压迫者,其虐待我们中国工人之厉害,不言可知。我现在不愿意将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情形一一地告诉你,因为这非一两言所能尽;并且我的这一封信太长了,若多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我就把我当工人时代的生活简略了。将来我有工夫时,可以写一本“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记实”给你看看,现在我暂且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