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我隔壁的那只狗。
别家的狗,不必介绍,只要我常常从它门口经过,久了,它自然会对我摇尾巴。只有我隔壁这只,搬去七年,它还是对我露出狺狺白牙,一副要把我吃下去的样子。
更令我生气的是它的主人,每次我弯着腰,赔着一脸笑,过去讨好它,那老太婆却一边扯紧狗链,一边警告我:“不要理它!不要理它!离它远一!”
最近那老女人病了,四邻担心她一个人,纷纷过去探望,也都被那狗和老女人吼了出来。
“我很好,你们快走!小心狗会咬你。”老女人隔着门喊。只是,没几天,她就住进了医院。
狗不能带到医院,大家终于去看她。
“不要怪我的狗。”老女人苦笑着说,“它小时候很好,见人就摇尾巴,可是自从我丈夫心脏病突然死了,它的性子就变了,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叹了口气:“它大概吓着了,怕我也会突然被人抬走,消失。所以,它对每个人都凶,认为每个来我家的都是要把我抢走的敌人。”
我的眼前浮现出在长岛保护动物协会见到的许多狗。每只狗都很漂亮,都关在一个笼子里。笼上挂着牌子,标明血统、年龄,和打过的预防针。
那些狗不是卖的,而是送的。不但送,还附赠一年免费医疗、狗食物和狗链。
当然“赠送期”也有一定,过了时间没人领养,那些狗就要被“安乐死”。
只是其中的幼犬总有人爱,那些成犬则多半没人收养。
“为什么领养大狗呢?”有观众说,“要领就领小狗,那些大狗被扔出来流浪,总有它的原因,搞不好有狂犬病,哪天发作,给你一口。”
他的话没错,我有位朋友就说他领养了一只“问题狗”,平常很好,只是每次他一拿扫帚,那狗就发疯似的对他吼,冲过来咬住扫把不放。
“我后来去问保护动物协会,他们说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它是被主人用扫把活活打得半死,再扔出来的。”朋友说,“狗跟人一样,可能有悲惨的记忆,一辈子难忘。”
想起以前在银行工作的一个朋友。
她说:“很奇怪,平常我的脾气很好,但是只要有人敲我柜台外面的玻璃,我就会变得急躁,好几次控制不住,得罪了客人。”
她后来去看心理医生,大概用催眠,才发现小时候妈妈常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邻居的小孩总敲着她家的玻璃窗取笑她。
“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恨一直留到今天。”她把“恨”说得特别重,“所以即使到现在四十多岁,只要听见有人敲玻璃,我就恨!”
在《 读者文摘 》上看到一篇《 夏日之门 》的书摘,作者领养了一个十一岁的麦克,也带来一连串的“灾难”。
那孩子摔东西、撞墙、打架、纵火,甚至挥拳打破双层玻璃窗。五年间,孩子的养父母换了几十个玻璃窗,补了许多墙上的破洞,扔了无数被砸碎的碟子、灯泡和玩具。
他们一次一次想放弃,又一次一次用宽恕和忍耐,把麦克留了下来。
因为他们由档案资料知道,麦克婴儿时没能得到好好的喂食,没人给他洗澡穿衣服,才十一个月就被人领养,离开生母,中间虽然回到妈妈身边一段时间,却不久又被送了出来。
“不能怪他,要同情他。”就在这谅解下,麦克终于获得了改造,有一天冲到养父母面前,哭着,抱着,叫出第一声“妈咪”和“爹地”。
读到这儿,我湿了眼眶。心想:这世上几个家庭对孩子能有如此的谅解?不要说对养子了,只怕对亲生的孩子都难有这样的耐心。
我又想,其实真正伤害孩子,影响他一生的,反而常是生身父母。
童年时父母生气时把作业撕得粉碎的记忆,孩子成年后可能对配偶爆发出来,剪碎一柜子的衣服,摔烂一厨房的碗盘。
幼年时父母互殴的画面,可能沉淀到心灵深处,成为后来婚姻的暴力;孩童时,被关在屋内的不平,可能三十多年之后,在银行做柜员时突然爆发。
想起著名的教育家尼尔( A.S.Neil )在《 夏山学校 》那本书里,一开头说的话——
“问题儿童差不多都是由家庭教育不当而来……问题儿童就是不快乐的孩子,他在和自己作对,结果他便和这世界作对……问题成人也一样……所有世界上的罪恶、仇恨和战争,归根结底都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忧忧不乐’上去。”(王克难译·远流版)
我那银行的朋友终于辞去她在银行的工作。
我邻居的狗依然是众所周知的恶犬。
如果她不说,它的主人不说,有几人知道原因?有几人能够同情?
同样的道理,如果强奸犯不说,杀人犯不说,有几人知道他们可能有个“噩梦的童年”?
如果你我不反省,有几人知道我们今天不当的管教,可能给孩子心灵的伤害,影响他们一生?当一只全世界只剩几只的猛兽,对人扑过来时,如果你手上有枪,你是打死那野兽,还是任它去咬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