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姑娘轻盈的脚步,踏青了塞外的山山水水,桃花嫣红得像少女的香腮,杏蕊娇嫩得像少妇的樱唇。迎风摇曳的柳丝,衬映得碧瓦朱檐的临朔宫愈发婀娜多姿。六十四匹高头大马拉动的金镶银装龙车,轰隆隆地驶离这金碧辉煌的宫院。杨广掀开车帘回望宫门一眼,心中暗暗发誓,此番出征,若不生擒高元决不回还。这是公元613年三月,时为隋大业九年。
自从去岁征讨高丽失败,这一年杨广每日都是度日如年。堂堂天朝大国,倾国雄兵两百万,竟然败在小小的高丽手下,身为御驾亲征的天子,有何面目见国人?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先皇于九泉?这一年多,他寝食不安,旦夕不忘报国仇雪国耻,时刻没有放松二征高丽的准备。这次,他听从了宇文述、杨约的劝告,先由两百多万民夫,把粮草、军械、营帐,先行运到榆关以外直至鸭绿江边。如今军粮在辽东已堆积如山,足够百万大军吃用半年。他还接受了上次失利的教训,避开了冰天雪地的气候,改在春暖花开进军,这样士兵就可免受冰雪严寒之苦,高丽兵耐寒的优势也就化为乌有了。
龙车驶上官道,杨广一眼看见送行的百官中,杨玄感也在其内。一瞬间,他发觉杨玄感的嘴角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目光。杨广心中顿时画个问号,令龙车停下,吩咐王义把杨玄感传到车前,不容他思索,劈头便问:“朕想知道,适才你在想些什么?”
杨玄感毫无精神准备,一时怔住了。因为他刚刚在心中讥笑杨广一意孤行,突然间被问,未免张口结舌:“我,为臣,什么也未想。”
“杨玄感,你骗不过朕的眼睛。上次征伐高丽,因你失误而致由胜转败;这次朕不许你出征,要你前往东都调集后援兵马,以备万一。你一定心怀不满,大概是在诅咒我军败绩吧?”
“为臣不敢。”杨玄感赶紧表白,“为臣有几颗脑袋敢诅咒万岁!上次兵败平壤,臣本死罪,多蒙万岁宽恕,臣只有感恩而已,岂能心中生怨。青天在上,臣对万岁是丹心一片。”
“哼!孤谅你也不敢。”杨广逼视着他,“杨玄感,朕明白告诉你,老老实实征调后援兵马三十万,若敢三心二意或轻举妄动,朕决不答应!”
“臣谨遵圣命。”杨玄感低下头去,躲开杨广的目光,心中盘算,看来杨广对自己业已生疑,眼下他出征高丽,顾及不上,一旦得胜回朝,恐怕不会放过自己。杨广言语之中惟恐自己有所举动,何不趁他不在朝中成其大事呢!对,不能坐等杨广腾出手来收拾自己,与其引颈等死,还不如铤而走险。
杨广放下车帘,龙车隆隆远去。他自以为得意,临行前敲打敲打杨玄感,使其放规矩些,老实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由于他这几句话,反而触动了杨玄感的心机,从而为他这次出征,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在杨广面前信誓旦旦,但是在辞别杨广后,杨玄感并未即去黎阳调兵,却是快马轻舟去了扬州。因为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一个女人——柳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俗语送与杨玄感是最恰当不过了。以他的身份、权势、财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杨玄感就是一概看不上眼,他心中只有柳笛,没有任何别的女人的位置。
江南三月,杏花春雨,迷蒙的雨丝,若烟若雾;古朴的街市,若隐若现;幽深的小巷,若明若暗。那熟悉的石板路,那久违了的黑门楼,那出墙的三两枝竹叶,都给人以无言的亲切感。就要见到心上人了,那久别胜似新婚的愉悦,止不住在杨玄感血液中激荡。他对柳笛的痴情是真切的,上次尽管宋三惨死,尽管柳笛背他出逃,杨玄感仍然舍不得动柳笛一个手指头。只是选派了两名精细、稳重、干练的半大婆子,来陪伴、监护柳笛,以免男人挡不住柳笛的诱惑而重演宋三的悲剧,也可免除心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染指。此刻,柳笛的音容笑貌,那迷人的媚态,全都呈现在眼前,仿佛柳笛正在镜前巧妆,准备欢迎他到到来。杨玄感急趋几步,重重叩响了门环。
久久无人回应,杨玄感觉得不妙。用手一推,院门轻易开启,原来并未上插。正房门同样是虚掩的,他奔入内室,立刻双眼发直。两个婆子,一东一西歪在床上,七窍沁出血丝,分明已中毒身死。尸体业已出现腐败,显然已死多时。杨玄感鸳梦重温的热望,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失望之际,杨玄感突然梦醒,柳笛会不会去向杨广告发?如果见到杨广,自己的欺君之罪岂不暴露?杨广原本已欲对自己下手,柳笛告发岂不是火上浇油!杨玄感感到生命已面临切实的危险,他决心要抢在杨广下手前先发制人,起兵造反的意念由此更为强烈了。
黎阳距东都洛阳约两百里,为交通要冲,向为富庶之地,。杨玄感昼夜兼程,不数日便驰至黎阳。身居上柱国高位,又有杨广御旨,杨玄感即向附近州县发出公事,从地方屯卫军中征集兵马,原则上是二抽其一。最先领兵到达的是左卫将军韩世号,他乃大将军韩擒虎之子,堪称世家子弟。
杨玄感与韩世号原本相识,且有交谊,杨玄感亲自出城迎接。见其兵马不过一千之众,未免心下不喜:“韩将军,就带来这一人马?”
“杨兄,便这一千人马,小弟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万岁征讨高丽之举,不得人心,民怨沸腾……”
杨玄感忙加制止:“贤弟不可妄议朝政。”
“杨兄何必掩耳盗铃呢。”韩世号对杨广早就心怀不满,其父韩擒虎,为大隋天下可称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杨广对韩擒虎根本不予重用,只是给个无足轻重的闲职。韩世号毫不掩饰对杨广的敌视,他手指运送辎重的民夫队:“你看,你听,人们都已是怨声载道了。”
民夫们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人人口出怨言,指名道姓谴责杨广不该再伐高丽,闹得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田园荒芜,流离失所,甚至都愤愤扬言,与其累死饿毙途中,干脆揭竿造反,或许有条活路。
杨玄感听了默默无言。
韩世号却是得理得意:“怎么样,杨兄,民心不可欺不可侮,如今已是干柴遍地,只差有人举火燃。”
“贤弟慎言,快请入城吧。”杨玄感心中暗喜,匆匆引韩世号进入黎阳。
杨玄感欢迎韩世号的接风宴会,从红日当空,直至华灯初上,仍未曲终人散。二人喝得高兴,谈得投机,韩世号竭力鼓动杨玄感树旗造反,并担保说,只要杨玄感振臂一呼,定会群起响应,八方来投。但是在起事时间上,二人却发生了分歧。
韩世号举起酒杯:“杨兄,俗话说选日不如撞日,赶早不赶晚。明天咱就在这黎阳起兵。”
杨玄感未与他碰杯:“贤弟,造反势在必行,但总要时机成熟,且稍待数日。”
韩世号举杯的手不肯放下:“杨兄,要成大事不能瞻前顾后,杨广远在辽东,这大好时机不能错过。迟则生变,万一走漏风声,反为不美。下狠心,明天就将反旗树起。”
杨玄感站起身离开几案:“莫急,想来不会拖得太久,愚兄自有主张。”
“你,想不到你是个优柔寡断之人!”韩世号失望地将酒杯蹲在桌上。
“贤弟息怒,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杨玄感为安抚韩世号,只得稍稍亮些底牌,“愚兄在等两个人,估计今夜不到明日也该到了。”
“是何等重要人物,能决定起事大计?”韩世号不耐烦地拂袖便走,“小弟告辞!”
“兄长,兄长!”一个人风风火火闯入,韩世号停住了脚步。
“二弟!”杨玄感急步迎上,“为兄正在翘首以盼。”
来人是杨玄感之弟杨玄纵。原来,杨玄感来黎阳途中,即先期派人赴辽东潜召二弟玄纵来相助。杨玄感急切地想知道杨广的近况,执手相问:“二弟,快说说辽东城的情景。”
“兄长,上次征讨高丽失利,将士俱已生怨。如今再征,军中尽皆不满,随行百官亦非议颇多,臣民对杨广已是离心离德。”杨玄纵信心十足地说,“兄长,起事造反,正其时也!”
韩世号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杨兄,明天起事吧?”
“且再耐心稍待。”杨玄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喜悦溢于言表,“只等我小弟万硕到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杨万硕一头闯入:“兄长,没误事吧?我可是昼夜兼程赶路呀。”
杨玄感见小弟万硕样子疲惫,没精打采的,止不住心头悬石:“快说,李渊态度如何?”
“别说了,李渊是个老滑头!”杨万硕说时依然愤愤。
杨玄感登时周身冰冷:“难道他不肯共同起事?”
“李渊只说时机尚不成熟,不敢轻举妄动。”
杨玄感怔住了,半晌无言,默默落座。
韩世号已然听出了原委:“原来你是派小弟万硕去拉李渊,各有各的打算,难道李渊不敢造反,你就作罢不成?”
“咳!”杨玄感长叹一声,“看来只有如此了,道长李靖多次告诫,与李渊合手方能成就大事。”
“这么说,你是要做缩头乌龟了?”
“韩贤弟,李渊声言时机不到,莫如我们也拖一拖,看一看。”
韩世号已不想再听,硬邦邦掷出一句话:“告辞!”气哼哼抽身便走。
杨玄感追出房门:“韩将军,世号贤弟!”
韩世号头也不回,声也不应,义无反顾地扬长而去。
杨玄感只有叹息而已。
不久,杨万硕来告知:“大哥,韩世号带十余骑亲信出城,不知去往何处。”
杨玄纵禁不住埋怨乃兄:“都怨你,当断不断,想吃又怕烫,冷了韩世号的心,你怕者何来,胜则君临天下,若败无非是脑袋搬家。”
杨玄感无话可说,他在思索,韩世号为何不带走他的一千人马呢?这一夜,杨玄感辗转难以成眠。次日一整天,杨玄纵仍是劝他举旗起兵,杨万硕在城内走了一遭之后,听到百姓对杨广切齿痛恨,也倾向于立即起事,但杨玄感始终犹豫不决。又到了晚饭时,下人把酒菜摆好,杨玄感毫无食欲,不想动箸。
杨玄纵有几分嘲讽地劝道:“兄长,不吃饭算什么英雄,男子汉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想不到你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二弟此言差矣,”杨玄感仍有忧虑,“我个人死活事小,事关全族数百口人生命,走这一步,我不能不慎之又慎哪。”
“兄长,如今已是顾不得许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玄纵反问,“你不反,杨广班师回朝能饶过你吗?你征召后续兵马,又有几人响应?人们反对杨广穷兵黩武,已是不肯听令,调不齐三十万人马,杨广岂能容你?”
杨玄感被问得无话可答。
杨万硕风风火火跑来报信:“大哥,糟了,韩世号带一哨兵马向黎阳杀来,已到城外。”
“有这等事?”杨玄感和杨玄纵一起,匆忙来到北城门。
城外约有三千人马,韩世号正在大呼小叫:“快大开城门,迎我入内。”
杨玄感在城头发问:“贤弟,不辞而别,又带兵回城,这究竟何意?”
“杨兄,你睁大眼睛仔细观瞧,愚弟身边是谁?”
杨玄感仔细打量,菊花马上一员小将,金盔金甲,手提金刀,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稍一迟疑,认出他来,不禁大为诧异:“这岂不是金刀将来渊吗!”
韩世号有几分得意:“不错,正是水军总管来护儿大人之子,来渊是也,而且还带来了三千人马。”
杨万硕满怀敌意地询问:“韩世号,来渊,你们无非是想捉拿我杨氏兄弟,去向杨广邀功请赏,但是没那么容易!”
“此话从何说起。”来渊在马上向城头拱手施礼,“各位杨兄误会了。”
“你们哪!”韩世号高声相告,“来将军是我韩某请来,一起相助起兵造反的。”
“啊?”杨玄感难以相信,“此话当真?”
“造反大事,岂能儿戏。”韩世号已透出不悦,“快大开城门,迎接来将军,有话进了城摆上酒宴再说。”
杨玄纵悄声问杨玄感:“怎么办?”
杨万硕在一旁提醒:“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玄感想了想,对城下说:“二位将军,人马且在城外驻扎,请二位将军到城内叙话。”
韩世号有几分不快:“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们,好吧,我二人且单身入城。”
韩世号、来渊被迎入县衙,未及坐定,来渊便先发制人相问:“杨大人,想来对本人不放心吧?”
“正是。”杨玄感毫不掩饰,“国人尽知,令尊来护儿为当今宠臣,位高权重,你竟然与乃父作对,令人不可思议。”
“杨大人,古往今来,父子兄弟间政见不同者大有人在。杨广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我早欲反之。今韩将军登门游说,称杨大人已决意树起反旗,只是略感兵力不足,我才倾所部五千人马悉数前来相助,不料反遭猜忌,怎不令人心寒。”
韩世号已是大为不满:“杨兄,李渊不来你无限失落,来渊主动参与,你又疑神疑鬼。如此心胸狭窄,焉能成就大事。既然信不过,请恕我要把一千人马拉走,与来将军去另起炉灶,独树一帜。”
“此说正合吾意。”来渊起身携起韩世号之手,“韩兄,我们走。”
杨玄纵赶紧劝阻:“二位将军,何必如此性急。家兄并非信不过,这反,还是非造不可的。”
杨玄感也惟恐二人离他而去,不由得表态:“杨某反意决绝,欢迎二位加盟。”
“既如此,我们五人歃血对天盟誓。”韩世号伸出右手。
杨玄感、来渊、杨玄纵、杨万硕也都出右手,五人五只手紧紧搭握在一起。随之,五人当面饮下五杯鸡血酒,立下誓言。杨玄感经过长时间的犹豫,终于下定了造反的决心。
次日上午,在城隍庙前,集结起五千人马,反隋誓师大会,在融融暖日下进行。
为唤起反叛将士对杨广的仇恨,杨玄感站在城隍庙的高台上慷慨陈辞:“当今篡承宝历,本当自固其基,然其却自绝于天。杨广轸民败德,频年肆虐,盗贼竟日滋多,滥修宫室,民力为之凋零。荒淫酒色,子女必被其侵,耽玩鹰犬,禽兽皆罹其毒。由是,朋党相扇,贷贿公行,纳邪佞之言,杜正直之口。加以转轮不息,徭役无期,士卒填沟壑,骸骨蔽荒野。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
反叛将士听得入耳,杨玄感这番言语,端的道出了军民的心声。有人泣语,有人呜咽,万众为之动容。
杨玄感也动了真情,继而高声:“玄感世荷国恩,身为上柱国,家累据万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所以不顾破家灭族,乃上秉先旨,下顺民心,废此淫昏之君,更立明哲之主。必能四海同心,九州响应,士卒用命,民庶相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将士与围观百姓,禁不住振臂高呼:“不灭隋杨,誓不收兵!”
令负责招募新兵的杨玄纵始料不及者,未到傍晚,百姓男壮争相入伍已达三千之众。甲胄不及备办,乃取帆布为软甲替代,菜刀、木棍皆执为兵器。次日,乃擂鼓出征,以韩世号为先锋,兵锋直指东都洛阳。一路上不过数日,又有武侯大将军李子雄、裴爽等率众万余加入反叛行列。至于裹挟而进的饥民、百姓,日以数千计。待兵临距洛阳仅百余里的要塞临清关,叛军已众至五万,其声势震撼河洛。
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与刑部尚书卫玄、民部尚书樊子盖,获悉杨玄感宣举兵反叛,并已进逼临青关的消息,都大为震惊。杨侗当即写下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送驿站驰赴辽东城奏知杨广。要求八百里快马飞传,昼夜不停。然后,急忙拼凑了两万兵马,交樊子盖统率,兼程去往临清关拒敌。
以韩世号为先锋的叛军,士气正盛,攻城甚急。樊子盖赖有雄关之险,勉强支撑。杨侗答应的后援兵马迟迟不至,樊子盖愈来愈觉兵力不足,情急之下,他亲至关后二十里的修武县城募军。全城父老男壮被召集到一处,樊子盖对百姓们晓以利害,声言一旦临清关破,修武县城势将不保,判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全城人必遭劫难,将是九死一生。百姓们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纷纷拥到樊子盖旗下,领取兵器,上前线保卫临清关。入伍者逐日不断,使樊子盖的兵力,很快增至四万。临清关的防守逐渐稳固了。
叛军久攻临清关不下,杨玄感未免焦躁:“各位,大军在此受阻,如之奈何?”
韩世号面带赧颜:“在下深感愧疚,有负厚望,请辞先锋之印,改换来渊将军,或许能有转机。”
“临阵换将,似乎不妥。”杨玄感拿不定主意。
杨玄纵早已有所见解:“我军新聚,未经操练,实力原本不强。临清关踞山河之险,从来易守难攻。又兼近日官军源源增兵,急切间攻不下,不当怪罪韩将军。为今之计是,我军何苦守着一棵树吊死,莫如移兵汲郡渡河,抛下临清关于不顾,照样直取东都。”
杨玄感一听,犹如拨云见日,心头豁然开朗:“好主张,二弟,为何不早说。”
“愚弟也是刚刚想到。”
来渊似乎有所担心:“敌人若在汲郡南岸设有伏兵,待我军渡河至中途时突袭,只怕要吃大亏。”
“这……”杨玄感便又犹豫起来,他觉得来渊之言确有道理。
韩世号却赞成杨玄纵之言:“还是玄纵所说有理,杨侗而今是全力扼守临清关,万万想不到我军会偷渡汲郡。彼处原无大军设防,这里只留五千人马佯攻,用以牵制迷惑樊子盖。大军则以急进态势飞赴汲郡,迅雷不及掩耳渡河,待杨侗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这部署得当,我军必胜无疑。”杨万硕也表态支持。
杨玄感这才下定决心,移兵向汲郡进发。汲郡守军不过一千,闻叛军至,先已望风逃蹿。叛军无一死伤,渡河占领汲郡。杨玄感开仓放粮,百姓雀跃欢呼。招军旗下,应者如蚁。几日之内,又增数万之众。杨玄感来不及整顿队伍,又采纳杨玄纵兵贵神速的建议,不待樊子盖回军阻击,便率军直扑洛阳。一路上小股官军非降即逃,饥民、灾民、乞民纷纷加入叛军,待杨玄感兵临洛阳上春门,部众已增至十万。
御驾亲征到达东京城的杨广,麾下百万大军,已渐次到达鸭绿江边。他接受上次教训,并未轻易下令急进,而是坚持按预定作战方案,即水陆并进,南北夹击。可是东莱郡的五万水军,由于一直风大浪高,至今未能扬帆起锚。杨广心内焦躁,与宇文述商议,是否步军先期进击?就在决策难定之际,杨侗的告急文书送呈御览。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着实令杨广为之震惊。出发时他便对杨玄感放心不下,没料到杨玄感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国都洛阳真若有失,岂不动摇国本。看起来内外不能兼顾了,高丽国之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且先收拾了杨玄感这反贼。杨广惟恐将士们见笑,也不说明原委,便下令全线退兵。出征将士原本就对讨伐高丽心存反感,接到退兵旨意,无不猜测到国内发生了重大变故,但又不知真相,未免人心惶惶,俱是争先恐后回撤。那堆积如山的军粮、草料、军械、营帐,大都原封未动地尽数抛弃。似乎晚走一步便会有天大危险,似乎落后一步,就见不到亲友和家小了。全军各队之间,互不相让,你争我夺,都想抢在退兵前列。拥挤,践踏,甚至大打出手,造成的死伤数以百计。就像被高丽军打败一样,地地道道是溃不成军了。
退兵次日,杨广又接到了杨侗第二道告急表章,文书中声称,叛军已啸聚四十万之众,攻打洛阳甚急,东都已危在旦夕。这种夸大其词,把叛军人数扩大四倍的表章,其用意堪称是一箭双雕。一旦洛阳真要失守,那是由于叛军势大所致。若侥幸打败叛军,则功劳将其大无比。杨广看了表章,忧心如焚,面谕宇文述率领精锐马军二十万,星夜兼程赶赴洛阳解围。并派飞骑传旨于来护儿,要他率五万水军驰援杨侗,务必生擒杨玄感与其子来渊,否则定斩不赦。
坚守洛阳的越王杨侗,并非消极防守,他派卫玄率两万人马出城,从侧后向叛军发起了攻击,意在解上春门之围。杨玄感分兵一万迎战,双方厮杀在一处,一时间不分胜败。杨玄感一方人数居于劣势,时间一长,难免吃亏。他思索片刻,计上心来,吩咐亲信,同时高呼:“杨玄感已被活捉!叛军败局已定。”官军不明就里,连卫玄也当真了,急问左右:“杨贼现在何处,快押来见我。”官军未免懈怠,叛军乘势猛攻,把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卫玄大败溃退,折损一万余众,仅存八千人马,被迫退入关中。
叛军大获全胜,洛阳四外的百姓,牵羊担酒前来犒军。人民平日对越王作威作福,早已恨之入骨,都盼望杨玄感一鼓作气攻下洛阳,活捉杨侗,在市曹问斩。杨玄感受到鼓舞,投入全部兵力,加强了对上春门的攻击。轮番进攻,一刻也不停歇,在尸积成山的基础上,至傍晚时分终于攻破上春门,突入城中一角,杨玄感的中军,随之进驻尚书省。
杨侗、樊子盖见形势濒危,都亲身上前线督战,并逼迫百姓参与守城,总算又暂时遏止了叛军的攻势。至此,叛军攻占了洛阳城的五分之一,官军还固守着五分之四。
卫玄败退关中后,迅即从秦川调集万余兵马,使队伍又恢复到两万人。他获悉洛阳芨芨可危,便又硬着头皮,带兵出潼关重返洛阳前线,仍从侧翼向杨玄感发起攻击。
杨玄感不慌不忙,叫过杨万硕,附耳嘱咐一番。杨万硕依计而行,分兵一万迎战。双方战有半个时辰,杨万硕似乎不敌卫玄,当先败下阵来。主将一败,兵士斗志顿失,随之溃退下来,叛军争相向北落荒而逃。卫玄哪肯放过,领兵在后穷追不舍。约追过两三里路后,周围地势变得陵岗起伏,野草繁茂,卫玄发觉地势复杂,恐有埋伏,正自犹豫,忽然间震天价鼓声响起。菊花马上,杨玄感手执长矛当先杀出,一万伏兵尽起,杨万硕也回马掩杀。卫玄一见中了埋伏,急令全军后撤,为稳定军心,他不顾生死向前,接住杨玄感就战。岂料杨玄感勇猛无比,他根本不是对手,只三五回合,即险些中矛丧命,只得拨马而逃。官军败得一塌糊涂,前军五千人尽失。
当日下午,在洛阳尚书省杨玄感驻地,军事会议正在进行。由于洛阳城池坚固,自攻破上春门后便再无进展。而侧翼又有卫玄牵制,虽说打了胜仗,吃掉卫玄五千人,但卫玄仍有一万余众,总是在身后构成威胁。杨玄感对这种胶着状态甚为焦虑,因为探马已报来消息,宇文述、来护儿都已率兵向洛阳进发,而杨广则亲自统领征伐高丽的百万大军,也已回军向洛阳杀来。这里迟迟不能攻占洛阳,岂不越来越被动?为此,他向众人问计。
杨万硕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攻占洛阳方为上策。因为攻取洛阳后,可以开兴洛仓放粮,可以大开府库犒军、扩军,才能得到百姓拥护,才能使将士百姓看到胜利有望。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再招募十万人马,使队伍达到二十万人。”
“有理。”杨玄纵赞成,“大政方针对路,但是再这样分兵作战难以奏效,眼下应全力以赴先把卫玄吃掉,解除了后顾之忧,再集中全部兵力攻占洛阳。”
“早当如此,”韩世号亦支持,“只留万把人佯攻洛阳,用八九万人马围歼卫玄,定获全胜。”
“大家既有此意,何不今夜劫营。”来渊顺着众人的意见引深,“卫玄一万余人马,我方九万大军,四面合围劫营,出其不意,彻底全歼。”
杨玄感听得高兴:“好主意,来将军计高一筹,今夜就请你带队偷营。”
“我?”来渊略作犹疑,“如此大规模军事行动,还是杨兄亲自临阵指挥为宜。小弟节制全军,恐力不从心。愿留守尚书省,以确保大本营无虞。”
杨玄感觉得来渊所言合乎情理:“也好,就依来将军。”
杨玄纵偷眼看看来渊,若有所思。
来护儿五万水军,兼程向洛阳挺进。长子来渊参与反叛,对来护儿无异于当头一棒。如今他必须有最佳表现,甚至是手刃来渊,方能消杨广之气,或许能保住全族性命。他恨不能一步飞到洛阳,便催促全军马不停蹄赶路,直到二更天方准宿营。帅帐扎下他正要安歇,忽报洛阳有人求见。
来护儿传令将来人带入帅帐,审视片刻,觉得似曾相识:“你姓甚名谁?受何人指派?深夜求见本帅所为何事?本帅为何好像见过你?”
来人递上一封信札:“大帅看过便知端的。”
来护儿疑惑地拆开封套,乍一看信,便有几分惊讶,待看罢全文,未免半信半疑,原来送信人乃来渊的亲随:“这信上所说当真?”
“大帅,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您的亲生儿子吗?您会看得出,这是他的亲笔信,决无半差错。”
来护儿头:“若真按信中行事,圣上面前也好说话了。你回去传话,按计而行。”
“大帅千万要及时赶到。”
“放心,相距不过二百余里,我四更出发,明日准时设伏。”
“小人回去复命。”来人匆匆离去。
夜空布满阴霾,大地如同溶浸在墨汁中,没有一丝月光与星光,举目漆黑一片。杨玄感静悄悄离开驻地尚书省,统领九万大军,分三路向卫玄营地包抄。他与杨玄纵自领中军三万,杨万硕领左军三万,韩世号领右军三万,齐头并进,呈分进合击之势,向卫玄大营步步进逼。
乱石滩,是杨玄感中路军偷袭卫玄大营的必经之路。山谷间,乱石纵横,夜色中犹如一头头巨大的怪兽,蹲伏在地伺机出击。杨玄纵与杨玄感并马而行,见此险恶地势,便有几分担心:“兄长,敌人若在此埋伏一支人马,我军就难免九死一生。”
“怎么可能?”杨玄感付之一笑,“敌人又不会神机妙算,我想卫玄此刻定还蒙在鼓中。”
山腰处突然火光一闪,一个火堆随即燃。火光就是命令,顿时,四外箭雨如飞,伴以震人心魄的呐喊:“杨玄感,你中计了!今夜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玄纵急忙告知杨玄感:“快,下令撤退。”
杨玄感当即传令鸣金,锣声哐哐响起,叛军争相后退,不断有人中箭倒下,队伍极度混乱。
杨玄纵见状高呼:“镇静,不要慌。”一箭飞来,正中他心窝,杨玄纵身子一晃,就要栽落马下。
杨玄感手疾眼快抱祝蝴:“二弟,二弟,你怎么样?”
杨玄纵已是气如游丝,用尽最后力气:“兄长,有奸细,来渊……”双眼一闭,两手垂下,已是气绝。
杨玄感痛断肝肠:“二弟,二弟!为兄誓要给你报仇。”
山坡上,火光中,现出来护儿的身影:“杨玄感,你的末日到了,还不下马受缚!”
杨玄感忍住悲痛,忍住泪水,并不意气用事,平静地传下军令,吩咐诸位将领:“节制队伍,全速后撤。”
夜色如漆,来护儿不敢贸然追击。这样,杨玄感只损失千余人马,便迅速撤离了乱石滩。但,杨玄纵为流矢夺去生命,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韩世号、杨万硕获悉中路失利,也都及时领兵退回,三军合兵一处,杨万硕为二哥身亡无限伤感,就要杀回去为兄报仇。杨玄感好说歹说,勉强把他拦住。
韩世号情绪消沉,有些悲观:“来护儿大军到得如此之快,料想宇文述也会随后抵达,我们怕是没戏唱了。”
杨玄感依然镇定自信:“我军偶然失手,损失兵力不过千把人,无关大局。且返回尚书省略作休整,天明后再作决策。”
叛军三路并行,三更时分,已接近驻地。令杨玄感疑惑的是,在一串灯笼的照耀下,那面迎风招展的“杨”字大旗不见了,代之竟是一面“隋”字大旗在夜空中飘扬。
韩世号大吃一惊:“怎么!大本营失守了?”
杨玄感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杨万硕业已慌神:“大哥,你不要紧吧?”
杨玄感苦笑一下:“不妨事。”
“大哥,你看!”杨万硕又惊叫起来。
尚书省城楼上,“隋”字大旗下,昂然挺立着盔贯甲的樊子盖。
韩世号高声发问:“姓樊的,莫非是来渊向你归降?”
“他还没那么乖巧,是本帅出奇兵乘虚而入。想那叛贼来渊,十有八九已死于乱军之中。”樊子盖用手一指,“杨玄感,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奉劝你及早俯首受缚,以免无辜生灵涂炭。”
杨玄感报以冷笑:“樊子盖,胜败兵家之常,你侥幸得手,未必明日不败。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他领兵调头便走。
韩世号此时也已六神无主:“杨兄,大本营已失,我们去何处安身?”
杨万硕更是垂头丧气:“接连失利,官军重兵源源而来,看来我们是难逃厄运了。”
“你等莫要如此灰心,试想,刚起兵时,我军人马不过五千,如今将士仍有九万之众。不过小遇挫折,焉知我们不能最后获胜?”杨玄感堪为帅才,即时做出了应变决策:“洛阳易守难攻,而且官兵的援军继至,我军当避实就虚,如今且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一可饱食将士,二可赈济灾民。三秦既定,霸业可成。待到兵强马壮,再出潼关图洛都,二位以为如何?”
作为统兵将领,韩世号当然具有一定的军事常识,他听后从心中折服:“高见!是一步好棋,完全可以出乎敌人意料之外。”
杨万硕心乱如麻:“你们说行,我就跟着,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惧。只是,是否让队伍休息一下?”
“不!”杨玄感断然拒绝,“趁此夜幕掩护,尽快离开这危险区域,待到天明,我军跳出合击圈已不知去向,让官军一场空欢喜。”
叛军迂回前进,疲劳、困倦同时袭来,但全都咬牙坚持。因为杨玄感已交待明白,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不尽快脱离战场,就有被官军包围全歼的可能。为了鼓舞士气,杨玄感与杨万硕身先士卒,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韩世号则殿后掩护。
“不好!前方发现敌人。”杨万硕突然惊叫起来。
杨玄感勒住坐骑,他已看见前面有一支队伍。夜色沉沉,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他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在马上继续观察。
“杨大人,杨大人,是我,我是来渊。”来渊边叫边乘马奔驰过来,到了近前,可见他全身满是血迹,臀部有伤,衣冠不整,可见是刚刚经过激战厮杀。
“你!”杨万硕怀有敌意地打量,“你还活着?”
“苍天保佑,总算保住了一条命。”来渊不住地叹息,“想起来,那樊子盖重兵偷袭,尚书省失守,真如做了一场恶梦。”
杨玄感冷眼旁观,不时冷笑。
“杨大人,偷营劫寨是否得手?”来渊关切地问。
“你就别再做戏了,你这个内奸!我要为二弟玄纵报仇!”杨玄感拔出剑来,凌空劈下。血光中,来渊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