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了善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好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纯白、连脸上也戴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于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去,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子,其实他生平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的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于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大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上窜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懔,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的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花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的认识你。”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的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果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那杀你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谢大英雄怎么办?”
她这一说,谢铿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铁手并没有杀死我父亲,那我就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了,”但转念一想,付道:“还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遂朗声道:“黑铁手当着天下英雄,一掌击毙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为着一件小事就动手杀人,岂非太毒了些吗?”
“真的吗?”那女子一笑道。无论从她的身材、声音,甚至风姿上来看,她都应当是个绝色佳人,但她的脸,却像一块上面雕刻着极丑陋的花纹的玄冰。
“可是据我所知道,杀死令尊大人的,却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的女子,轻描淡写的说道,仿佛将这一类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这句话所带给谢铿的惊骇,却是太大了,他脑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块巨石,震起无数涟漪,使他再没有思索任何一个问题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躯,也有些摇晃,仿佛这些充满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也不能再支持他自己,丁善程伸手轻轻扶过他,瞪眼望着那白衣的诡秘女子,其实此刻这小铺里的几十对眼睛,又有哪一对不是在望着这诡秘的女子呢?
须知,她的这种做法,大大超出武林常情之外,谢铿略为清醒了一下头脑,但饶他江湖经验再丰,也想不出这女子的来意。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此事插言半句,因为这件事关系着二十多年来的一段公案,而这段公案又几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数人所注意着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的对每一个人的扫过,每个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各心中都生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将脖子努力的向衣领里缩进一寸,纵然这小铺子此刻是温暖如春的。
那女子发出充满了讥讽、嘲弄和蔑视的一声冷笑,又道:“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假——”她故意停顿了话,果然,每个人都在极为注意的倾听着。
谢铿心中方自一动,隐隐约约的想到了这女子是谁,那女子将上身扭动了一下,让她腰部以上的身躯几乎和腰部以下的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也许你们都没有看到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们都听过我的名字——”她又将她的话,倏然顿住,然后一字一声的说道:“我就是无影人。”
这“无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掷地有声,丁善程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这受惊的年轻人再也想不到无影人会是这个女子。
原来无影人昔年令江湖侧目,但谁也没有看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人们心里,把她幻想成各种人物,但由于人类的错觉,谁也不会认为这毒辣、阴狠的无影人竟会是个女子。
无影人昔年为着黑铁手施毒害死虬面孟尝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虬面孟尝外,谁也不知道真相,虽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谁又敢说虬面孟尝是为无影人所害,因为他们之间,素无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关山,来到此地,当然是为着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铁手,有人说少女的第一个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任何人的第一个情人,总是她毕生难忘的。
她知道了黑铁手已死的消息后——这是她在那土墙上从她女儿那里知道的,她立刻下了决心要为黑铁手报仇,她生性奇特,她对那人怨毒越深,却也越发不愿意让那人痛痛快快的死去,因此她找着谢铿也并没有立刻下手,这在她说来,原是极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愿而已。
谢铿此刻反复思量,从他所知道的许多件事上,他已经恍然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也确信无影人的话并非虚言,他父亲的的确确不是黑铁手杀死的,纵然他父亲的死,和黑铁手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即使黑铁手没有动手,他父亲一样会死,反过来说,假如无影人不曾先就施毒,以他父亲的武功,却不一定会伤在黑铁手掌下。
他暗中长叹一声,对那曾经救过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铁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几分,他心中剧烈的绞痛着,因为这是他生平所做的一件错事,而这事却使他亲手杀了他的救命恩人。
“恩怨分明”,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游侠谢铿,义声四震,还不就是因为他是个恩怨分明、义薄云天的大丈夫,这当然也是他心中为自己骄傲的,但此刻他却认为自己再没有任何地方值得骄傲的了。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无影人丁伶又冷笑道:“怪不得游侠谢铿在武林中的名头这么大,自己的杀父仇人就站在对面,他一动都不动,却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死了。”她冷笑不绝,笑声尖锐而凄厉,远远传了出来,使人以为是枭鸟夜啼。
丁善程剑眉一轩,蓦然站了起来,厉喝道:“江湖朋友谁不知道我谢大哥是个义气为先的大丈夫,你这妇人再要乱言,小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他少年任性,心中为友的热血上涌,竟不再顾忌对方就是以施毒名满天下的无影人。
丁伶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还不配和我动手哩。”丁善程再也忍不住,暴喝声中,剑影突现,银星万,直逼丁伶的面前。
群豪心中众口暗赞,这少年的身手好快,哪知倏然又是刀光一闪,接着呛然一声巨震,那无影人站立未动,了善程持剑呆立,竟是谢铿将他这一剑接了下来。
原来就在丁善程拔剑的那一刹间,谢铿长臂一伸,竟将邻座武士的佩刀拔出来,向外疾划,硬生生接了丁善程那一剑。
他此举又大为出乎各人意料之外,丁善程更是愕住了,无影人丁伶声色未动,在这种情形下,她的镇静功夫果然过人一等。
丁善程巧妙的将剑一撤,那剑照例平贴的隐在肘后,剑尖露出肩外,微闪着青光,他结结巴巴的,想问谢铿何意,但见了谢铿的神色,又问不出来,群豪一起被方才的刀光剑影所动,有的都站了起来。
谢铿面色难看已极,他心中己将这事作了个决定,纵然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决定很傻,但在他自己来说这却是唯一办法了。
他断然道:“善程兄,你的好意,我感激得很——”他回过头,朝向丁伶,道:“不错,我姓谢的是杀了我的恩人,可是我姓谢的一向恩怨分明,绝不让好朋友说半句话,这件事我自然有了断的方法。”他顿住话,脸色更为难看。
他将刀一横,丁善程“哎呀”一声,以为他要向颈上抹去,哪知他却张嘴一咬,将刀背咬在嘴里,众人皆一愕,不知他要干什么。
蓦然,他鼻孔里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露,头一低,双臂一抬,只见血光暴现,他两条手臂竟硬生生断在他自己嘴衔的刀锋之下,只剩下一皮肉尚连在一起,是以便虚软的掉了下来。
众人俱一声惊呼,丁善程抢先一步,紧紧揽祝蝴的腰,丁伶目光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但脸上神色,仍冷静如恒。
鲜血如涌泉而流,谢铿的脸色苍白而可怕,但他仍强自支持着道:“我自断双手,算是我和黑铁手之间,恩怨已了。”他双目一张,那么虚弱的人,此刻竟也精光倏然而露,紧紧盯着丁铃道:“至于我和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姓谢的有生之日,绝不敢忘,我就算只剩下两条腿,也要向你清算旧帐的。”他声音虽弱,但话却讲得截钉断铁。
无影人丁伶纵然心如寒冰,此刻也难免心头一懔,暗忖:“这姓谢的果然是条汉子。”她倒并未在意成了残废的谢铿会来报仇,因为她几乎已经断定,别说谢铿只剩下两条腿,就算谢铿手足俱全,也万万别想找自己报仇的。
但她却不知道,在一个下了决心的人说来,世上是不会有不可能的事的。
丁伶冷笑一声道:“姓谢的,念你还是条汉子,我就饶了你,你想报仇的话,我也接着你的,只是我劝你,这种梦还是少做为妙。”
丁善程双目喷火,目光如刀,紧瞪着她,恨不得要将她裂为碎片,但她却看都不向他看一下,冷笑声中,人影微动,已飘然而去。
谢铿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了,脱力的倒在丁善程身上,但是他心中却得到了解脱,因为他一生为人,再也没有能使他心中愧作的事了。
谢铿的肢体虽然残废了,然而他的人格与灵魂,却更为完整,因为他做了任何人都不愿做而不肯做的事,却只为着自己心的平静。
所以素性怪僻的追魂续命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为他治了几乎因失血过多而致死的伤,可是纵然华伦再世,也不能使他的双臂复生了。
丁善程扶着谢铿的床,缓缓走去,有一部份人,也随着走去,石慧呆了半晌,忽然有人在她的肩上一抓。
她一惊转身,哪知道那人却乘着她这一转之势,又掠到她的后面,她更惊,暗忖:“这是谁?”玉指合拼,想从时后出手那人的肋下,哪知那人一声轻笑,却将手松开了。
石慧再回头,一个身长玉立的中年男子正笑哈哈站在她身后,她乍一看,并不认得此人,再一看,却不禁高兴得欢呼了起来。
她向那男子扑了上去,也不怕当着这么多人,那人也一下搂着她,街上的人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那人笑道:“慧儿,你还是这副样子。”原来这人就是她的父亲——武当高徒石坤天。
石慧抬起头来,娇憨的说:“爸爸,你果然将易容术练成了,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教我呀?”
石坤天一笑道:“连你都认得出我来,我的易容术还能教人呀!”他父女两人隐居已久,形迹脱落已惯,说话问,竟不像是父女两人。
有人看到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都说:“你看这两人好亲热。”原来他们都以为这是对情侣,远远有个人本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看到这情形,头一转,回头走了。
石坤天拉着她女儿的手边走边道:“你见到妈妈没有?”
石慧了头,忽然道:“爸爸,你不是和妈一起来的呀?”
石坤天摇头笑道:“她说先出来找你,我一个人闷得慌,也跑来了,我本来以为这里一定很荒凉,哪知却这么热闹,我问了问,才知道这里不但热闹,而且现在天下再没有比这里热闹的地方了。”
石慧笑道:“这些天呀,这里不知道出了多少事,真比我一辈子见到的还多,我还看到爸爸跟我说过的白羽双剑。”石坤天惊“哦”一声,道:“他们两位也来了吗?”
“还有呢。”石慧头笑道:“我还打败了天中六剑,爸,你老说我功夫不行,现在我一看,自己觉得还不错嘛。”
石坤天哈哈大笑,道:“真不害臊。”沉吟半晌,忽然又道:“天中六剑怎么会和你动手起来了,算起来还算你的师叔哩。”石坤天出身武当,和天中六剑是师兄弟一辈,只是他们在派里地位不同,所得的武功也各异。
石慧咭咭呱呱,将这些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全说了出来,石坤天也一直带笑倾听,可是石坤天间她为什么和司马之分开的时候,石慧却答不出话来,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她对白非的情感,纵使对方是她父亲。
石坤天摇头笑道:“看起来你这个小妮子也——”他笑哈哈的止住了话,昔年他苦追丁伶,也历尽了情场沧桑,此刻见了他女儿的神态,怎会看不出她的心事,石慧的脸,却由脖子一直红到耳根了。
这两人一路前行,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人家当然不知道他们是父女,因为石坤天看来,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多岁,他长身玉立,脸上虽带着一种淡黄之色,但在神色和举止中,仍十足的流露出一种男子成熟的风度。
这情形当然是十分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原来石坤天不愿意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分和面目,是以用易容之术掩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女儿虽然看得出来,别人却又怎么看得出来呢?
是以,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其中有几个是他当年所认识的,但人家可已不再认识他了。
石慧笑问道:“爸爸,你是不是想妈妈?”
石坤天道:“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石慧道:“爸爸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石坤天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有些着急,他和丁伶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天不在一起,如今骤然离开了这么多日子,这情感老而弥笃的人当然会有些着急了。
蓦然,街的尽头传来一阵极为怪异、但却又异常悦耳的尖声,那是一种近于梵唱、但其中却又一儿也没有梵唱那种庄严和神圣意味的乐声。
石坤天也不禁被这尖声吸引,目光远远望去,却见街上本来甚为拥挤的人,此刻却两旁分开了,留下当中一条通道。
接着一队红衣人走来,仿佛人丛来了一条火龙,石慧好奇的问道:“这些是什么人?”石坤天摇首未语,他也不知道。
那些人走近了些,却是八个穿着火红袈裟的和尚,手里每人拿着一根似萧非萧、似笛非笛的乐器吹奏着,那奇异的乐声便是由此发出。
这八个和尚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原来另有四个僧人,也是穿着火红袈裟,却抬着一个紫檀木桌子,这四个僧人,身材颇小,看起来不像和尚而像是尼姑,但尼姑却又怎可能与和尚在一起呢?
更奇怪的是,那张檀木桌子上,竟坐着一个黝黑枯瘦的老僧,身上虽也穿着一件火红的袈裟,但却露出了半个黑得发紫的肩膀来。
这僧人的年纪像是已极大,低首垂眉,脸上千条百线,皱纹密布,那赤露着的一条臂膀上,却套着十余个赤金的手镯,由手腕直到臂头,看起来实在是怪异绝伦。
石慧这一辈子,哪曾见到过如此形象,张着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枯瘦老僧忽然一睁眼睛,竟和石慧的目光相遇。
石慧摹然一惊,赶紧低下了头,皆因这枯瘦老僧的眼睛,竟像闪电那么样的明亮和可怕。
但是那枯瘦老僧的目光却仍然盯着他,她悄悄移动步子,想躲到石坤天背后去,不知怎的,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却对这枯瘦老僧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怕意。
石坤天也自发觉,剑眉微皱,跨前一步,挡在石慧的前面,哪知那枯瘦老僧却突然一击掌,顿时那些正缓缓前行的僧人都停住了脚,乐声也倏然而止,一条街竟出奇的静寂,原来所有的人都被这些诡秘的僧人所震,没有一个发出声音来。
那枯瘦老僧站了起来,身材竟出奇的高,因为他腿极长,是以坐在那里还不显,可是这一站起来,却像一棵枯树。
人们虽然不敢围过来,但却都在看着,只见他一抬腿,从桌上跨了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脚跨下来竟没有一丝勉强,就像普通人跨下一级楼梯般那么轻易和简单,若不是大家都在注意着他,也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异处。
不识货的人,只是惊异着他的轻功,识货的人却吃惊的暗忖:“这老僧竟已将轻功中登峰造极的凌空步虚练到这种地步了。”
石坤大当然也识货,方自惊异之间,那枯瘦老僧竟走到他的面前,这一段并不算近的距离,他竟也是一步跨到的。
枯瘦老僧单掌打着问讯,向石坤天道:“施主请了。”口音是生硬已极的云、贵一带的土音,幸好石坤天久走江湖,还听得懂,连忙也抱拳还礼,心里却在奇怪着这老僧的来意。
“施主背后的那位女檀越,慧眼天生,与老袖甚是有缘,老袖想带她回去,皈依我佛,施主想必也是非常高兴吧?”
石坤天一愕,他再也想不到这枯瘦老僧竟会说出这种荒唐之极的话来,面色一沉道:“大师的好意,感激得很,可是她年纪还轻,也不想出家。”口气中已有些不客气的味道。
那枯瘦老僧微微笑道:“那位女檀越想不想出家,施主怎能作主,还是老袖亲自问她好了。”
石坤天怒道:“大师说话得清楚些,我佛虽普渡众生,却焉有强迫人出家的道理。”
那枯瘦老僧面色亦倏然一沉,冰冷之极的说道:“施主休要不知好歹,别人想做老衲的弟子,老衲还不肯收哩。”
石坤天更怒道:“不识好歹又怎的。”他昔年在武当门中,就以性烈著称,后来遇着丁伶,虽然将他折磨得壮志消磨,但他此刻重出江湖,体肉复生,不禁又犯了少年时的心性。
那枯瘦老僧冷笑一声,道:“想不到老衲仅仅数十年未履中土,中原的武林人物就把老衲忘了,你年纪还轻,回去问问你的师长,天赤尊者的话,从来可有人违抗过没有?”
饶是石坤天胆大,此刻也不免浑身一震。
“原来他就是天赤尊者,我怎的这么糊涂,见这样的排场,还想不到这个人来,若是我早早一溜,万事皆无,如今却怎是个了局。”天赤尊者以为他年纪还轻,并不知道自己的事,其实天赤尊者三十多年前称雄中原武林的时候,石坤天也有二十岁了,也曾听过这当世第一魔头的事迹。
原来这天赤尊者本是中国行者游方天竺时,被当地妇人所诱,私通而生,天赤尊者自幼被弃,却得巧遇,习得天竺无上心法——瑜咖秘术,他来到中原后,又习得一身中土武功,以一个身具瑜咖之术的人来学武功,自是事半而功倍。
他在中原一耽十余年,这十余年可说是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消声失踪,一别三十余年,石坤天竟遗忘了他。
石坤天长叹一声,忖道:“此人重来此间,倒的确是武林的大难了。”手腕一紧,原来石慧害怕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觉得出,他女儿的颤抖,心中一顿,忖道:“只是这魔头一定要慧儿做他女弟子,却是为着什么呢,”他不知道这天赤尊者晚年竟习得采补之术,见了石慧的姿质,怎能放过。
天赤尊者缓缓道:“施主考虑了这么久,应该想清楚了吧?”
石坤天眉心几乎皱到一处,想不出一句适当的措词来回答他的话,天赤尊者面色又是一沉,忽然背后一人冷冷道:“人家不当和尚,你要怎么样?”声音低而沙哑。
天赤尊者脸色一变,脚步未动,却倏然转了身,街上人群知道又有热闹好看,但这次大家却站得远远的,不敢靠得太近,“天赤尊者”四字大多人虽都没有听到,但见这种阵仗,大家已在心寒了。
石慧见那在天赤尊者背后冷语的人,高兴得发出一声欢呼,石坤天虽然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凭着她那份来到天赤尊者身后,竟连面对着天赤尊者的自己却未曾发觉的身手,已经知道来人必非等闲了,他暗忖:“此地真是异人毕集,自己在武学上虽然自问已有相当精纯的功夫,可是和这般人一比,可就显出自己还是差着一些。”心里不禁微微有些难受。
他心里难受,天赤尊者也未必痛快,这些年来他静极思动,想在中原武林里再创一番事业,因此他听了消息后,也赶到这里来,满想凭着自己的身手,将中原武林人士全比下去。
哪知他一来就碰了个软钉子,人家来到背后,若是不出声的话,他现在还未必知道,这人的武功,可想而知。
他注意的打量着那人,又不禁暗暗叫惭愧,暗忖:“这些年来中原武林竟是人材辈出,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居然已有了如此身手。”原来这人就是白羽双剑中的冯碧,她驻颜有术,使人看来她最多只有二、三十岁,绝不会想到她已是五十左右的老妇了。
围视着的武林豪士,十个里面可说有十个不认得冯碧,看了她这种装束打扮不伦不类的样子,自然难免在心里猜测她的来路,只有石慧认识她,也知道她的武功,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天赤尊者冷眼望了她半晌,冷然道:“这位女檀越好一身轻功,可是你若凭着这轻功就敢来管老衲的事,就有些做梦了。”
他一生骄狂,自以为话已经说得不算不客气了,哪知人家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带着一脸鄙夷的笑容在望着他。
天赤尊者走前两步,他身材特高,冯碧和他一比,只齐到他胸部,可是她仍然抬起头望着他,根本没有将这么大个人放在眼里,石坤大心里也不禁觉得奇怪,忖道:“这女子究竟是何来路,居然将天赤尊者看成假的一样。”须知天赤尊者的威名:震慑武林数十年,就在一向颇为自负的石坤天心目中,仍然有着极高的地位,石慧心里却笃定得很,这一来是因为她年纪尚轻,根本不知道大赤尊者的武功深浅,再者也是因为她对冯碧武功极为信任之故。
冯碧上上下下将大赤尊者看了一遍,然后嗤之以鼻的一笑,向旁边走了一步,对石慧笑问道:“你好吗?”眼里像是全然没有天赤尊者的存在一样,轻视可谓已达极。
石慧也笑道:“很好。”
冯碧又道:“你的那个年轻人呢?”
石慧脸一红,心里有些害羞,也有些难受,白非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
天赤尊者几乎气炸了肺,数十年来,谁听了天赤尊者的名头不是惊然而惊的,此次虽然顾忌着自己的身分地位,不好意思暴怒起来,但面目已然大变,只是他面目太黑,人家并不容易看出来而已。
他努力的将自己的怒火压下去,故意做出一派宗主身份的样子说道:“老衲是个出家人,本不愿多惹是非,但那个女娃资质太佳,又有慧根,若不让她皈依我佛,实是可惜。”他心里已开始有了些顾忌,是以话也讲得越发客气,其实他倒并不是怕事,这种顾忌只是到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必有的现象罢了。、。
哪知冯碧仍带着满脸笑容望着石慧,对他的话像是仍然没有听到,石坤天心里也在奇怪:“这女于怎的如此做法?”
这时虽然没有动手的迹象,但气氛却已紧张得很,围视着的人有的根本听不见,有的却是不懂天赤尊者的话,却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赤尊者虽然气忿已极,但他可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动手,但如果这样一走,他自己却如何下台,他忽然又微一击掌,八个拿着乐器的僧人又吹奏了起来,这番他们奏出乐声,更为奇异,令人听了有一种像是极不舒服、却又极为舒服的感觉。
天赤尊者长臂一伸,将披在肩上的一块红绸扯了下来,“嘶”的一声,那块红布竟被他撕成两半,他双手各持其一,目光却紧盯着石慧。
石慧乍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已浑身一震,极力的想避开,哪知天赤尊者的目光里却像有吸力,石慧想避也避不开。
渐渐,石慧眼中竟觉得那被撕成两半的红布又合二为一,心神也开始湖涂起来,脑中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天赤尊者将手中的两块红布向地上一掷,回头就走,石慧竟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在他后面,石坤天大急,忖道:“慧儿这是怎么回事?”侧脸一看冯碧,却见她脸上也是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情。
天赤尊者这次走得极慢,石慧却也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石坤天在听了那种乐声之后,神智虽也有些迷糊,但他到底内功已有相当造诣,还能守住心神,此刻见了石慧这种神情,他惶恐之下,纵身一掠,又挡在石慧前面。
石慧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似的,一步步朝他身前走去,石坤天低喝道:“慧儿!你这是怎么啦?”手一伸,拉着石慧的膀子。
哪知石慧手一抡,竟将他的手挣脱了,石坤天虎口有些发麻,不知道石慧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冯碧见了,心中亦大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光四扫,围视的人个个脸上都有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她心中蓦然一懔。
这时那天赤尊者已走到紫檀木桌旁,那四个僧人身形微微扭动着,缓缓将桌子放下来,这四个僧人扭动身形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其意味来的音律,使人看了,心里不由加速了跳动。
突然,冯碧脚步一错,掠到石慧身旁,一把抄起了她,动作迅速惊人,快得好像仅是人们心中的念头一闪,在天赤尊者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以前,她已一掠数丈,如惊天之轻虹,倏然而去。
石坤天来不及思索,身形一弓,“飕”的也跟了去,天赤尊者回过头,含着一个难测的笑容,低语道:“你跑得了?”
原来天赤尊者刚才所施的,正是摄心之法,这和现代的催眠术极为相近,只是离奇或更甚之,这种摄心法在中原武林中,可说无人会用,冯碧精神虽因受了刺激,有时会有些不正常,但她这些年来,际遇甚奇,猛然却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因此她动念之中,就将石慧掠走,因为她知道此时石慧的神志,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天赤尊者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会毫不考虑的去做的。
白羽双剑久已享名武林,竟被天下豪杰尊为武林中的三鼎甲,其武功不问可知,何况冯碧这些年来另有奇遇呢!
但是她却在她后来所遇的奇人之前,发了重誓,此生再也不许和任何男子说话,若说了话,那她若不将那男子亲手杀死,便须自毁她千辛万苦习得的驻颜之术,那么,也就等于她自毁武功,因为这种驻颜之术,本是一种极为深妙的内功,著此功一失,那么她自身的功力便得毁去十中之七、八。
因此她绝不对天赤尊者说话,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杀他,而是她自忖武功,没有能力杀死名满天下的天赤尊者。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得一走了之,她昔年因着一件误会,深受刺激,因此她才会发下如此重誓,心性也变得极为诡异,但是她与生自来的天性,却仍未完全磨灭,因此她对人们,仍有着一份爱心,这当然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对石慧那么好的原因。
她低头望了望那被她横抱在肋下的石慧的脸庞,见她满脸痴呆,身躯不安的扭动着,力道也大得出奇,若抱着她的不是冯碧,此刻怕早已把持不住,冯碧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虽然识得这摄心之法,却没有办法解得。
她长叹了口气,低头一瞧,看见前面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沙丘,再四下一打量,四野寂寂,没有半处人家。
这时她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将石慧放到哪里,总不能带着她到处跑呀,何况石慧此刻神志未清呢,于是她疾掠而来,像是两肋生翼般,飘了起来,想在那沙丘上先将石慧安顿下来再说。
那时她方自纵身而上,眼角却突然瞥见那沙丘仅是一堵围墙,里面竟是空的,原来她无意间竟闯到了司马之他们的居处了。
这时她本是前进之势,若换了任何人势必要落下去不可,但她右臂用力,将石慧横着的身躯一摆,人也借着这一摆之力,飘然跃在土墙上,看起来,竟丝毫没有勉强之处。
须知这种在前力已发、后力未出,旧力将竭、新力未起的时刻内,突然收势、转势,是武林中最难达到的一个阶段。
此刻时方近午,上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人,却又是那聋哑老人,见了她这种身形脸上亦满是惊奇之色,突然看到冯碧俯首下望,他微一作势,全身骨节起了一阵极为轻微的声响,身躯竟也能随着这阵声响暴缩,原来本已不甚高的身材,此刻一缩,看起来竟不满三尺,躲在阴影里,根本看不出来,原来这聋哑老人,是深藏不露的奇士,竞将网家易筋经中的缩骨之法,练到这种地步了。
冯碧俯首下望,上墙内竟有屋字,这也是她颇感惊异的,她微皱了皱眉,玉手轻伸,在石慧左肩的肩贞穴上。
这肩贞穴在锁骨之侧,与肩进穴并为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出手若重,便成残废,但冯碧是何等人物,力量拿捏得何等奇妙,玉指住,石慧仅有一些麻木的感觉,浑身不能动弹而已,却半儿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冯碧将石慧轻轻放在土墙上,自家身形一掠,安然落在那座屋宇的房上,即使最灵敏的耳朵,也听不出一声音来。
冯碧也知道,在这种地方会有这种屋子,里面居住的必非寻常人物,是以她丝毫不敢大意,在房环视一巡之后,眼见无甚异状,暗忖:“无论如何,我得先将她安顿好再说。”
当一个人对另一人有了真实的情感之后,往往会将那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这时的冯碧,全心都放在石慧身上。也许也是因为她年华已去,驻颜虽然有术,但心情的苍老却是无药可救的,因此,她将石慧当做了她自己的女儿,想在石慧身上,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这当然是老年人的悲哀,但人间无数的伟大事迹,却往往是由这一份悲哀的爱心中产生的。
她小心的纵身下屋,虽然她怀着戒心,但她自恃身手,并未将事情看得太严重,因此在她纵身而下的时候,却不经意的带出一声响来,她也并未在意,因为这声响太过轻微,轻微得几乎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知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屋中蓦然二声轻喝:“谁?”接着一条人影电射而出,冯碧也不免一惊,身形暴退,但后面却是低墙,她不愿显得太过示弱,因此并没有越墙而去,将身躯贴墙而立,注目一视,面色又是一变。
她再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见司马之,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司马之是谁?她愕住了,不知该去该留。
石慧走后,罗刹仙女乐咏沙和司马小霞也忍不住要出去,司马之心情纷扰,却留了下来,他一人留在这寂寞荒凉的地方,缅怀往事,自然唏嘘感慨,尤其使他不能忘怀的,当然是他的伴侣冯碧。
他静坐思往,忽然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声响,那是平常人绝对无法听到的,但却是夜行人所能发出的特别声音。
他念头都未转,低喝道:“谁?”人随声起,哪知却在房外见到他梦魂萦缠的冯碧。
两人面面相觑,时间、空间却变得淡了,他们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夫妻负气争吵后,又重归于好时那种光景,但二十多年的时间,毕竟一去不返,这却也是不可否认的。
“碧妹,这些年来你好吗?”司马之虽然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但从他说话的声调听来,他的掩饰并未成功。
他低沉着声音又道:“以前的误会,我早就想对你解释,可是自从你当年负气而走之后,我走遍天涯海角,却再也找不到你,当年我虽然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他以一声长叹,结束了他的话,并没有往下再说。
冯碧目光流动,已是热泪盈眶了,但是她却仍然不发一言,因为那誓约在紧紧束缚着她,虽然她对昔年的事已大约知道了一些,她对司马之的怨恨,也早已淡忘,但是她又怎能对他说呢?
这时冯碧心中至为矛盾,忽然想起石慧仍在上墙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受了那么强烈的风而受寒,因为她此刻穴道被闭,已经不能运气抗寒了。
冯碧一念及此,微提真气,竟贴着那低墙游行而上,司马之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他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那种矛盾的情感,忽然,他看到她竟朝他一招手,于是他身形动处,也随着她掠了上去。
冯碧上到低墙后,一转身,极快的掠上土墙,这么高和这么远的距离,她仅两个纵身便已到达,哪知她一上土墙后,却又大吃一惊。
原来此刻墙上,一片空荡,哪里还有石慧的影于。
她面色惨变,司马之方自发觉,忙问道:“什么事?”
冯碧的目光,竟然异样的空洞,忽然连声长笑,笑声中身形如隼,向墙下掠了下去,晃眼便消失了踪迹,只剩下惊奇、失望的司马之仍怔怔的站在上墙上,落入不可知的迷惘中。
一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在受了很深的刺激后,精神会失常,平时也许仍和常入无异,但稍加打击,便会失去理性,须知冯碧亲手将石慧封闭了穴道,放在土墙上,不过片刻功夫,石慧竟失去踪迹,这不但冯碧百思不得解,又有谁能解释呢?
当然,世上无论如何神秘的事总有一人能够解释的,只是谁也不知道此人是谁罢了。
石慧被人以内家最高深的金针炙穴之法打通全身穴道,极安舒的睡着了,白非坐在对面,怔怔的望着她,心中涌起万千感触。
他到西北来才只数天,遇人遇事,已不可谓不奇了,然而,他却想不到,他会在此地遇着天龙门里唯一的奇人,那比他父亲还要高着一辈、在数十年前已传说仙去的九爪龙覃星,也更不会想到这位神出鬼没的前辈竟会是个聋哑老人。
“真奇怪,好像所有的奇人异客都避世隐居到这里来了。”他暗忖,昨夜他苦追一人,发现那身手高深莫测的人竟是那曾为他们开门的聋哑老人后,他方自大吃一惊,那聋哑老人却突然身形一动,掠起丈余,在空中极自然的进行了一周。
白非更惊,他认得出这正是天龙门七式里的绝学神龙巡弋,最怪的是这聋哑老人在运用此式时,身手之高,竟连他父亲都有所不及,而他父亲却是天龙门公认的第一高手。
这使他坠入百里雾中,迷茫不解,但是他知道这聋哑老人却一定是本门的前辈,因为天下武林,除了天龙门之外,谁也不可能将这神龙巡弋一式运用得如此纯熟、曼妙。
那老人向他一笑,手微招处,人又向前掠去,这次白非可不敢不跟着他,那老人也放缓了速度,是以白非便能从容的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聋哑老人便是昔年以身手之快、暗器之多,以及医道之精享名天下的本门奇人九爪龙罩星,因为远在他出世之前,江湖上就失去了罩星之影,只有他的师长们在闲谈时,仍会时常提起这当年与掌门人最为不睦的奇人。
当然,也就是因为九爪龙罩星与当年的掌门人铁龙白景不睦,他才会飘然远行,可是这些年距离白非,已有很多年了,白非的脑筋在他所较为熟悉的几个名字上打转,却未想到九爪龙身上去。
九爪龙昔年便性情孤僻,行事怪异,是以几乎和铁龙白景反目,他一怒之下,避居西北,哪知这内功极佳的人,却仍然抗不住自然的威力,这塞外的黄土风砂,再加上水土不服,竟弄得既聋且哑。
任何一个性情高傲的人都不能忍受这些,但日子久了,他也就慢慢能安于天命,因为纵然最笨的人,迟早也会知道,人力是不能胜天的。
于是他隐迹风尘,后来竟做了千蛇剑客的守门人,千蛇剑客虽绝世奇才,亦然看出这聋哑老人不是寻常人物,可是却也未想到他会是那在武林中地位比他还高的前辈九爪龙。
千蛇剑客也曾试探过他,但是他既聋且哑,什么事都装作不知道,千蛇剑客也知道一个人如果隐姓埋名,不是有着极大的苦衷,便是伤心已极,他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分,你无论用什么方法探试也是无用,因此只得罢了。
他避世多年,世人虽未完全忘记他,他却已几乎完全忘记世人了,但是当他看到云龙白非的身法时,他发觉这飘逸潇洒的年轻人也是天龙门下,他却不免有些心动。
因为他自己不会再活多久,他却不愿意让他在这种荒寒之地苦练多年的武林绝活在他死后失传,而他更不愿意将这种绝学随便传给别人,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当他看到白非是天龙门下时,他自然意动了,这当然也因为他对天龙门的思念,以及人类无法消磨的念旧之情。
于是他才将白非引了出来,白非却丝毫也不知道这些情形,但是他好奇之心却被引起,紧紧追在九爪龙身后。
那本是一片黄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奔去,只见那聋哑老人身形忽左忽右,他心里有些奇怪,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平野,既无阻碍,他为什么要在前面转弯子呢?
忽然,九爪龙身形停了下来,回过头朝他一笑,白非有些惶恐的说道:“弟子是天龙门第六代传人白非,不知道老前辈是本门哪一位师长,召弟子来有什么吩咐。”
老人却摇了摇头,笑了笑,白非才记起他是既聋且哑的,于是他微一思索,竟蹲了下来,用手指一字一字的将方才话中之意简略的写在地上,一面忖道:“他要不认识字就糟了。”
风很大,地上的黄土十分凝固,但白非力透指问,写下去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见,九爪龙罩星赞许地一笑,也在地上写道:“你指上的功夫不错,是谁教你的呀,”
白非有些啼笑皆非,这老人所答,竟全非他所问的,但他却不得不回答老人的话,又写道:“弟子的师传,也就是家父。”他写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以为这老人既是天龙门下,断然没有不知道他父亲的道理,这是他依着常理推测,他却不知道,九爪龙脱离江湖时,方值壮岁,此刻却已是八十高龄了,这数十年来武林中事,他全然没有听人说过,就连天龙门换了掌门,掌门是谁,他也不知道。
“你父亲是谁?”他一笑,又在地上写道,白非心里更奇怪,却不得不将他父亲的名字写了出来,九爪龙脸上立刻现出恍然之色,写道:“原来你是他的儿子,这孩子现在还好吗?”
白非一惊,望着这位称他的父亲为“孩子”的老人,心中疑念更生,忖道:“难道,他还是父亲的长辈?”手一动,在地上写下“死了”两字。
九爪龙罩星仰首望天,仿佛在感叹着人事的变迁,也仿佛在感叹着自己的老去,白非望着他,心里想着:“他到底是谁呢?”
覃星唏嘘良久,才将自己的名字写了出来,白非自然大吃一惊,连忙下拜,他又写出自己叫白非来的意思,自非更喜出望外。
覃星站了起来,突然身形在那土墙上打了个转,白非眼睁睁的望着他,不知道昔年就以行事怪异著称的前辈究竟在弄什么玄虚。覃星身形渐缓,终于停了下来,手掌一拂,地上的黄土竟扬起一片,白非连忙避开了,闭起眼来以免沙土落入眼里,可是等他再睁开眼来,面前却失去了覃星的人影。
他急忙游目四顾,前后左右都没有覃星的入影。
他不禁大骇,忖道:“难道他这些年来练成了仙法。”这想法虽无稽,但在此情况下,却不能不让他有此想法。
他眼光落到地上,却见地上伸出一只手来向他招呼,他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一阵悚栗,却见地下伸出的那只手竟又缩回去了,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地上竟多了一个洞穴。
他才恍然知道了覃星为什么会突然在一片原野上失踪,而地下又为什么会伸出一只手来的原因,于是他急跨两步,走了过去,借着光一看,那洞口虽极小,但下面却似非常阔大。
他不敢贸然走下去,俯首下望,却又看到覃星在向他招手,他虽然有些疑惑,但却可以断定覃星绝对没有害他之意,因为人家如果对他不利,根本就不需要费这么大的事。
那洞的人口是个斜坡,他缓缓走了下去,里面竟是一个方圆几达丈余的地洞,覃星见他下来,又是一笑,覃星和白非之间;虽然不是友谊的关系,但这一生古怪的老人,却无缘无故的对白非起了很大的好感,这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白非进了洞,放眼四望,却见地洞的四壁,满布花纹,虽然乍看都像是极简单而不规则的线条,但你如果仔细一观摩,就会发现那每一个图形之内却含有武学中极深奥的功夫。
白非天资绝,他一进了这地洞,就知道覃星带他进来必有深意,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覃星见了他这种态度,脸上益发露出欣慰之色,身形动处,掠到洞口,手一抬,白非顿时觉得光线骤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他心里立刻又生出疑念。
“这地洞到底是谁掘的,墙上的线条虽有深意,但他为什么要封闭洞口?这样的光线,叫我怎么看得出壁上的线条呢,何况这洞位于地底,若然洞口封闭,那么在这里的人岂不是要窒息而死?难道他不是九爪龙,而是别人,叫我来此也有着其他的用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疑惑之外,还有些恐惧。
这不能怪他的疑心,任何人遇着这种事情,也都不免会疑神疑鬼的。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白非的眼睛已渐渐习惯了黑暗,在这种光线下,他虽然仍不能看得出东西,但也可模糊的辨出一些轮廓来,他极小心的围着洞穴走了一转,突然感觉这地洞内此刻除了他以外,再无别人,那自称九爪龙的聋哑老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他心里恐惧的感觉更浓,被人关在这种坟墓一样的洞穴里,自己连原因都不知道,他又感到有一些冤枉和奇怪,但这些感觉总不及恐惧强烈罢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设法走出去,于是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个出口,摸索着走了上去,上面竟隐透着一些天光,原来入口之处竟有两块铁板,铁板上有并排的小孔,是以能透入光线和空气,当然,透入的光线很黯,空气也是非常混浊的。
他记起方才那老人和他在地面上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地上有着铁板,那一定是因为上头有着蔽掩之物,而事实上,在那么大一片荒野上,即使有一块铁板,也是极难被人发现的。
他开始对这洞穴的主人有些钦佩,因为在这种地方要造成这样一个洞穴,是何等困难的事,他还不知道这个洞穴竟是凭着一人一手所建,既没有别人帮助,也没有任何掘洞的器具。
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来说,他本不难举手破去这两块铁板,但此刻,他心里又起了另一种想法,他想到洞里那些奇怪的线条,那聋哑老人对他说的话,顿时,他觉得这洞穴虽然像坟墓一样的死寂而黑暗,但却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佛家说:“魔由心生”,人们对任何一件事的看法,全由当事人心情而定。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人能将人类的心理透彻的明了,白非这种心理的变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
他刚想回头往洞底走,哪知时间突然接触到一样东西,他感觉到那绝不会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又吃了一惊,模糊中望见那是一条人影,但方才他却真实的感觉到洞穴中并没有别人的。
顿时,他身上又起了一阵栗悚,厉喝道:“你是人是鬼!”“飕”的一掌向那人劈去,哪知那人影一晃,白非眼睛一黯,又失去了那人的影子。
白非可真有些耽不住了,又想跑出去,他这时心中正在忐忑不定,哪知眼前却突然一亮,光线骤明,抬头一看,那洞口的铁板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又被人打开了。
随着这光的突强,白非的眼睛禁不住眨了一下,当他睁开眼睛时,那聋哑老人又赫然站在他面前,带着一脸和蔼的笑容。
这笑容使得白非心中的恐惧大力减少,然而却仍禁不住奇怪这老人为何会突然出现,他哪里知道这老人本未曾出洞半步,白非所以看不到他的原因,仅是因为他始终跟在白非身后,而以白非那种听觉,也不能体察到而已。
这时候,白非心思才会转过来,知道人家对自己绝无恶意,若不然,自己有十个也给人家宰了,还会等到现在?他毕恭毕敬的向覃星低下头去,但他对这整个事,仍然有些不了解的地方。
原来九爪龙覃星昔年和天龙门当时的掌门人、也就是将天龙门一手革新的奇人铁龙白景反脸成仇;一怒绝裾而去,声言自己将来若不能另立一个比天龙门强盛百倍的宗派,誓不回中原。
哪知他遁迹塞外后,才知道事情并不如他想像般容易,心灰之下,竟在这片荒原下掘了个洞,满储干粮,自己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苦研武学。
这段日子里,他真是受尽了苦,他一入洞穴,不等那准备半年之用的干粮吃完,绝不出洞,但是地底阴湿,那些干粮怎能放那么久,因此他一年之内,倒有十个月是在吃着已发霉腐坏的粮食。
他内力本有根基,吃着这些常人不能吃的苦,起初还好,可是到后来,身体却渐弱,这种大自然侵蚀的力量,绝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直到后来他失去听觉,喉咙也哑了,可是他却由此探究到武学中最深奥的原理,只是有些地方,他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将这些原理放入真正动手时的武功里去。
他在这穷荒之地一耽数十年,昔日的傲骨雄志,早就被消磨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武林之中,代出新人,上一辈的人就每多是因为自己壮志消磨,而让下一辈的去争一日之短长。
他在这空壁上所划的线条,就是武学之中原理的演变,只是那些线条虽极为繁复,但却仅仅是一个象征式的形象而已,若非天资绝高的人,又怎能领会得出来,覃星之所以看中白非,除了天龙门的渊源外,也是看出他有着绝高的智慧。
覃星将这些写着告诉白非之后,白非不禁窃喜自己的遇合,对那些线条,他虽只匆匆看了几眼,但他确信像九爪龙覃星这样的武林奇人,他所重视的东西,必定不会差的。
覃星又写道:“这类武学的绝臭原理,能否领悟,完全要看你的造化,几时能领悟,也不能断言,你且在这里暂住一个时期,别的事也都暂且放下——”写到这里,他含有深意的一笑,原来他已将白非和石慧的事全看在眼里。
“白非脸一红,心里却不禁泛出一种难言的滋味,任何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人,骤然离别爱侣,心情之苦,是难以描述的。
但是他终究腼腆得很,怎好意思说出来,罩星望着他的脸,一笑,这年轻人的心事,饱经世故的他怎会看不出来。
于是他写道:“等天亮的时候,你去看看她也未尝不可。”他手指一停,望了白非一眼,看到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害羞而又高兴的笑,又接着写道:“只是你和她说完了话,可立刻要回来,这种武学之道,你在研习时切切不可想别的心事。”
白非肃然答应了,九爪龙微微一笑,多年的心事,至此方了,他当然高兴得很,站起身来,望了这极可能继承他衣钵的年轻人几眼,飘然出洞去了。
白非等到曙光大现,才走出洞去,依着方才来的方向,刚走了两步,猛然忆起回来时可能找不到这洞穴了,正想作一个记号,蓦然又想及刚才罩星来时为何要在地上弯曲着走的理由,低头一望,发现每隔丈余,地上就嵌着一粒直径寸许的弹丸,方才罩星就是照着这些弹九行走的,心中恍然,对罩星那种黑夜中仍能明察秋毫的眼力,不禁更为佩服。
他刚回到土墙内的屋字,罩星已迎了出来,告诉他石慧走了,并指给他石慧去时的方向,也立刻跟踪着而去,哪知在那小镇上他看到一事,几乎使他气死。
原来他到那小镇的时候,第一眼触入他眼帘的就是石慧正在和一男子极为亲昵的谈着话,他当然不会知道那男子是石慧的父亲,顿时眼前发花,几乎要吐血,嫉妒乃是人类的天性,这种天性在一个男子深爱着一个女子时,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立刻掉头而去,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见到她,他气愤的暗忖:“这种女子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但是当罩星将昏迷不醒的石慧也送到那地穴里时,他的决心却摇动了,爱心不可遏止的奔放而来,远比恨心强烈。
石慧在沉睡中,女子的沉睡在情人眼中永远是世间最美的东西,白非虽然置身在这种阴暗的地穴里,但望着石慧,却宛如置身仙境。
但是他的自尊心,却使得他爱心愈深,他每一忆及石慧在路旁与那男子——当然就是她的父亲——那种亲昵之状,心里就仿佛突然被一块巨石堵塞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白非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甜,一会儿苦,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突然,他仿佛看到石慧的眼皮微微动了,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他知道她快要醒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发现穴口的门还没有关,掠过去关上了,洞穴里又变得异样黑暗,他听到石慧动弹的声音,心里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问问她怎会变得这副样子,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欺负。
但是男性的自尊与情人的嫉妒却不让他这样做,他下意识的走到上壁边,面壁而坐,心中却暗暗希望石慧会跑过来抱着他,这种微妙的心理,非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出的。
石慧醒了,睁开眼睛,她发现眼前是一片黑暗,和闭着眼睛时没有多大的分别,这因为她第一次看到的,是面前空洞而黯黑的洞穴。
她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下意识的伸出手,用牙咬了一已却痛得差一叫出声来,在这一刹那,她被迷前的经历,都回到她脑海里,那奇诡的天赤尊者手中的红布,在她脑海里也仍然存着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悚栗未退,惊悸犹存,不知道此刻自己又遇着什么事。
“难道我已被那个丑和尚捉来了?”她又下意识的一摸头发,满头青丝犹在,她不禁暗笑一声,但立刻又紧皱黛眉,暗忖:“现在我竟是到了什么地方呀,怎么这么黑洞洞的。”
她缓缓坐了起来,这时她的眼睛已渐渐习惯黑暗,但等到她发现她处身之地竟是一个洞穴时,她眼前又像是一黑,虚软的站了起来,眼角瞬处,看到一人模糊的背影,“呀”的惊唤了起来。
白非知道她惊唤的原因,但是也没有回来,石慧益发惊惧,一步步的往后退,忽然她看到那背她而坐的人背影很熟悉,又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心头猛然一跳:“这不是白非哥哥吗?”
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在这种光线下认出白非的背影,但石慧却能够,这除了眼中所见之外,还有一种心灵的感应。
石慧狂喜着,奔了上去,娇唤着白非的名字,但白非仍固执的背着脸,故意让自己觉得自己对石慧已没有眷念,但心里那一份痛苦的甜蜜,却禁不住在他双手的颤抖中表露出来。
走近了,石慧更能肯定这人影就是白非,她甚至已能看到他侧面的那种清俊的轮廓,她伸出手,想拥抱他的臂膀,然而手却在空中凝固住了。
“他为什么不理我?”她伤心的暗忖:“出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为着什么呢,”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没有一丝对不起白非的地方,只有白非像是对不起自己,心里不觉一凉。
她悄悄缩回手,看到白非像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的坐着,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向她瞟一下。
她无法了解白非此刻的心境,她也不知道白非此刻心中的颤动,比那在秋风中的落叶还厉害,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非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的原因。
误会往往造成许多不可宽恕的过失,石慧负气的背转身,远远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去,暗忖:“你不要见我,难道我一定要理你吗?”但心里也像堵塞着一块巨石,恨不得放声呐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非的心早已软了,他安慰着自己:“慧妹绝对不会有别的男人的。”但又不好意思走过去找她,无聊的睁开眼,望着土壁,突然想起罩星对他说的活,不禁又暗骂自己:“我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为着些许小事,就恁的难过起来,竟将眼前这么高深的武学原理都弃之不顾,若被人知道,岂非要被人家笑骂?”
于是他鞭策着自己,去看那壁上线条,但光线实在太暗,他根本无法看得太清楚,因为那线条是极为繁复的。
“这么暗我怎么能看得清,若看不清我又怎能学得会?”他后悔方才没有对罩星说,但是他仍不放弃的凝视着,只是心中并无丝毫体会。
有些地方他看不清,他偶然用手指触摸,那些线条的凹痕,正和手指完全吻合,显见这些线条都是罩星以金刚指之力划上去的。
他让他的手指随着这凹痕前进,渐渐,他脸上露出喜色,手指的触觉,渐与他心意相连,许多武学上他以前不能明了的繁复变化,此刻他竟从这些线条微小的转回中恍然而悟!
他用心地跟着这线条的凹痕搜索下去,像是一只敏锐的猎狗在搜索着猎物,他发现这些线条竟是完全连贯在一起的,也发觉了罩星为什么不在地穴中留下光亮的原因,因为这根本不需要眼睛去看。
昔年罩星苦研武学,一旦贯然,就将心中所悟,用手指在壁间留下这些线条,武学上这些深奥之理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更不是任何文字可以表达出来的。
此刻白非意与神通,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此刻都与他无关了。
渐渐,他站了起来,随着这条线走动着,线条的每一个弯曲,都能使他狂喜一次,因为那都替他解答了一个武学上的难题。
石慧吃惊的望着他,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又不好意思问,这样竟过了一天,石慧饿得很难受,她本可设法出去,但不知怎么,她却又不愿意离开这个阴暗的穴洞,因为白非还在里面。
白非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手始终举着,却并不觉得累,丝毫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石慧关切的跟着他,他根本没有看到。
线条到了后面,更见繁复,白非心领神会,手动得更怪了,石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越发吃惊,暗忖:“难道他疯了?”关切之情,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想揪着白非乱动着的手臂。
哪知她手方动,忽然觉得白非的另一只手向她推来,她本能的一闪,哪知白非的手臂却倏然一穿,竟然从她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穿了出来,那力道和速度,竟是她生平未经历的。
最奇怪的是,她连躲也无法躲,骇然之下,连念头却来不及转,“蹬、蹬”连退两步,一跤跌到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她心里又惊、又怒,惊的是她从不知道白非的手法这么奇特和高妙,怒的是白非竟会向她动手,她睁着大眼睛望着白非,白非却一也不知道,心神仍然沉醉于那些线条之中。
她不知道此刻白非已进入心神合一的最高峰,那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她惊怒之下,天生的娇纵脾气又犯了,身形微动,“嗖”的跃了起来,娇喝道:“你疯了吗?”玉掌一扬,又待劈下。
哪知手腕倏然一紧,她金丝绞剪,手腕反穿,想脱开,但那人的手却像铁铸似的,任她以最大的内力相抗,但发出的力道,却像一粟之归于沧海,全消灭于那人的几只手指里。
这时,她才发现面前已多了一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指虽紧紧抓着石慧的手,脸却转向另一边,带着惊奇而狂喜的神色,望着白非。
蓦然,白非的手指由紧而缓,渐渐竟像要停顿了下来,那人的神色也跟着一变,抓着石慧的手也抓得更紧,石慧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人自然就是罩星,他关切而焦急的望着白非,良久,白非的手指又缓缓而动了,他才长吐了口气,全身却松了下来。
石慧也觉得手腕一松,她赶紧挣脱,身形暴缩,退后五尺,望见有天光露下来,抬头一望,那地穴入口的铁盖果然未曾关上,她心中气恨,“嗖”的从那洞中掠了出去,白非和罩星此刻正沉迷于两种性质不同的极大喜悦之中,对她的离开,根本没有注意。
在期待着的人们,十天虽然是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但时日毕竟在人们的闲谈、哄饮和一些小的争端中溜走了。
千蛇之会的会期,也只剩下一天,人们的心情,开始由松懈而又紧张起来,期待着的事,也终究要来到人们的眼前。
灵蛇堡,并不是个为大家所熟悉的地名,其实这根本不算是个地名,这些来参与千蛇之会的武林豪士若不是有人带路,让他们找一年也未必找得到。
由小镇出镇东去的路上,这天人头拥挤,俱是些豪气飞扬的汉于,把臂而去,这自然都是千蛇剑客邀来的武林豪士。
他们大多三五成群,各自纷纷议论着这灵蛇堡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地方,千蛇剑客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其中不乏江湖上的知名之士,也有许多是绿林中的成名剧盗,金刚手伍伦夫、火灵官蔡新以及郭树伦等人,也在其中,只是游侠谢挫及六合剑丁善程两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司马之落寞的从那房屋里走了出来,心情仿佛又苍老了不少,乐咏沙、司马小霞也满怀不高兴的跟在他身后,其实白非和他们不过只是萍水相逢,聚合本应无甚牵挂,但白非一去,他们却像是觉得少了什么似的,精神也提不起来了。
武当剑客石坤天和司马之匆匆谈了几句话,就去寻找他的妻子、白非和石慧的下落,因是无人知道丁伶和冯碧的去向,直到现在也还是个谜,有些多事的武林人物,不免在寻找这些日前曾在小镇上挥雨兴风的人物,但除了自发苍然的司马之和那两个易钗而弃的少女之外,他们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人。
其中还有一人,使司马之觉得头痛,那就是他从石坤天口中听到的天赤尊者,他也知道这位奇人武功之诡异高深,于是天赤尊者此来的目的,就更值得人悬念了。
行行重行行,这些江湖豪士虽然都是些筋强骨壮的练家子,但脚不停步的走了这么久,大家也不免觉得有些劳累。
忽然眼尖的人看到前面有高高的屋,精神一振,招呼着后来的人道:“前面想必就是灵蛇堡。”大家都加紧了脚步,向前急行,哪知到了那里一看,却仅仅是一座临时搭起的竹棚。
这竹棚共分四处,里面摆着数百张桌椅,规模虽不小,但大家却都觉得有些失望,名震江湖的千蛇剑客的灵蛇堡,竟是个这样的竹棚,满怀兴奋而来的人们,自然觉得有些煞风景。
司马之却深知千蛇剑客邱独行的为人,知道这绝不会就是灵蛇堡,果然,棚里走出数十个长衫精壮汉子,道:“这里是众位的歇脚之处,诸位先打个尖,再请上路。”
直到现在为止,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江湖豪士,看到邱独行本人的,可说是绝无仅有,但大家对这武林奇人,却都更抱着一份好奇心,在好奇心之中,又更存有一分钦慕与仰望,司马之暗忖:“邱独行这些年来,果然又做了一份事业。”
这些江湖豪客聚在一起,其热闹可想而知,司马之混迹其中,冷眼旁观,心里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里就没有些人昔日曾经结下梁子的?”他却不知道,邱独行为此事早已经计虑周详,若有结下梁子的,也早就被他警告,在会期之中,有多大的梁子也得暂时搁过,否则就是没有将他邱独行放在眼里。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谁要在会期之中寻仇,谁就是要和他邱独行过不去,是以有的仇人见面,虽然各个眼红,但也将胸中之气压了下去,因为大家自忖力量,谁也不愿意和邱独行过不去。
千蛇剑客雄才大略,虽没有以天下为已任的那股胸襟,却大有在武林中称尊之势,古往今来,有哪一个奸臣贼子不是存着雄才大略的。
众人谈笑风生,眼光忽然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所吸引,那人长衫飘飘,俊逸出尘,却正是众人惊鸿一瞥而已念念不忘的岳入云。
他潇洒的走了过来,能在这种场合中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觉得很受用,举止越发安详、飘逸,朗声说道:“家师已在灵蛇堡里恭候诸位大驾。”他长笑了一声,又道:“此地虽然荒凉,但此时金风送爽,已然新凉,各位如不觉累,还是早些赶到是好。”司马之头暗赞,这岳之云果然是个人材,回头看了司马小霞一眼,心中又是一动。
父母们为了女儿的事,永远比子女本身急切。
众人哄然一声,纷纷离座,这岳入云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存着一种自然慑人心腑的力量。
司马之暗叹一声,也随着离了座,有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就是白羽双剑,恭谨的向他躬身为礼,有的不知道他的,却在奇怪这看来颟硕的老头子,为何会受到这些人的尊敬,对于这些,他却平静的应付着,像是什么也没有放在他心上。
但此刻他的心里,却远不是他外表的那么平静,此去灵蛇堡,他抱着极大的决心,要将二十多年的恩怨作一了断。
虽然他曾经想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重又提起,揭起心中的创疤。”但见了冯碧后,他却不再如此想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爱侣分离的痛苦,是绝对需要偿还的。
他缓缓的跟在众人的身后,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力量,来和现在的千蛇剑客相抗,万万难及,但江湖男儿,恩怨为先,成败利害,又岂能放在心上,纵然明知不成,也要试上一试的。
人声喧哗,突然有人引吭高歌,歌声高亢激昂,作金石声,与风声相和,更是动人心腑。
司马之仰头四顾,二十多年前的豪气,又倏然回到他身上。前面竟是一片丛林,在这一片黄土之上,突然见着青葱之色,众人精神又是一振,岳入云从容前行,笑指那片丛林道:“诸位久居中原,文物风采,景色宜人,自然不会将这小树林看在眼里,可是,在此他说来,这树林可费了家师十年的心血哩。”
他做然四顾,又道:“诸位远来,小可先去通知一下,家师当亲迎诸位大驾。”说罢自去,诸人但见他身形动处,如云龙经空,又不禁在心中暗赞:“此人果然是人中之龙。”
领首先行的是京城名镖师金刀尚平、子母铁胆武家琪,以及以地趟刀法成名的孙氏三兄弟,这些在两河一带都是响梁梁的人物,他们昂首而行,大有要在此扬名之意。
他们看到树林里施然走出一个消瘦的文士,向他们抱拳施了一礼,刊、氏兄弟及尚平也淡淡还了一礼,武家琪却正在高声笑谈,根本没有向那人看一眼,那人一笑,走过去了,也未在意,
那消瘦的中年文士沿途向众人行礼,这些江湖豪人大多眼高于,最多也只是向他淡淡还了一礼,并没有什么人对他特别注意。
他神色丝毫未变,脸上带着一种似乎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和穆神色,眼光动处,和一人打了个照面,神色却突然一变,虽然瞬即镇静了下来,但脸上的肌肉却仍然不住轻微的颤动。
金刀尚平等人入了树林,林内是一条碎石铺成的甬道,婉蜒而入,里面就是灵蛇堡,众人仰首望去,只觉得堡外高墙如城,堡内屋宇之栉比如鳞,竟看不出那堡究竟有多大。
子母铁胆武家琪竖起大拇指赞道:“端的是个好所在!”抬头望见岳入云正肃立在堡门之前,急行两步,赶了过去,笑道:“有劳岳少侠在此等候。”
岳入云一笑道:“诸位远来,小可理应如此,诸位千万不要客气。”
武家琪好像人家是专为接他一人的,心中受用之极,笑道:“令师邱老前辈呢?”
岳入云笑道:“家师早已出林恭迎各位的大驾去了”。
武家琪一愕,道:“兄弟并没有看到呀?”
回头询问地望了金刀尚平一眼,得到的也是一个茫然不解的表情,岳入云笑又道:“诸位也许没有注意到罢了!”话中隐隐露出一些讥讽的意味。
武家琪等人也觉得有些尴尬,方自无言可发之际,岳入云已遥指雨道的另一端说道:“哪,家师那不是来了吗?”
众人连忙回头去望,雨道上满是人,也分不出谁是那名震天下的千蛇剑客邱独行来,又回过头,岳人云已朝前面迎了过去。
大家心里有数,知道岳入云所迎的一定就是千蛇剑客,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岳入云肩头不动,人却如行云流水般,虽然丝毫没有一些疾行的样子,但速度却快得很,众人眼睛一动,岳入云已在远处停了下来,朝着那边并肩而行的两人深深施下礼去。
子母铁胆武家琪,以名顾之,就可以知道他必定是暗器名家,眼力自是不凡,他远远望去,见那两人一人是方才他在奇怪别人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恭敬的颟老者,另一个却是方才由林中施然而出的那个消瘦的中年文士。
他这一惊,却是非同不可。“难道这两人里竟会有一人是千蛇剑客?”不但他如此想,众人又有谁不在奇怪着。
岳入云跟在那中年文士后缓步行了过来,那中年文士向身侧的老者笑道:“一别二十年,我们都已老了,司马兄,小弟这二十多年来,一无所成,所堪喜者,只是收了个好徒弟。”
那老者当然就是司马之,他和邱独行目光相对时,心里就平添了几分怒气,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年纪来说,都不再允许他像少年时那般任性了,他只得将心中的怒气,强自压了下来。
此刻他也笑道:“岳世兄果然不是凡品,邱兄倒要小心栽培他。”他含有深意地一笑,回头望着岳入云道:“你也该小心听从师傅的教训才是!”他将两个“小心”,都加重了声调说出来,那表示在话中还有着其他的含意。
岳入云故意装作不懂的首道:“老前辈的教训极是。”
邱独行也频频首道:“对极了,对极了!”
司马之又暗嗤一声,忖道:“这师徒两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千蛇剑客前行了两步,向那些以诧异的目光望着他的人们微一颔首笑道:“诸位远来辛苦,就请到堡里休息吧!”
子母铁胆看来看去,看不出他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当然想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对方才自己的态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众人一进堡,眼界又是一宽,原来这灵蛇堡建筑式样极为奇特,一进堡门就是一片极大的广场,这和任何房屋建筑的格式都很不相同,这片广场全是细沙铺地,四边虽然没有任何摆设,但武林中人一望而知,这一定是个练武场子。
众人通过广场,后面是一片极长的台阶,上了台阶却是一个大厅,这厅面积甚大,也是令人吃惊的,司马之暗忖:“看来这邱独行重建灵蛇帮早有深心,是以才会盖了这种房子来!”
大厅里摆着数十张桌面,邱独行摆手笑道:“在下略备水酒,为各位洗尘。”
他极为豪爽的一笑,又道:“我们大家都是武林男儿,也不必讲究什么俗套,随意坐下就是了。”
他这番语,又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对这千蛇剑客不自觉的增加了几分好感,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乐咏沙嘟着嘴跟在岳入云身后,岳入云笑道:“两位也请吧。”
众人对“千蛇剑客”本来都还有些戒心,此刻一见,他却是个平易可亲的普通人,不觉连这戒心都消失了,随意吃喝起来,这当然也是粗豪男儿的本性,天大的事,且取过一边,今朝有酒,今朝先醉了再说,邱独行眼光四扫,向司马之笑道:“想昔年你我,还不是如此。”
司马之一笑,心中又涌起许多感触,对于邱独行,虽然有时对他恨如切骨,却又有时感到他仍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
邱独行站了起来,并没有说话,但众人的谈笑之声却自然而然的静了下来,他才说道:“在下这次请各位来,用意各位想必都已知道了,愿意协力同心将这灵蛇帮发扬光大的人,自是极好,无论能否取得这十二堂香主之位,在下总是倾心结纳,不愿意的呢——”他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在下也不便相强,大家欢聚数日,便可自去,虽然此来并无什么收获,但群雄相聚,也未尝不是人生大乐事。”
他话说得极为婉转动听,众人悚然动容,齐声喝彩,他一笑又道:“只是现在喝酒要紧,别的事,等会再说吧。”
众人又哄然喝彩,酒喝得更痛快,对于收拢人心这一,邱独行确是做得极好,司马之又暗忖:“此人之才,用来治世,岂非绝佳。”
但自古以来,有治世经国之才,并不用来治世经国的大有人在,又岂止邱独行一人而已。
酒足饭罢,岳入云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家师隐迹边荒数十年,眼见中原武林人材凋零,想起原来大半是为了彼此间的仇杀,家师便时常对弟子说:照这样下去,数十百年之后,武林人士就要在人间绝迹了。”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他这话的确非常中肯,也非常切合实际,是以在他停顿下来之后,大厅仍然是一片静寂。
他满意的一笑,又道:“是以家师便想创立一个宗派,将天下武林人物都联合起来,借以保存武林一脉,也就是这样,家师才有重建灵蛇帮之意。”司马之暗忖:“他的胃口倒不小,竟想将天下武林人物一网打尽。”
“家师这次重建灵蛇帮准备分为十二个香堂,各堂的香主,以各人的武功来定。”他笑了笑又道:“若有人武功能胜得家师的,家师也愿意将帮主的位子相让。”
他这么一说,群豪又纷纷议论起来,岳入云轻轻咳嗽一声,又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想必都不会顾虑到肠胃的问题,所以虽是刚吃过饭,也不妨到练武场去走走。”
他此语一出,群雄自是哄堂大笑,有的竟先纷纷离座,准备到练武场上去一显身手,大家带着醉意,兴致也就格外高些,邱独行面带微笑,他是不是在想着:“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矣?”
群豪一出,竟将这么大的一个练武场的四周全站满了,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人里有没有生面孔,金刀尚平望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一下,见他是个毫不起眼的寻常汉子,面色蜡黄,像是带着病容,年纪看来也只有三十左右,但身材已佝偻着,仿佛连腰都直不起来。
金刀尚平心里奇怪:“这是哪一路人马?”有些蔑视之意,因为冲他这副外表,连普通壮汉的一拳都怕禁受不起,却又怎能在这天下英雄群聚之地,与人争一日之短长呢?
其实在这么多人里,除了这面色蜡黄的汉子之外,还有三两个任何人都不认识的人物,只是他们混杂在这许多人中间,谁也不会发觉他们的异处。
司马之沉思着,并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向邱独行清算那笔旧帐,有些事想来虽易,但真如身临其事,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乐咏沙和司马小霞虽然也有心事,但她们毕竟年轻,见着这种场面,心里却高兴得很,仿佛心里有着什么东西在动,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