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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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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破水

    蓝,一片碧水之蓝,寒冰之冷。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

    他双目半睁半阖,透过粼粼水波,透视着碧水之上,高阔明远的天空。

    一切都在缓缓下沉,青色丝线一样的长发被水光洗的明艳柔软,海草一样随意流荡。

    原来死,如此简单。

    水波之上停着冷冷的几艘木白色船只,还有头戴斗笠的,阴冷森凉的贪婪的眼。几只脑袋从那木船上俯视下来,模糊而扭曲。

    “哈哈,他死定了。”声音透过波涛传来,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砂石,缓缓震动。

    “可惜了,如此肤白貌美、面若好女,应该要尝一尝再丢下去────”

    “千万别!你若被他美貌迷惑麻烦就大了!老夫人的意思是立刻……”一个男人在脖子上比了个“卡嚓”的手势,古辘古辘转着浑浊眼珠。

    “唔唔,可惜了。”鲜红的舌头贪婪舔上肥厚唇瓣,依依不舍的狼绿目光紧紧盯着清水中缓缓下沉的绯色身影。

    轻袍缓带,柔软的纤细长发,碧水波涛中缓缓下沉。

    飘摇衣衫轻柔的像是在风中婉转摆荡,如一片被晚霞镀上丹色的浮云,不可思议的柔长青丝下露出触目惊心的雪白肤色,明明是快要溺毙的人,可他的姿态,却如於九天云上翩跹闲渡。

    连死,都这麽美────

    那身影缓缓下沉,浸透了冬日最冷的水,仿佛吸走了水面上的所有光彩,在碧波中渐渐沉浸下去,终止不见踪影。

    如此便是命绝於此了罢。

    他淡淡的想,於生於死,他其实都没有太多执着,老夫人实在无须如此大动干戈,想要他离开的话,其实说一声就好了。

    背脊被什麽东西托住,他缓缓的闭上眼。

    温暖的触感从唇瓣上传来,一个瘦弱的,纤细洁白的手臂,慢慢费劲的揪住了他肩膀处的衣衫,他的嘴唇里被人渡来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珠子。

    唔……他浅浅睁眼看着,眼前波光明灭,波澜不惊。

    死水之中,他仿佛停在了半空,沉重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死死拖住。

    水波朝着逆流的方向开始荡漾,青丝纷乱,白玉颊边划过巨大的尾鳍,鳞片冰凉而温润,仿佛千百颗镶嵌完美的珍珠贝。

    努力拖曳着他的小家夥,被水波冲的摇摇荡荡,双手费劲的在激流中拽着他,秀致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头短短的银色头发,和他幽魅的青丝错落纠缠。

    “要报你的放生之恩!”细细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小家夥咬牙切齿的拔萝卜一般使劲努力着,“要报你的放生之恩……呀呀呀……”

    呵……

    如此奇异的生物,却没有带给他没太多的惊讶,他甚至没有奋力一游去帮助那个身影来减轻负担,只是随波逐流,任它拼命摇摆着艳丽的尾鳍,将他向深渊之上拼命拖去。

    “哗啦!”泼水而出的晶莹仿佛一片灿烂盛开的水珠巨花,他的身体被猛力举出,阳光照在湿冷的身体上,带来灼烫一般的剧烈温度!

    哈哈!我成功了!银铃一样得意的笑声,他听着,身体被拱了几拱,推上了深渊旁黑沉的巨岩。

    被冻得几乎丧失知觉的指尖动了动,滑过那片冰凉湿润的巨大尾鳍,却只一瞬。

    然後是重物跳跃出水面的声响,小家夥兴奋的身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光弧,银色短发阳光下耀目一闪。

    扑通!

    小身影重新没入水中,留下一圈圈荡漾的波痕,从此不见踪迹。

    余留巨大的水花,金光灿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帝相

    自古君臣分而治之,然当世自有名臣,越君主封制,居万人之上。

    这就是苏倾容。

    史官对他的评价是,玉容雅素,美类好女,然为人阴静,不可相与。

    这位丞相在北周国史上,毁誉参半,他带来了一个近乎於四海平八荒的强盛时代,却也带来了北周历史上,最为混乱的宫闱传说。

    %%%%%%%%%%%%

    沉络,北周的第六代皇帝。自幼被幽禁於萧华宫,整整六年,於昭和三十八年被苏倾容拥立为帝,諡号文皇。

    而史官们对於这位皇帝的评价是:

    “帝初孱弱,然随年见长而焉有四海,即位後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赈,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智略,更盖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而入贡者三十国。福陨之广,远迈朝堂。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简而言之,是个比较猛的皇帝,基本上文韬武略无可指摘,然而,如果没有下面的一段话的话,这位陛下一辈子就可算是完美了:

    “然帝於宫闱中势咸不振,初媚於相,而後掣肘於後,帝後六十余载,帝每每不得宫门入。”

    说白了,是个怕老婆的。

    这两个人,震四海平八荒,於情史上,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形容。

    极其,惨不忍睹。

    ☆、奪宮1

    夜晚的北周皇宫,梨枝玲珑,落花芬芳。

    极其静谧。

    石成领着只有大约一千人的小队,遥遥注视着封闭的萧华宫。

    那宫殿红墙斑驳,形容冷落,在苍翠松柏的遮掩下败露不堪,寒薄如雪洞。即便是在初春的绵柔轻雨中,依旧荒废而委顿,不见半丝生机。

    月还未上中天,不是动手的时候。

    他身体贴着红墙,被粗糙的墙皮刮擦着脖颈,心跳如鼓,默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丞相大人。

    北周成败衰亡,只在今夜,或者说,只在苏倾容一个人的身上。

    今晚,要夺宫。

    这里宫墙沉静,万里清寂,初春的雨带着甜味,沉甸甸的打在嫩叶上。石成握紧了刀,等待着苏倾容的到来。

    *******

    昭和三十八年,北周陷入了立朝以来的最大危机。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子现在已经不在御座上上,而在瓦剌人的囚牢里。

    年初的时候,瓦剌人来袭,他们一举调动了数十万的骑兵,烧杀抢掠势不可挡,直逼都城。

    昭和帝即位以来从没有爆发过如此大战争,这位皇帝几乎完全没有作战经验,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於朝堂上盲目乱乱了几个将军,却因为用人不慎而连连败兵。无奈之下,昭和帝选择御驾亲征。

    好吧,昭和帝是一个非常温和敦厚的人,他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对身边的太监宫女们都很好,对大臣们也礼遇有加,他是一个谈吐中令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一个好人。

    但一个好人未必适合做帝王,事实证明,昭和帝作为一个天子,极其失败。

    他在到达前线────焦化城的第一天,北周军队就全线崩溃,昭和帝被瓦剌敌军俘虏,成了敌军手上的人质。

    ……这下子糟了。

    自家的皇帝被人抓了,晴天霹雳,北周朝廷一片混乱,後宫更是乱上加乱。

    後宫里,皇後和嫔妃们哭成一团,大臣们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建议立刻南迁的,有建议重金议和的,有立马打算辞官避祸的,山河破碎,社稷飘摇。

    瓦剌人已经堵到了旭阳关口,一旦突破了旭阳就能直线南下直取京都,他们手里还押着北周皇帝,别说旭阳关守将不住,就是朝堂上的三朝元老们都半天给不出一个对策来。

    其实皇帝被俘虏了不可怕,想坐这个位子的人能从宫门口排到西大街,皇帝嘛,死了一个再换一个就好了,与帝国也没有多麽不可或缺。

    可麻烦就麻烦在,皇帝他没死,而是被活捉了。

    瓦剌首领放话过来────你们皇帝在我手里,该给钱给钱,该撤防撤防。

    相比於领土,瓦剌首领对於金钱更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活捉的皇帝就是一个现摆着的摇钱树,没事拿去北周晃一晃,要多少赎金还不是随他开口麽?

    朝臣们头疼脑胀,生吃了瓦剌人的心都有────干嘛留个活的皇帝给我们,直接弄死他得了!

    弄死他就可以赶紧的立马的立一个新皇帝,把事情推上正轨。退一步讲,让昭和帝彻底失踪也行,等新皇坐稳根基,就算昭和帝活着回来也没什麽太大作用了。

    现在倒好,碰上了最差的情形:皇帝不但没死,还做了人绑匪的人质,明目张胆的问北周要钱。

    要钱就要吧,可问题是给了钱给了人也不一定能回来啊!看那草莽部族们蛮不讲理的劲儿,要是给了钱,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他们搞不好会每年来收一趟皇帝陛下的人身保护费,跟拿压岁钱似的。

    要死不死的败家皇帝啊!

    然而这些话,大臣们只敢在心里嚷嚷,没人胆敢说出嘴来。

    朝堂上的众臣们还在慢慢琢磨对策,然而後宫就不同了。

    丈夫被俘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劈晕了皇後。

    就在瓦剌索要赎金的同一时间,皇後迅速作出了反应:皇帝是最重要的,将後宫能够聚齐的金银珠宝全部收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皇後本人的嫁妆,统统一起打包,就要送去瓦剌军营赎回自己的丈夫。

    但比她反应更快的,是年仅十七岁的丞相苏倾容。

    运送金银的车马还没走出宣武门,就被丞相府的私兵扣住。

    一看是苏倾容的人马,运送财物的守将们都懵了,也不敢抵抗,就原地将准备运出宫的财宝又运了回去。

    *********

    苏倾容,北周朝廷几乎一手遮天,誊养了十万私兵的黑衣宰相,北周最阴冷的一股势力,在这个时候,终於出场。

    这人来历神秘,美貌堪比女子,静柔深沉,小小年纪就连中三甲,一路从翰林越过监察院做到了太傅,结果还没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被昭和帝紧接着一手擢拔为相。

    在满朝堂的老头子和中年人里面,他实在太过扎眼,也极其低调,几乎曾经让所有人都怀疑昭和帝擢拔他的动机────不会是美貌惑主吧?

    在朝廷上呆久了的老臣们都是人精,这人平日柔柔静静的,女孩子一样,但细细观察下来就会发现,他几乎在所有的大事情上都插过手,大谋小断里都能看见他的影子,基本上十处敲锣,九处有他。

    而再细查下去,却又摸不到他的头尾,可以说是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阴魅难测。

    这个人实在是太冷太静,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他暗暗坑一把,所以,油滑的老臣们向来不欲与他为敌,纷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倾容会就这麽沉静下去的时候,昭和三十八年,文武百官们终於看到了他完全不同的一面。

    ————苏倾容当庭杀了皇後。

    因为赎金被扣押,那风韵犹存的妇人残妆淩乱,犹带泪雨,硬是闯上了朝堂,试图说服百官派人将她好不容易凑齐的赎金运出旭阳关去,换回被扣押的夫君。

    这一年,春天来得早,梨花如雪,满满的压了一枝头的芳香,薄有山花取次开,淡淡的雨。

    就在皇後放声大哭撒泼打滚的时候,苏倾容从九重宫阙中慢慢行来,细而长的手指头笼在袖口中,冰肌玉骨,粉面朱唇,薄雾轻笼,木樨如雪,仿佛他身上的朝服也带着湿润水汽。

    他微微垂着颈子,眉心一淡淡的朱砂红,柔软长发下露出一抹凉雪一般白的肌肤。苏倾容对着满面泪痕的皇後娘娘浅淡微笑,只说了四句话。

    “败军之帝,不许救,不必救。”

    “社稷为重,君为轻。”

    “陛下万人之上,锦衣玉食,人命蝼蚁,尽享荣华数十年,却连一国兴亡都担不起,赎回来又有何用?”

    苏倾容柔静的如同月下美人,红唇挑着浅浅的弧度,就有了那麽一种冰冷而澄澈的风姿,“还不如,去死吧。”

    皇後听得目呲尽裂,张牙舞爪,疯了一般朝苏倾容扑过去!

    苏倾容微微退後了一步,向後伸手,毫不犹豫的抽出殿前侍卫的剑,然後左手钳住抓挠过来的皇後,右手乾净俐落的割断了她的脖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

    血雾喷溅而出,苏倾容一身湿粘血腥,却清凉如同置身事外,他松松的插回侍卫的剑,将皇後断裂了一半的脖子的屍体轻轻放回地上,然後,依旧那样静默温柔的拢起了袖子。

    踩着血湿的脚印,苏倾容轻漫缓步,走上玉阶,站在空荡荡的龙椅边。

    那血液粘稠的声音沾在地板上,有种微妙的滴答声。

    “从今天起由我摄政,异议者杀。”苏倾容非常平静的垂着眸子,看也不看满地瞠目结舌的朝臣,声调缓慢而阴柔。“从今日起,吵着要迁都者杀,自乱朝堂者杀,搅扰军心者杀,辞官避祸者杀。”

    然後他宣布,废除昭和帝皇位,改尊为太上皇。

    *******

    远在瓦剌军营的昭和帝听到这个消息,一口血没上来,差昏死了过去。

    苏倾容误朕矣!

    昭和帝连连哭叹,听闻皇後的死讯,他更是被打击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短短时间内就瘦了一大圈,头发灰败,染上风霜一样的苍白。

    瓦剌吃食粗陋,身处敌营日日提心吊胆,昭和帝唯一的指望就是北周立刻送来赎金换他回宫,他天天等天天盼,即使是站在荒地土坡上,也要朝着北周的方向遥遥张望着,渴盼着。

    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年丞相,在这个时候废了他的帝位!

    苏倾容不但放话不给赎金,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打算多管,着手改立新帝。

    昭和帝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知道自己不算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自从外敌入侵以来又总是错谋错断,但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向倚重苏倾容会如此对他!

    当初提拔苏倾容,是看重他行事俐落乾净,可以替自己处理好些不那麽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昭和帝现在才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懂得苏倾容。

    黑洞洞的朝堂上,那个白皙美貌,有着女子一般精致美貌的丞相清冷淡漠的垂着白净的脖颈,轻柔而淡漠的对他说了一句话:“陛下用臣为相,臣必以死报之。但若陛下和北周利益冲突,臣定会舍陛下而就北周。”

    要命的,他当时怎麽就没有听懂这话呢?

    苏倾容,苏倾容!

    昭和帝压着剧烈鼓动的胸口,在瓦剌军帐里昏沉沉的举拳捶地。苏倾容的意思是,他只会忠於国家,而不会忠於皇帝啊!

    “陛下……陛下……”被一同掳来的贴身小太监甯喜惊慌的擦拭着昭和帝血粼粼的嘴角,一面拍抚着他气喘咻咻的背,“陛下放心……苏丞相一定会想办法,他不会扔下陛下不管的……”

    “他会。”昭和帝粗壮的指节紧紧抓着宁喜细瘦纤白的手腕,“他一定会。”

    “苏倾容为了北周什麽手段都使得出来,朕只担心……担心络儿……”说罢使劲咳嗽,紧紧皱着花白的眉头。

    宁喜垂下了眼睛去。

    络儿……啊……

    原来,陛下还记得那个被幽禁的小皇子麽。

    皇上唯一的,从未关怀过的,亲生骨肉。

    ******

    昭和帝从来生养艰难,四十多岁,也不过得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儿子,还是靠全後宫里的嬷嬷宫女们偷偷保下来的。

    皇後早年曾经是昭和帝的表妹,非常受皇帝宠爱,但皇後先天有所不足,在流掉了第一个孩子之後就再也无法生养。

    昭和帝不嫌弃她,数年如一日的疼宠有加,然而,皇後却从此性情大变,满怀着失落和仇恨,她不再容忍任何其他嫔妃诞育皇帝的龙种。

    这些年里,宫里的皇子皇女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沉络,是被自己的母亲兰昭仪拼死暗藏在一个老太监的食篮里,才堪堪避过一劫。

    她知道,儿子的啼哭已经惊动了中宫,那个因为无法生养而烧灼着嫉妒的火焰的女人,定然不会放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送走了儿子,兰昭仪自知逃不过皇後毒手,先一步就吞金自尽,老太监风冒雪找来一个京郊穷苦人家的死婴替,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沉络活了下来,在昭和帝的後宫里悄悄活着。

    老太监找了一间空置的房子,将小皇子安顿了下来,他很乖很好带,皇後的侍卫曾经无数次的经过这个房间,都没有听到小皇子一句哭声。

    然而即便如此,避开皇後的耳目也快要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就在他们不住了的时候,萧华宫的一位废妃伸出了援手。

    废妃曾经被皇後药死过刚刚出生的心爱女儿,对这个苦命的婴儿疼爱非常,她将孩子藏在了几乎人迹罕至的萧华冷宫里,几个宫女和嬷嬷,还有太监们,从少得可怜的俸禄里面凑齐银子,买来乳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奶吃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无论是宦官还是宫女,都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这是一种温暖而伟大的沉默。

    这个孩子,给他们在最底层的贫瘠枯燥生活中带来了无数的快乐。

    在这座冷酷的宫殿里,无论是太监还是韶华逝去的嬷嬷和废妃,都决然绝不可能拥有属於自己的孩子,时光匆匆,他们的终将如同冬日的落叶一样,一卷草席裹身,在地底零落成泥,无人惦记。他们对於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都极尽疼爱。以至於,他们决定让这个北周独苗仅存的皇子认祖归宗,获得他应有的荣华富贵。

    那年春日,来的晚,空气还是冷的,初春的花朵在冰霜中被冻僵,还没有开放,就纷纷混着春雪掉落在泥土里,唯有皇後宫里用温泉滋养的牡丹,四季如春,娇媚绚烂。

    废妃冲出了萧华宫,在昭和帝携着皇後玉手和百官於御花园里欢宴的时候,当着帝王的面一头碰死在了冰冷的宫柱上!

    血光鲜艳,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开出了耀眼的红色飞花,顺着玉石宫柱,顺着汉白玉石阶,仄仄的蔓延开来,渗入了皇後脚下盛开着娇艳牡丹的泥土。

    她挣扎着蠕动至目瞪口呆的帝王足前,伸出手去,揪住这个早已经遗忘了她容颜的,陌生的丈夫,沙哑开口,“陛下……陛下幸存龙子……乃兰昭仪所生……臣妾……臣妾求陛下看看他……孩子、孩子长得和早逝的太後……一模一样……断……断不辱宗庙……”

    废妃残喘挣扎,“臣妾自知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为小皇子做主,我虽死无憾!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她握着他的衣摆,抖颤如同风中落叶,话还未说完,就僵死在了台阶上。

    皇帝浑身哆嗦,侍卫们一涌而上,硬生生将那死去的女人手指折断,才救出了皇帝的衣摆。

    废妃眸光湮灭,临死一眼,却是看向皇後,带着对刻骨的怨毒和愤恨。

    黑沉沉如同死水的眼神,让皇後近乎於发疯般的尖叫起来!

    昭和帝胆战心惊的抱着疯狂的捶打撕咬妻子,御花园里人声鼎沸,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笔砸到头晕眼花。

    然而,废妃虽死,她的血却永远留在了那三尺玉阶上,长长的一道长河,万分鲜艳。

    那是一地用後宫寂冷女人鲜血书写出来的恨。

    深深的嘈杂和沉寂之後,巨大的喜气由百官之中爆发开来────天子有後了!

    昭和帝惊喜又为难,皇後近乎於癫狂,说什麽也不允许他前去萧华宫探望,皇帝懦弱,迟迟不敢承认儿子的身份。不仅如此,皇後还雷厉风行才处死了所有养育小皇子的嬷嬷和太监。

    她当即就要对小皇子下手,领着一票宫女握着粗大的廷杖气势汹汹的赶往萧华宫。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翰林的苏倾容挡在萧华宫门前,劈手就是一耳光,当着皇帝的面将皇後狠狠扇翻在了地上!

    “皇後祸乱宫闱,还打算动摇国本麽?”那个沉魅优雅,如同女子一般美貌的少年,冷冷压低着眉眼,素衣黑发,倾国倾城。

    春华厌仄,所有人都记得那日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风过梧桐,水流卷红叶,萧华宫前树荫绿满庭院,而那个清肌玉骨的少年,姿秀温雅,在破败宫门前冷冷的笼着长袖,美若女子,却冷若冰霜。

    皇後捂着红肿的脸呆愣跌坐在地,眸子都能冒出绿光,一副要将苏倾容生吃了狰狞表情。

    苏倾容退了几步,背脊贴着萧华宫的大门,那门破旧,红漆剥落,但里面,关着的是北周未来的帝王。

    “伤皇後凤体,臣按律当斩,但谁也别想碰小皇子一根指头!”少年手持免死铁券,扔去昭和帝脚下,“这是我北周太祖钦赐的免死铁券,加害皇子,就是加害皇家宗庙,你们谁有胆就来!”

    皇後宫里的宫女们噤若寒蝉,连皇帝都对苏倾容不起脾气来。

    苏倾容将死谏的摺子高举过头,一双形状优美,如同静夜星空般的桃花形眸子,三尺软波之下阴冷柔魅,逼视着昭和帝。

    小皇子的消息,早一步就已经被苏倾容昭告天下。苏倾容门生众多,只要皇帝敢要他的命,他就敢让皇帝颜面扫地。

    宫女们扶着发丝散乱,脸颊浮肿的皇後跌跌撞撞离开,皇帝也喟叹一声,看了看紧闭的萧华宫门,转身而去,最终,都没有去亲自看儿子一眼。

    就是那一天,小皇子得到了从未有一面之缘的父皇赐下的名字,沉络。

    同一个月,小皇子得到了安景王的封号。

    这是他的父亲给予他的,一菲薄的荣耀和承认。

    沉络依然被禁闭在萧华宫,他不能出宫建府,不能结交权臣,他甚至连自由活动的权利都没有。

    皇後极其苛刻,虽然不要他的命,在吃穿用度上却无比克扣,以前废妃和嬷嬷们还会动手做些手工活,托人拿出去给他换取吃穿用品,而现在,这些疼爱着他的人全部被皇後杖毙,沉络从此,完全孤寡无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头看着小院上方狭窄的天空,或者在盛夏时分靠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依偎着难得的清凉。

    沉络很喜欢居住在大树上的黄鹂鸟,它们在树上做了窝,还生了小鸟。沉络总是在大鸟离开的时候去帮他们照顾着孩子,虽然经常饿着,但他还是尽量将吃剩的乾粮省下来一,一粒一粒掰碎了喂养几只抢不到食物的弱小雏鸟。

    可没过几天,就连这麽一奢侈享受,也被皇後剥夺。

    炽阳酷热,沉络孤零零的站在萧华宫的小院里,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鸟蛋和被人一脚踩扁的小雏鸟,肚穿肠烂,一地腥臭,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睁着,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带给他一丝快乐的大树,被皇後连夜砍去,徒留一个光秃的树墩,在烈日下炙烤。

    沉络默默的,俯下身去,将小鸟捧入手心,理了理,寻来一处小小的松软土地,将它们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阳光照在背上,火烧一般。

    小小的孩子脏着双手,孤单的贴着门板坐下来,一阵清幽的脚步缓缓传来,带来梨花的香气。

    透过门扉的裂缝,沉络吃惊的仰头看着石阶上徐徐走来的美丽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仿佛女子一般,美貌的难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门扉上,一面垂着睫毛同样透过裂缝注视着他。

    “臣苏倾容。”他好看的唇瓣开阖着,杖挑明月,衣惹烟霞。

    他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宫门,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来,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摆上,一片山明水净。

    沉络眨眨眼睛,将整个脸蛋贴在门上,看着软软的娇花从他长发上抚落,皇後的寝宫高高矗立在遥远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间隐隐约约的蔚蓝中带了夕阳血色。

    “总有一天,臣定会将殿下接出这里。”苏倾容红唇微微勾着,手指带着清凉的气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这个声音。

    沉络记得,那天皇後娘娘来要他的命时,就是这个声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着门缝贪婪凝视。

    这麽多年,他透过破旧的门缝,看到的永远都是满地萧瑟和破败,却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麽美丽的景致。

    那个人,素衣长发,发梢垂在波光一样的缎子上,白玉锁骨如同蝶翼,随着他垂眸的动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飞。

    洋洋洒洒的梨花忽然从天空中降落到沉络眼里,世界一片雪白。

    那样芳香,那样素雅乾净,是苏倾容衣衫的颜色。

    ☆、大雪

    旭阳关外,本是万里风吹草低的草原。

    瓦剌人马蹄踏破城头,一把妖火烧尽了原上离离枯草,留下一个千里枯败的焦土。

    京城里丞相摄权,而旭阳关百姓终於开始反抗,数万名屯田军扛起有限的武器,家里凡有壮丁,统统扛起铁器前去抗敌。

    不断的有壮丁冲上,不断有死伤被送回来。

    旭阳关外,零零散散分布着被烈火烧黑的城镇,那焦黑的石头在胡同巷弄里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而城镇之外,遍地可见无主屍骨,蚊蝇秃鹫盘亘,马肉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

    城镇里,近乎於弹尽粮绝。

    翠秀用裙子兜着炊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院子里四处散落的伤兵。

    她才刚刚成亲,嫁的是镇子里青梅竹马的夫君,小俩口还在新婚燕尔就遇到瓦剌大举入侵,夫君韩烨二话不说,将一家老小尽数托付给妻子,奔赴战场。

    而她的新婚居所就变成了战场伤患的休憩之所,初初成婚,还像个孩子的姑娘脱下明媚发簪,一握满把黑发随意挽就,在锅台和伤患的铁甲间磨粗了细嫩的手指。

    好在韩烨有勇有谋,以白丁之身了已死守备的官职,率人马几番冲杀,竟然也斩获了敌人屍首不少,然而每次送他前去杀敌,翠秀还是不免提心吊胆,晚霞照着城外焦黑黄土,回荡着冲锋的牛角号。

    她一旦有空,就奔上城头,向那战场上伸着脖子遥望,只盼那血淋淋抬回来的断肢伤兵里,没有她的韩烨。

    尽管有屯田兵拼死抵抗,瓦剌人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旭阳关。

    皇帝还被他们扣在手里,军人们冲锋总有顾虑。

    然而,遥远北周帝都发话,苏丞相已经改立新帝,这位少年丞相着手将那当初那一群溃军败将收拾起来,交由丞相私兵重新训练,不久就会奔赴旭阳关,前来增援。

    消息传来,士气大震。瓦剌领袖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攻击更加疯狂,连续屠杀乾净数个边外城镇,韩烨每次回来,都会顺手救回不少逃难的百姓。

    而这一回,他带回来的,竟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年轻女孩。

    女孩黑眸低垂,泪盈於睫,身上一袭初雪般寒凉的白,身姿如柳,浑身散发着与世无争的纯净气息。

    柳叶眉,樱桃唇,漆黑长发散乱飘荡下来,映着发间一朵乾净的玉簪花,莹莹难书韶华,在那阴凉树影下错落成一身淡影。

    “这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韩烨清俊疲惫的抹了一把脸,对翠秀解释道。

    沐阳城前几日刚刚被瓦剌人攻破,太守宋明义守城而死,他的女儿则在战火中失散流落,缩在焦黑的城砖角落,被前去驱敌的韩烨所救。当时宋小姐正倒在一地血屍当中,颤巍巍的站起身呼救,衣衫虽然染了血迹,却依旧能看出华美质地,柔美的小脸满是污浊却难掩高华气韵。

    宋家小姐宋依颜将双手挽在腰侧,盈盈对着翠秀行礼,她神色清淡而寡白,不卑不亢,有一种安定而淡薄的气质,仿佛无论多少战火和悲剧,她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万般尘埃,染不上她一丝裙角。

    不仅仅是翠秀,就连满院子的伤兵们都被她这清冷气质折服,何况宋明义殉城而死,让大家都对宋小姐多了一分尊敬。

    除了韩家的两位老人,翠秀硬是在乌七八糟的院子里收拾出来一个独立的空间,安置宋小姐。

    ******

    食物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瓦剌人将能抢的东西都抢了,他们还焚烧了镇子里的粮仓,外面草原已经没有可以放牧用的草,镇子里的猪马牛羊无一不是皮包骨头。

    羊栏里面一只怀孕的母羊挺着大肚子,肋骨一根根曝露出来,艰难的拖动着步子。

    翠秀看着另外一只公羊偏头,将地上肠子一般的草根从泥里揪出来,那往常温驯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一种嗜血恶毒的光。

    就仿佛这头羊已经饿得快要吃人。

    不多久,怀孕母羊呻吟起来,下身渗一滩带着膻味的鲜血。

    那公羊嗅到了血的味道,牙齿厮磨了两下,看着母羊的目光中带了一丝饥饿的绿。

    翠秀只觉得寒凉袭上背後,远处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也围了过来,无数黑漆漆的乌鸦也早早等在树上,压了沉甸甸的一树。

    小羊一出母体,几只羊就疯了一般冲上去,粗粝的牙齿几下子将刚刚落地、还在抽搐的小羊分食的一乾二净,血肉飞溅,纯白的羊嘴上染着红血,满院都是牙齿撕裂血肉和骨碎的声音。

    枯树上落了雪,黑压压的乌鸦扑下来,疯狂抢食小羊屍体的肉渣,喙上染着鲜血,飞扑着来回撕打,羽毛如同黑色的雪落下,一旦哪只死去,立刻会被同伴分食。

    翠秀浑身发抖,跌坐在地上,耳边听着母羊凄厉的惨叫和羊群血腥味血肉撕裂声响,扶着羊栏大口大口呕吐出来!

    食物……粮仓被瓦剌人烧了,再这麽下去,大夥儿怎麽撑得下去,怎麽还撑得下去?

    *****

    翠秀端着粗粳米粥伺候了公婆,然後盛了最稠的一碗留给韩烨,再将剩下的所有从锅边刮起,攒足了一碗端去给宋依颜。

    宋依颜的房间里放着一只瓷碗,里面养着一朵小小的莲,在水中散着剔透玲珑的香。

    翠秀在宋依颜面前总是免不了自惭形秽,小姐一双赛过霜雪般柔嫩的手伸出来,带着笔墨的香味,远远不是她这种小家民妇可比。

    最难得的,是她身上那股子与世无争的淡雅气质。

    宋依颜看着她放下那碗黑乎乎的粗粥,还未入口,已经掩了口鼻小声呕了出来。

    “小姐!小姐!”翠秀连忙扶过去,宋依颜盈盈的身体弱不禁风,翠秀伸手摸去,竟然已经单薄到了见骨的程度,连忙关心,“小姐,这几日你怎麽瘦了这麽多?”

    她看了看桌上的粥,“这粥……小姐可是咽不下去?”

    宋依颜眉头微微一颦,淡淡了头。

    翠秀尴尬的涨红了脸,“可是小姐……这粥,这粥是我家剩下的最後一米,没有更精致的吃食了……”

    顿了片刻,宋依颜淡淡敛眉,身上有幽幽梅香,翠秀这才想起听韩烨说过,宋小姐平素所用,都是最高雅的东西,连喝口茶都是用梅花上的雪泡了,方才入口,这种粗粥她如何喝得下去?

    “宋太守殉国,宋家的家人都死绝,连一个仆从都没剩下。无论如何,请娘子护住他这唯一留下的骨血,定要照顾好宋小姐。”翠秀想起韩烨离去前,抓着她的手用心嘱咐。

    她咬咬牙,将那碗粗粥拿回,对着宋依颜行礼,“小姐等等,民妇这就去张罗些细致的饭菜。”

    ******

    庭院里遍是伤患,翠秀让几个大娘将那碗粥给伤患们分了,裹着一张破烂油毡就出了门。

    接近战场的地方,有一片节碧水连天的大湖,此时天寒地冻,她腹中空空,饿的浑身发抖。

    有战士的血腥气顺着战场绵延过来,湖边有松树林,翠秀脚下的鞋子破了个口,雪水顺着脚心透出寒意,她嘴唇青紫。

    这是大概是旭阳最後一处能找到一好吃食的地方。

    她攀上那冰柱一样的树干,脚踩在粗糙的松树皮上,树干被雪水冻成了冰,将她的足底皮肤撕拉开细细血口。

    翠秀将冻得发红的手伸入松树上一个不显眼的洞口,伸进去,掏出半把榛果和松子,洞里被激怒的松鼠愤怒的将她的手指咬的血迹斑斑,但她还是将它的窝全部掏光,收进了自己的腰袋里。

    若不是这只松鼠浑身没几两肉,她大概也会把它打晕一同带走。

    接连爬了几棵树,腰间的袋子渐满,她抓了最後一把,正打算下树,却被一只松鼠狠狠攻击了眼睛!

    它疯了一般撞上她的眉骨,翠秀即便及时闭上了眼皮,也被抓出几道深深血口,她一手抱不住树枝,滑脚跌落数米高的大松树!

    湖边树下的雪被砸出大坑,她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从嘴中掏出碾碎,雪气中淬着冰,卷着雪花钻入口中,带走她身体最後一热量。

    湖水湿透了她的头发,一阵阵剥骨锥刺的冷。

    翠秀看着头被松树遮住的蓝天,泪水冻成了冰滴。

    她会死麽?

    好疼,疼的骨头都要碎了,疼的仿佛浑身被人拆散了。

    不但疼,而且冷。

    这一场鹅毛大雪,风裹着呼啦啦飞吹,她身上的油毡裹着湿冷,紧紧贴在身上,几乎要被这片银白掩埋。

    她还……没有再看夫婿一眼,还没来得及为他留下个孩子,公婆还在家里炕上等她,他们的风寒咳嗽都没有治好……宋依颜也还在等她张罗吃的。

    湖面悠悠,这湖温暖,不曾结冰,如同镜面一般,倒映着寒冷的冰川雪色,剥落云烟。

    她只觉得所有温度渐渐融入冰雪间,意识渐渐迷蒙,恍然间记起满目喜庆的红,新婚那日,她的夫君将她的手从花轿上接下,拥入内室,然後大凤红烛烧到了天明,床上的锦绣红缎上,牡丹开的蜿蜒曲折。

    那一晚锦绣成灰,烧出了她心中最柔软的温暖,月华冷冷,她看着枕侧的韩烨,只知道自己要一辈子对他好。

    小窗明月,她和心爱的男子,才刚刚度过一番春秋,就要命丧於此麽?

    “韩烨……”翠秀绝望轻唤,嘴中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

    入目一头蓬松顺滑的银发,有人胳膊支在上空低头凝视她。

    ******

    湖水平滑如镜,她的眸底倒映出一番蓬松的银光。

    天空仿佛被那一银光敲碎般,一双温暖的亲切的琉璃色眸子从上方俯视过来,带着一关切、一好奇。

    远处山之巅,红红的夕阳照着松树上的雪,宛如太阳温柔的眼睫毛。

    翠秀艰难的睁大眼睛,看到了她此生所见,最为神奇的生物。

    它一头银色的长长发丝,拖曳在腰下,直直没入水中,碧水下潋灩蜿蜒的银丝水草一般悠悠荡荡,有几根顺着它的耳畔坠下来,掉落在她的脸上,柔软而清凉。

    它半个身子浸在湖里,只伸上来了一个半身,它的手里拿着菱角一样的东西,将它敲碎挤出汁液,倒入她的嘴里。

    刹那间一种昏黄的温暖悄悄袭上翠秀的心头,整个人舒然轻飘,仿佛浸沐在热水里。一霎那间,舒服的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乡,眼前人又是谁,翠秀的心像在黑暗里彷徨无计的飞蛾,终於找到一灯光。

    “好了吗?”它开口问,高兴的弯起了眼睛,仿佛夜尽天明的琉璃火,那般纯净那般清澈。

    翠秀被吓了一跳,镇定了好久,才在那样一双明净的眼神下镇定下来。

    “谢谢……”她嘶哑张口,动了动身体,发现伤口疼痛似乎好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定睛看去,湖水清澈,它的身体一览无余。

    它难辨男女,胸口平坦,秀美的脸蛋,雪白的肌肤,而腰部以下浸在湖水中,却是一尾流光溢彩的鱼尾,尾鳍仿佛薄纱一样左右摇摆。

    “你、你……你是鱼神麽?”翠秀结结巴巴的问。

    它弯起大大的眼睛摇头,尾巴拍起巨大水花。“你的脚受伤了,伸给我。”

    它一手拿着一捆水草,将翠秀带着血皮的脚底拽过来,脱下她的鞋,绑上一圈一圈的水草。

    伤口接触到柔软海草,渗血的伤口立即止血。

    它的手很温柔,很仔细,翠秀看着它,那一身肌肤素犹积雪,再加上融化银丝般的长发,就如同一个小小的神祗。

    它的面容看起来好小,像个七八岁的孩子,翠秀从它手中挣脱出来,挣扎着跪地磕头,“多谢鱼神相救,民妇定当做牛做马报答鱼神。”

    小鱼神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张开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一样洁白娇俏的牙齿,“姑娘,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叫苏倾容,姑娘你听过麽?”

    翠秀张了张嘴,印象中似乎听谁说过帝都那位摄政的苏丞相名字中有个“容”字,但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并不是她这麽一个山野民妇能知道的。

    小鱼神眼睛闪闪发亮,拉着她的衣摆抬头,“你见过这个人吗?他长得很美很美的,叫苏倾容,苏──倾──容──”

    “帝都的苏丞相似乎名字里有个容字,但民妇从未见过他。”

    小鱼神又摇了摇尾巴,眼睛里似乎有什麽东西闪动,“唔……”它失望的低了低头,然後振奋的重新笑开,一手伸出,指向不远处的一处草滩,“姑娘,刨开那层雪,下面有许多蘑菇。”

    然後它一个弯身,高高跃起水面,在半空画了一个彩虹般零落的水珠,然後重重深入水面,再也不见踪影。

    “大仙、大仙……”翠秀焦急的站在水边,就见到那抹银光渐渐低沉,余留那一丝长长银光,在漆黑的深渊底沉没。

    *******

    “你说,这是你掏光了松鼠窝得来的?”寒雪透过纸糊的窗棂飘进来,翠秀一面为宋依颜糊窗户,听到她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是、是,小姐快尝尝……”翠秀连忙笑道,哪知宋依颜的脸色骤然沉下,冷冰冰的看着她。

    宋依颜将她好容易熬出的草菇榛子粥一把推开,热乎乎的气息让翠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而宋依颜却毫无碰触之意,“那些小生命何等可怜,你掏光了它们的窝,它们冬天吃什麽?岂不是要饿死?”

    “可是、可是……我都已经掏来了……”翠秀羞得满脸通红,急忙辩解。她想不明白宋依颜的逻辑,难道人命不比那些松鼠重要?

    “端下去,我不吃!”

    “小姐……”

    宋依颜猛地站起身,却气息嘤嘤的跌坐回床上,一只手捂着唇口轻轻咳嗽,姿态仿佛空谷幽兰,“拿走!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等缺德手段收来的食物!我一想到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们连吃的都没有,只能饿死在大雪里就心痛,怎麽可能咽得下去?”

    “可是小姐,糙米粥你不喝,榛子粥你也不喝,就没有别的吃食了……”翠秀难堪的绞紧粗红的手指,强忍住眼眶的泪,那榛子上沾着她一滴一滴的血,得来如此艰难,她差连命都交代过去,才勉强得了这麽一碗……

    这样的世道,要从哪里再去搜罗食物?

    可是宋依颜并不回应她,只是缩脚上床,将被子蒙盖在头,并不再理她。

    翠秀只得捧着榛子粥低头回到厨房,自己也舍不得喝,边留在灶台边等着韩烨回来留给他。

    *****

    “不好,宋小姐饿晕过去了!”

    韩烨今日又带着伤病残将从城头回来,一院子里挤满了哀叫声,翠秀和几个大娘为他们搭起档雪的油毡子,韩烨连饭都顾不上吃,指挥镇子里唯一懂医术的老秀才为伤病们诊治。

    就在这时,宋依颜的屋子里传来惊叫。

    为她送梳洗热水的大娘盆子摔了一地,慌慌忙忙奔出来大喊。

    翠秀心口一提,连忙松开手里的活计,就看到韩烨清俊的脸上青黑一片,几个宋明义太守以前的手下也纷纷关心的围向宋依颜的房间。

    “爹爹……爹爹……”宋依颜蜷在单薄的冬被里,昏迷中还在叫宋太守的名字,她柔美的红唇弱弱翕动,韩烨坐在床边,登时面上染上一层薄怒。

    “翠秀!宋小姐的爹爹是沐阳宋太守!他殉城而死,是我北周的英雄!我不是吩咐你照顾好宋小姐麽?你怎麽竟然将她饿到昏过去!”

    韩烨冷冷的看着妻子,黑眸阴森,翠秀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夫君,家里的米我都煮了粥,可小姐她吃不习惯……”

    “小姐是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吃不习惯,你怎麽不将东西弄的精细些?”韩烨冷嗤,起身拨开翠秀向厨房走。

    “夫君……夫君……”翠秀一路喊,一路跟着他大步流星的来到厨房。

    韩烨掀开笼屉,看到了那一碗芳香扑鼻的草菇榛子粥,淡淡看了翠秀一眼。

    她委屈的喉咙发干,连忙解释到,“夫君,这粥我原本就是为小姐熬的,可她不喝……”

    “是麽?”韩烨淡淡一笑,并不相信。

    热了粥,韩烨直接端去了宋依颜的房间,几个人从背後扶着宋依颜,食物的香气传来,宋依颜嘤咛一声,微微张开眼,入目的是韩烨包含关切的黑眸。

    他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方破烂瓷勺,却细心吹凉细粥,送去她唇边。

    “谢谢韩大哥。”宋依颜美眸含泪,靠在大娘怀里,将那瓷勺抿入口中,苍白脸色终於略略红润。

    窗外雪意湛湛,此刻无限静谧。

    “韩大哥,”韩烨喂完了粥正待起身,宋依颜一双雪白柔荑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一双凄婉的美眸清澈如同秋水,“韩大哥,依颜昏倒这件事,相信翠秀姐姐不是故意的。许是……许是姐姐她要照顾的人太多,绝对没有苛待我的意思,请韩大哥千万不要责怪翠秀姐姐。”

    韩烨笑着头,“宋小姐好好歇息。”

    大娘在背後笑道,“宋太守殉城而去,没想到千金竟是这样一位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

    宋依颜羞红了小脸,对着韩烨的背影谢了又谢。

    ******

    雪轻轻下在青石台阶上,裂纹里面冻了一层滑溜的冰。

    韩烨将空空如也的粥碗重重放在灶台上,黑眸幽冷如冰看着低垂脑袋坐在炉边烧火的妻子,“这就是你说的小姐吃不习惯?可她分明吃的乾乾净净!”

    “夫君……”

    “不必解释!”韩烨淡淡摆手,打断翠秀,“那小姐是宋太守唯一的遗孤血脉,你疏於照顾也就罢了,怎麽竟还要污蔑她娇生惯养?”

    翠秀向来嘴笨,手指绞着破烂的衣角,祈求的看着韩烨。

    韩烨失望的摇摇头,“罢了,把碗洗了,再去服侍爹娘歇息罢,日後,别在这样苛待宋小姐。”

    说罢他转身出门,厨房的木扉砰地一声猛然摔上,他的愤怒,她听得明白。

    她粗糙的手捧起那乾乾净净的粥碗,浸入冬日寒冷的水。

    这水怎麽那样凉,锅沿又黑又冰,门外的大雪凑过木扉缝隙吹起她裙角的补丁。

    这冬日怎麽这样冷。

    她的手指在碗沿磨搓,那冰冷从指尖攀沿而上,将她的心头染成一片雪白。

    冷,真的好冷。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劈头盖脸的苍茫野雪地里,头一次感到夫君那温暖的臂膀,那样遥不可及。

    ☆、孤月 H

    救兵已到。

    日子好过了许多,不仅在战事方面,食物方面也是,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松快了许多,连翠秀面上也带了笑容。

    考虑到宋小姐身体孱弱,韩烨特地在很紧张的人手中拨了一个小姑娘小丫专门照顾她。

    宋依颜本就是个性子极为温柔的,也不和小丫摆主子架子,小丫才没几日就对她死心塌地的,总算让韩烨放了心。

    “各位,好消息!”一位老兵大马金刀的坐在韩家院落的板凳上,啃着干馍馍眉飞色舞,“丞相的私兵真是勇不可挡,骠骑飞将军已经绕到瓦剌人背後,放水淹了他们的盐,这下子瓦剌人打仗可没劲头啦!”

    院落里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掌声,韩烨笑着压压手掌,示意大家安静後,公布了一项更加令人惊喜的消息,“今上已经决定御驾亲征,不久之後就会和丞相大人亲自摆驾旭阳,兄弟们,好好干,加官进爵的时候指日可待!我们把瓦剌人一举赶出旭阳!”

    “把瓦剌人赶出去!”

    “当今天子不过六岁,就有如此气魄,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万岁!”

    士气大震,人人疲惫而伤痕累累的面上,终於泛出兴奋红光。

    只见宋依颜被小丫扶着,柔柔踏出房间,对着院子里的士兵们盈盈一摆,“大家辛苦了,依颜的父仇终於能有报了。”

    她泪盈於睫,看得满院子官兵一阵酸楚,小丫扶着她抹泪,“小姐,宋太守尽忠而死,我们大夥儿一会为他报仇的!”

    “为宋太守报仇!”

    “为小姐报仇!”

    依颜柔软的小手交握在胸前,仿佛水中一朵洁白的莲,那般柔弱无依。但她表情坚定,高华圣洁,“若不是依颜身为女子,一定要亲手手刃贼人,为爹爹报仇!”

    一位老兵走上前去对着宋依颜双膝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宋小姐放心,我原本就是太守门下的将士!太守生前礼贤下士,对我们这些下等兵们解衣推食,他老人家以身殉国,我们定当为他杀光瓦剌人,为大人报这血海深仇!”

    “谢谢……”宋依颜粉白的两片唇瓣微微颤抖,双手扶起颤巍巍的老兵,低柔幽雅的声音开始低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於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院子里那些衣衫褴褛,蓬头赤足,脸色黝黑得像铁一样的汉子,肩并着肩挺起了胸膛,唱起了他们从入伍起就被教导、人人耳熟能详的北周军歌。

    “王於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於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悠扬铿锵的曲调盘旋而上,人人胸口急跳如鼓,声声震动着旭阳千里离离的草原,直上天际。

    *********

    “小姐,大家对小姐真好,你看,小姐房里堆了这麽多好东西,都是百姓们送来的!”

    小丫笑吟吟的拖出一口大木箱,将百姓们送来的白米面粉、还有许多肉食堆放进去,宋依颜却连看都不看,只一手拨弄着瓷碗中那一朵娇柔的粉色莲花。

    “你们对我好,都只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宋依颜喃喃自语,凄楚的盈着泪水,“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女儿,又有几个人会对我真心好?”

    “小姐……”

    “这世上,终究会不会有一个人真正怜我爱我,将我妥帖放在心上?不是因为爹爹,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一颗晶莹泪珠,掉落水莲面,溅起一丝浅浅纹路。

    “小姐……”

    “这芙蓉面,这容颜,总会有一天凋零,又有谁会怜惜它?任我依靠,给我温暖呢?”宋依颜凄凉微笑,眸子明净,倒映着水中那秀美姿容,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瓷盆上。

    韩烨踏进宋依颜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她这样弯着身子,一根雪白的指头缓缓拨动着莲花下的水,清幽温雅,连月色都温柔了几分。

    翠秀跟在韩烨身後,讨好的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乌**汤。

    宋依颜看到翠秀,怯怯的缩了一下,又怯怯的看了韩烨一眼。

    “丞相给旭阳带来了大量食粮,这乌**每个守备分到三只,送给宋小姐补补身体吧。”韩烨温柔的看着她。

    宋依颜红了小脸,连忙爬起身双手接过翠秀手里的**汤,看了看,柔声面对韩烨,“韩大哥,这**汤……还是留给韩大哥的爹娘吧,依颜不需要。”

    “快别说傻话,你身体这麽弱,如果不好好进补,我们如何对得起故去的太守大人?何况,这也是兄弟们的心意,这里没什麽好东西,还希望宋小姐不要嫌弃。”

    韩烨柔声劝道,示意翠秀将汤碗放在她桌上。

    翠秀心底微微抽搐,她的相公,何曾用过这样一种轻声细语的姿态对她讲话?又何曾,如此面带温婉微笑,心疼过她虚弱的身体?

    宋依颜小手攥着裙角,含羞带怯的看了看韩烨,这才勉强接受,又补了一句,“韩大哥日後别再费心依颜的身子了,……若是……若是说依颜有什麽特别想要的……只有诗书,依颜最喜欢读书了,还望韩大哥能多为依颜寻几本书来……” 她柔婉微笑,举起水袖,掩住颊畔的粉色红霞。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在她的笑面上错落成银色的亮,宋依颜梳了弯月髻,发上没有簪任何金银朱钗,唯独着一只梅花,几朵错落在发丝间,罗襦婉转,美人恍惚迷离。

    韩烨微微怔住,翠秀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二人这才退下。

    翠秀的手拧紧下摆的粗布衣裙,跟在夫君身後,看着他修长的腿来回迈动,完全不曾回顾自己,整个人仿佛一个木头。

    人和人,的确不能比。

    宋依颜小姐,仿佛明月下,最轻灵的那一抹空谷幽兰;

    而她呢?不过是围着锅台打转的一个村妇;

    小姐在对月吟诗的时候,她在烧火劈柴;

    小姐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而她因为常年堆肥,衣裙上不免带着土腥味;

    小姐哪怕穿着粗布青衣,依旧美得不染凡尘,而她早就在战火中熏黑了肌肤,乾裂红肿的手,再也不见少女时青葱滑嫩的模样;

    小姐不染凡尘,所想所爱,不过是一本故事集,而她,则每日为着一粒米一颗馒头掰手算计;

    小姐出口成章,而她所懂得的最有气质的一句话,也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麽一句而已,满大街人人会背。

    “夫君……”翠秀跟着韩烨,忍不住伸手抓住韩烨背後的衣裳,将脸靠在他温暖的背後,忍住眼眶里面心酸的一秒泪滴。

    夫君……我比不上宋小姐,永远都比不上啊……

    “怎麽了?”韩烨回头,将她的手臂从腰间拉开,眉宇间带着淡淡疲惫。

    “夫君……”她不知道心底怎麽那麽委屈,自卑和酸楚交织着,想要重新依靠回去,却又被推开。

    “翠秀,军里还有许多事,你怎麽这个时候哭?不懂事!去照顾爹娘,我先走了。”他不耐烦的推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走开,不顾妻子在身後小跑步的追赶。

    “夫君……夫君……”翠秀扶着破败门框喘气,看着韩烨的背影,慢慢滑坐在门槛上,虚弱无力。

    夫君,你可知道,我每日为宋小姐细心烹煮吃食,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夫君,你摸摸我的手,它们已经如同白骨一般,在风中乾裂成没有肉骨的棍棒?

    夫君,我每日看着血淋屍首,我替大夥儿包紮伤口,将牺牲的弟兄们埋葬,我唱不出宋小姐那样的歌,但我心头的痛苦一不比她更少。

    夫君……宋小姐一汪眼泪就得到你温柔以对,可是为何,我落泪的时候,你却如此不耐烦?

    青梅竹马,十几年淡淡时光,小时候,你曾牵着我的手说,哥哥以後会一辈子爱护你。

    “夫君……”咽下喉间的硬块,翠秀坐在门槛上,闭起了微红的眼眶。

    夫君,你可知,你是翠秀最重要的家人,翠秀也有脆弱的时候,只要一个拥抱,一声鼓励就够,让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别人。

    想起幼时,她梳着双环髻,淘气爬上青砖小院儿的桃花树,越过低矮墙头看下去,还是个男孩的韩烨挥舞着竹子做的剑,带着虎头帽。清明雨纷纷,他在狭窄的巷子里大笑着奔跑,让她挪不开目光。

    长大後,每个春天他都会在山後为她摘满满一捧山花烂漫,璀璨夺目,她只觉得自己是镇子里最幸福的姑娘。

    翠秀,哥哥会永远爱护你。

    他说过的。

    那个时候,雨落在身上怎麽那麽甜。

    许多许多,现在看来,好像恍若梦中,不过几个春秋,竟然已经无法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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