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春节过后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左右,温行之和温远才启程回B市。大雪初霁,一路走过去气温都算不得太高。
温远的情绪略微有些复杂,按理说回B市是好的,事情确实不应该再拖下去了。但一想到走之前将老爷子得罪了个够呛,如今回去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温远就觉得发愁。
温行之抽空瞧了她一眼,放缓了车速:“坐好了,歪七倒八地像个什么样子。”
温远怒瞪他,坐正了身子,在心里腹诽句还不是因为你。她得向佛祖忏悔,这个春节过的也太那啥了,她抱怨一句,那人竟然还十分正经或者说欠扁地回了一句,连看都不带看她的就说:“有什么不好,最起码今后买必需品的时候你不会再拿错。”
鼓了鼓嘴,温远问:“等到了B市,我们是回东郊还是回老宅?”
“先回老宅。”
温远哦一声,静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棠姨应该还在吧?”
一听她这踌躇担心的语气,温行之就觉得好笑:“怎么?难不成以后见老爷子都得小姨来保驾护航?”
温远瘪嘴:“这不是有特殊情况么。”
“放心,不会有事。”
红灯亮起,他及时地停稳车子。侧过头看见她微嘟的嘴巴,细瓷一般的皮肤阳光下格外打眼,他伸手摩挲着掐了掐她嫩嫩的脸颊,将耳边的碎发全部拢到了后面。而温远也忽然扭过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怎么了?”他禁不住问。
“给我讲讲爷爷和棠姨的故事吧。”
他反应了一下,松开手撇过头继续开车。温远也不气馁,转过身继续问:“讲讲吧,稍微透露一嘛,就当打发时间!”
“要打发时间自己找儿事干。”他说,“我在开车,不适合给你讲故事。”
“……”温远撇嘴,“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对此,那人没反驳,反倒还挑了挑眉。温远同学郁闷了,不过她向来就不是恃宠而骄的人,他不想做的事,她也不会撒娇发嗔非让他做,索性撇过头不问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开到一个收费站排队缴费的时候,温行之得闲看了看她,发现这姑娘已经睡着了,下巴搭在屈起的双膝上,脑袋一一的,好在有安全带约束着,她到不至于掉下去。温行之将后座的大衣取了过来,给她搭在了身上,却不想手碰到了她耳朵一下,把她给惊醒了。
同床共枕那么多天,他岂会不知道这姑娘半睡半醒时候的样子最招人。趁她没防备,他扶着她脑瓜就在她两片柔软的唇上亲了一下。
被吃了豆腐的温远瞬间清醒过来了,使了劲推开他,温行之稍稍松开她,将大衣给她盖好。
“你问老爷子和棠姨的事做什么?”
“就是好奇嘛。”
她蹭了蹭他的手,这般示好让温行之不禁失笑。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老爷子和过世的老太太之间的事,一是因为他这人在外性子是一向的冷,交情深到说这种事的朋友更是没几个。更何况,他还是个从不在外人面前提私事的人。
他听家里的老人说过,那时两人结婚时确实出了一些事。这事儿不光家里的老人知道,老爷子老部队的战友也有知情的,可到底都不是最亲的人,说出来的也都是老爷子想给人知道的。他不想外人知道的,别人就算明了也不敢往外传。
老爷子跟老太太的事儿,他真知道个底儿透,那是听成老太太说的。
那时的十年动乱刚结束,边界就闹气不太平来,没多久对越自卫反击战就打响了。温恪当时还尚未进总参,只是在B军区下属的某集团军任职。该集团军原身是四野的头等主力,后对越作战,尤其是两山轮战各军区抽调尖兵送入前线时,B军区第一个派上场的就是温恪所在的集团军。也难怪后来老爷子提及那场战役的时候是既自豪又痛心,因为老爷子后来能一路直上进了军总,在那场战役上立下的战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但哪怕如此,温行之也明白,老爷子回忆往事时,真正怀念的恐怕是那之前的时光。那个年代的军人,尤其是有血性立下不少战功的军人,若是愿意,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写一部厚重的书来缅怀过去。温恪亦是如此。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死于难产,对于这个陪他走过最艰难时刻的女人,温恪对她的感情是亲情大于爱情,得知妻子的死讯时他刚刚从外地赶回,摘下帽子跪在医院的走廊上捂脸痛哭。后来他独自一人抚养才几岁的大儿子和刚出生的二儿子,直到后来调入驻守B市的B军区某集团军时,军长是他十年没见的老首长了,看他一直没结婚,就让人给他介绍对象。
温恪这人不苟言笑时的样子是很吓人的,说话低沉有力,却不爱绕弯子。姑娘就是看上他这人的样子也不敢跟他过,用现代话讲,冷暴力也属于家庭暴力,有碍家庭和谐!
被拒了两次温恪就感觉面上挂不住,就直接告诉老首长让他消停了。老首长也乐了,那天正逢八一,局势正紧,各单位都处于战备状态,所以当天也没什么活动,军区里来了几个文艺女兵,表演了几个节目就算是庆祝了。说来也巧,再往后推迟两个月那温恪就没什么时间了,可偏巧就这个时候他遇着了李若秋。一个大合唱的节目,她梳着两股黑亮的大麻花辫站在最前头,笑得像花儿一样。老首长立马就转过头,指着她问温恪怎么样。
温恪一开始就没结婚的心思,再加上有了两回失败的经历,原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可睁眼一瞧台上那姑娘,原本欲出口的刻薄话就回还了回去。他笑了下,对老首长说:“您可别再摧残我这脆弱的神经了,人家能瞧得上我这号的?”
这话算是拒绝了,可老首长听在耳朵里反倒成了激将,下来就往军区里打了电话,问清姓名,直接把人请到了部队来。
跟想象的都不同,李若秋不似别的姑娘那般羞涩扭捏,她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有一种温婉的美。温恪看她,就觉得她不像是嫁不出去的人,也就纳闷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当然,那时候李若秋也不算大,只是当时女孩儿都结婚早,便衬得她大了些。
温恪自然是不好细问,于是老首长就待他问了。一问,才知道是因为家里还有个得常年吃药的妹妹。本就没了父母亲,再加上这么一个拖油瓶,真要结婚的话对方肯定是要考虑考虑的,于是就一拖到了现在。
温恪对她就有些同情又有些敬佩,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她也是能帮则帮。老首长问李若秋对温恪的感觉,那一次她是含羞带怯地回答的:“挺好。”再问温恪,他也没有再拒绝。
两方都愿意的话,那婚礼的事就提上日程了。这时候李若秋忽然说要等一等,因为她的妹妹李小棠回了趟老家,得过几日才能回来,她想等她的妹妹回来了再办婚礼。温恪也答应,于是过后两个还是各忙各的,抽空见个面,直到有一天他在后台瞧见李若秋的妹妹——李小棠。
那时他忙了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抽个空出来到军区来见李若秋。那时她正在台上表演,他就坐到后台一个屋子里等她。初进入的时候没发现,等坐稳了,才瞧见一个最里面有个姑娘在那里看书,那便是李小棠。温恪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姑娘很不雅,一条腿翘在凳子上看书还看的津津有味,可再一瞧,就知道为什么了,她的腿有毛病。
李小棠抬眼,也看见了他。歪了歪头,大咧咧地问他:“你是谁呀,怎么能进来?”
温恪笑笑,没说话。
李小棠就拄着双拐到他面前,用清脆的声音又问一遍:“问你话呢。”
说着还用脚踢了踢他,其实没踢着,她也不敢真踢着。于是温恪看着她,第二印象就是这姑娘真大胆。他笑着说你动作再大儿可就摔倒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彼时的李小棠是自尊心极强的,她那时就是因为这条残腿才上不了军政大学,心里面正难过,还被人这么一取笑,瞪了他几眼,走人了。可想而知那天后来在家里看见这人的时候她是有多气,做饭不是盐多就是酱油多,一顿饭可把温恪给折磨地够呛。
温恪哪里见过这号人,对着她是哭笑不得,可瞧着她生气鼓起腮帮子的表情,心里有个地方却莫名一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理由。
“想不到,棠姨年轻的时候这么调皮。”
听罢这一段,温远轻声感叹。
身边这人也嗯了一声,“也难怪她疼你,在你身上是有她的影子的。”
温远同学鼓嘴反问:“我调皮?”
温先生挑挑眉,没说话。意思是这还用说吗?
温远吐吐舌:“那后来呢?你接着说!”
“后来就没什么了。”他说,“老太太临时跟着团去了B市附近的部队慰问演出,临走托老爷子照顾小姨。两人自然是合不来,可老爷子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心了,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
“那老太太知道吗?”
“大概是知道的,可她一辈子没问过老爷子这个。”
“那小姨呢?她对爷爷是什么感情?”
温行之沉默了一阵,才淡淡开口:“只怕也是有感情的。”
温远忍不住嘶一声,那这可是太乱了!
“不过她到底也是狠心,察觉了之后就搬出跟老太太同住的屋,住到军政大学旁听去了,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徐叔。”
温远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棠姨不仅狠心,还是个聪明人。那个时候,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忽听温行之低笑一声,她扭头看他,只听他似笑非笑地说:“其实那时候老爷子跟老太太还没真结婚,他要是反悔,说不定还来得及。”
“怎么可能!”温远睁大眼睛看着他,“就算爷爷肯,棠姨也是不肯的!”
温行之表情复杂地看她一眼,直视着前方,淡淡地叹了口气,“老爷子自然是不会那么傻,他那么在乎声誉的一个人,没了荣誉没了名声,他这个人也就算完了。小姨性子又烈,你或许不知道,自她跟徐叔回了A镇之后,这么些年统共到B市来了两回。上一次来,还是老太太过身的时候。”
那么这一次,就是为他们而来的?
温远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路。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人这么笃定棠姨一出马,就能把问题摆平了。
这两个人的故事在温远心里是搅起了不小的波澜。可故事里的两个人,在经过了几十年时光的打磨之后,已经变得平心静气,哪怕是面对面站着,情绪也不会有太大起伏了。
B市的温家老宅里,李小棠端着一杯热茶,站在台阶上,看温恪弯腰俯身修剪植物的枝桠。虽是二月初,可立春已过,温暖的天气也指日可待了。前些日子家里忙做一团,顾不上养的这些植物,成奶奶可心疼坏了,趁着今天天气好赶紧搬出来透透气,修剪修剪。老爷子也是闲着没事做,就亲自来。李小棠今天是自己过来的,见他在忙,就站在一边看着。
“前天我接到行之电话,说是除夕那天带温远去姐姐的坟上看过了。”
温恪嗯一声,没多说话。
李小棠知道他是生气那人过年都不打一个电话到家里,便笑吟吟地补充:“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温恪这回是哼了一声:“那你告儿他,我不劳他惦记。”
“这么幼稚的话我可说不出来,你自己打电话跟他说。”
温恪没说话,一茬一茬地剪的很认真,李小棠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叹道:“我有时候会想,人这一辈子身边重要的人还是少儿的好,而且若要死,我就死在他们前头。”
温恪不赞同地看着她:“胡说。”
“是真的。”她微笑,“这儿我和行之很像,每送走一个重要的人,都像是过完了一辈子。一辈子能有什么呢,无外乎就是生死离别,所以怎么能是胡说呢?”她看着温恪,柔声说道,“我有时候就想,你是不是仗打多了,就不在乎这四个字了。生、死、离、别,这说起来容易,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它有多难。”
温恪又埋头继续手下的动作,李小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知道他也在想,因为他手上的动作放缓了许多。果然,过一会儿,他开口了。
“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别再为难老三。前几天你还肯骂骂我,怎么,今天倒是忽然换了个煽情的方式?”
“哟,我可没想打动你的铁石心肠。”她乐了,“而且我是女人,我脆弱我也有理由。行之可比我强,你知道吗,从他第一年去A镇看姐姐的时候,我就从没见他有什么伤心难过的表情流露出来,更别提哭了。”
温恪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性子随我。”
“可不是吗。”李小棠接话,“那时候姐姐去世时他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葬礼上却不见他哭,后来我私下里问他,我问他难过不难过。你猜他怎么答?”
“怎么说?”
“他说难过,他说害怕,他说他唯一怕的就是以后想见这个人,却再也没地儿找了。”从回忆里收回思绪,李小棠看着温恪说,“所以说你把温远送走又能怎么样,只要她还在,你就吓不着他。”
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些重,可李小棠知道,不下重药,拗不过来他的劲儿。
果然,温恪丢了手中的剪刀。站起来,默默地抬头看了一会儿,背着手转身进了屋。
经过她身边时,只听得一声叹气声。像是惆怅,又像是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