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半夜就只剩下零星小雨。更多小说 Ltxsfb.com沐城早过了秋天,一场雨过去,兰坊里满地落叶。
顾琳等在海棠阁外,这几年华先生起来之后都要等隋远例行检查。
他的病忽好忽坏,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医手术治疗,但华先生小时候条件不允许,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后,种种原因逼得他不肯进行手术,最后认识了隋远,渐渐开始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子。这种病不手术就不会好,中药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因此华绍亭从生下来就时时刻刻受病情威胁,不断被各种医生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但隋远真的是个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虎作伥,他没办法治好华绍亭,却也让他还能继续荼毒世人。
顾琳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长廊下有人。她借故说回去拿东西,从一侧的小路走了。
她和陈峰由两个方向分别绕路,最后在拐角的亭子里说话。陈峰笑得很有深意,开门见山地说:“大堂主,我有个消息,估计你感兴趣。”
“快说。”
“华先生让我们注意蒋家。你也知道,本身蒋家做时装,和我们冲突不大,这么多年放着他们,闹僵了谁都不好看。可看样子,华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们开刀,而且还要慢慢来,这……多耽误大家正经生意。”
顾琳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他和蒋家相安无事你知道是为了谁吗?最近又非要拿蒋维成开刀,这里边的事多了!”
顾琳突然抬头盯着他,“你是说和那个女人有关?我查过,有人猜测她嫁了蒋维成,但没有人公开承认。”
“这还用公开吗?你看看里边那位的态度……还不懂么,这么多年他让着蒋家是因为裴欢,如今开始报复,还是因为裴欢!”陈峰说得故弄玄虚,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顾琳,然后小声说:“总而言之,如果兰坊真让那个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这么多年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
顾琳看着他,突然冷下脸。
陈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再说,顾琳却突然拿出枪。陈峰急了,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别乱来,“你什么意思!你入会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亏……老狐狸没把裴欢接回来,大家都看出他气不顺!家宴上闹了那么大一出,如今兰坊人人心里有数,裴欢当年就差让他……”
陈峰知道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嘴。
顾琳对准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先废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气。”
陈峰肺都气炸了,他示意算了,低头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回身警告顾琳:“死丫头!你真他妈被他养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亏还得来找我!”
海棠阁外有动静,隋远出来了。顾琳迅速收拾好情绪,转身走得干净利落,她过去正好和隋远打了个照面,难得笑了笑。
隋远手里一抖,小声问:“你……你要干嘛?”
“我就这么吓人?”顾琳干脆不和他废话,不识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样板着脸瞪他,转身就进去找华先生安排早饭了,留下隋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他手里原本在写病例,写着写着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只想着顾琳刚才那个笑。
其实她多笑笑挺好的。
华先生的房间里开着视频会议,对方正在和他纠结越南那批货3个的利润,显然这次的生意僵持了一段时间,到今天对方说得很大声,他却在别处翻书看。
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比别处安静。
顾琳守着他喝完药,东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给他上。华绍亭看了一眼顾琳的背影,忽然问:“怎么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里停了,恭恭敬敬地说:“昨晚没睡好,雨声大。”
华绍亭把屏幕关了,正靠在椅子上玩两颗莺歌绿,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雷声也大……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问过,你怕打雷吗?”
顾琳摇头:“我八岁被拐到黑市就见过死人。怕打雷?我哪还能活到今天陪着先生。”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的。”华绍亭今天似乎很有闲心和她聊天,他摩挲着那两颗奇楠,一边玩一边挡着受过伤的左眼问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么?”
顾琳铲着香灰,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声回答:“我怕被丢下,像……扔掉一件东西那样。他们当年被高利贷追债,就是这样把我扔掉的。”
她说得很简单,不想再解释了。
华绍亭在她身后笑了,但他只是在笑这件事,没有任何悲悯。
顾琳心里开始紧张,陪着华绍亭说话,每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他说:“我不会随便扔东西,但前提是,这东西知道主人是谁。”
顾琳脸上声色不动,可是手里纯金的香拓压却一下歪了,她最后用香粉印出来的莲花纹样就因此倒掉半边。
她开始收拾残局,知道华先生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她必须说什么遮过去,于是大着胆子接话:“今天先生是来教训我的。”
华绍亭的表情缓和了,他对着光比对那两颗绿棋,一边看一边和她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训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来,心里不痛快。”他左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怕光,整个人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接着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有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分清。”
顾琳安静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后才回身说:“华先生,你也说了我还年轻……你说过我像她十八岁的样子。”
华绍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头挡住眼睛,手里的珠子掉了一颗,砸在地上滚开很远。
顾琳过去扶他,他摇头说没事,让她去把珠子捡回来。他似乎觉得顾琳那句话很有意思,想了想问:“是不是他们都说我只喜欢小女孩?谁说的,隋远?这话听着就像他的风格……哦,要不就是陈峰那两兄弟?他们才是陈家人,兰坊本来是他们的。”
顾琳听他无缘无故提起陈峰和继承兰坊的事,心里一惊,脸上硬是装得不感兴趣,“我说错话了,先生罚我吧。”
华绍亭完全没怪她,边笑边摇头,“我比她大那么多,本来就是人人都误会的事。”
他这么久终于抬头扫了一眼顾琳,那目光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给自己解围。
华绍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懒洋洋地坐着。
他眼里并没有她,自顾自地说:“顾琳,听话的孩子谁都喜欢。我不会随便处置自己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兰坊的主人是谁,你们的主人,都是谁。”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压过来。
顾琳整个人都软了,茶水倒出杯子烫到手,她终于停下,颤抖着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华先生,我……我只是想知道……”
华绍亭身体微微前倾,他唇色重,逆着光伸出手抚在顾琳脸上,那冰凉凉的手指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怔怔地看着他,华绍亭甚至还没说话,她却已经瘫在他的手心里。
他温柔到让她害怕,终于开口:“我能告诉你的,绝对不会瞒着你,我不想说的,不要问。”顾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仍旧抚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别再私下去找陈峰。”
顾琳几乎流出眼泪,颤抖着抱紧他的手。
那一整天,顾琳坐如针毡,一贯不计后果的人都开始示弱,可是华先生什么都没提。
顾琳有种感觉,这事远远没有结束。
说起来很可笑,从六年前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敬兰会只剩一潭死水。就像他的主人华绍亭,当他轰轰烈烈把所有热情和狂妄都耗尽之后,只能选择漠然。
那一些热的烈的情,都无影。
它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汹涌,一刺激着人心生出贪念。
谁都知道,从裴欢回来那一刻开始,敬兰会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当天夜里陈峰就受了伤。
他带几个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乐部找乐子,那地方是他的销金窝,敬兰会的地盘,一般人没有背景根本进不去,因此陈峰随身没带人。凌晨的时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疯够了,酒醒得差不多,陈峰一个人去车库取车,却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袭,腹部中了一枪。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琳心里有底,不准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兰坊生活的人最忌讳两件事,太聪明和嘴太快,哪一样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华先生留着陈峰和他弟弟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顾念情分了。
天亮之后,消息彻底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说错话,华先生给了他最后的警告。
陈峰出生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没伤到要害,在医院观察一阵子也就好了。但让人心里后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怀孕八个月了,这时候陈峰要出大事,对他一家而言实在很残忍。
但这就是兰坊的规矩。
果然,陈屿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吓得战战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阁探口风。华绍亭当时正在看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没工夫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屿拼命向华绍亭表忠心,面上说得很随意,可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兄弟已经知足,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不经意地把话题扯到他嫂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只盼华先生能稍稍心软。
他陪着华绍亭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最后只换到他一句话:“回去吧。”
顾琳在陈屿走之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心里却暗暗想,华先生让人给了陈峰一个警告,那接下来呢?这事就这么压下去?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书桌后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书摔在一边,“这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总以为他们能学聪明……”他习惯性地挡着受伤的左眼,看向顾琳说:“陈峰的事,不是我让人去做的。”
顾琳很惊讶。
华绍亭笑了,“要是我想找人出气,你觉得……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那是谁……”
顾琳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谁做的,对方的意图已经达到了。这件事谁是主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这根刺就再也拔不掉。
挑拨离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才是最可怕的答案。
早晚,华绍亭苦心维系的局面会被打破。
顾琳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可是华绍亭好像已经忘了,他饶有兴致地说起琐事:“刚才陈屿提醒我他嫂子快生了,我才想起来,该给阿峰家准备贺礼了吧,你去看着办……对了,你喜欢小孩吗?”
顾琳没多想:“不喜欢,又吵又麻烦。”
华绍亭有遗憾,他向后靠着,黑子慢慢爬上他的手,他任由它动不去管,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看,要按阿峰的脾气肯定想要儿子,没意思……养个娇气的小女孩才有福气。”
顾琳年纪不大,没想过这些事,顺着他的话说:“先生对三小姐都那么好,要有个孩子肯定宠上天去了。”
她只是随口说的,可是说完了,华绍亭的眼神就冷了。
一一透着刺,就像黑曼巴的蛇信子。
顾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赶紧接口:“我以为先生喜欢孩子。”
他低头笑,声音疲惫:“怎么不喜欢……我要有个女儿,想放火我都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