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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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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奪宮 2 (屬於回憶篇)

    杀掉皇後、废除昭和帝之前,苏倾容夺了萧华宫的门,救出了被囚禁六年的小皇子沉络。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

    那一晚,苏倾容拢着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长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现身。

    月上中天,光披洒如银,连风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内宫,死罪,等同谋反。

    如果今晚夺宫不成,那麽他石成、苏倾容和他所带领的弟兄们只怕逃不过私闯禁宫、谋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来,就做人,回不来,就做鬼罢。”出发前,北周第一权相修长细腻的手指笼在绿水般的轻纱袖子里,烛光里一抹绝色荣华,对他淡淡吩咐。

    “走吧。”见到石成之後,苏倾容微微头,领着他向东华门进发。

    石成看着跟着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数目并不多,而且是临时抓来的宫门守卫,他们并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着苏倾容一起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

    如果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他尚未行动,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这位年轻的武将有些慌张,这时候,苏倾容淡淡转过身来,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层又一层水纹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长而优美的风姿,背後的长发流泉披散,肌肤在夜色里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宫的门锁好了麽?”他淡淡的看着石成六神无主的模样,伸出手,“把钥匙给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苏倾容想干什麽,但还是将钥匙交到了权相手中。

    苏倾容接过钥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拢,将黄铜钥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扑过去,接住从苏倾容五指间滑落的铜粉,颤声问,“丞相大人,你疯了?你要做什麽?”

    月光姣姣,石成仰头,看到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和阴凉如同地狱的眼神,一股寒意涌上全身,就见到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这麽一笑,仿佛仿佛有什麽花在盛开,灼灼其华,清凉幽幽。

    苏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寻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这样的一种妖娆狠毒的媚。

    苏倾容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将,一字一句的吐出优美的凉嗓好像来自地狱,“外宫门已锁,钥匙已毁,你们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後路已断,除了拼死一冲救出皇嗣,没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石成心头一跳,莫非上天不愿意自己动手?

    “丞相……”他润润干哑的喉咙,“陛下虽然被瓦剌俘虏,可毕竟还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夺宫不成,等陛下回来後,只怕你我都会落下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来。”苏倾容不为所动,镇定的看着事成,嘴角微扬,竟然有种魅惑而冷艳的妖异弧度,“我绝不会让他回来。”

    苏倾容伸出一只手来,拂过耳畔悠悠垂荡的发丝,看着那只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手,任意摆布着北周朝堂风云,石成毫不怀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碍了苏倾容的目的,也会被这只手毫不犹豫的移除。

    他站在这里,站在前方,自有风姿铮铮,让石成身後的千余名随军寂静无声。

    数千人拔刀潜行,来到了萧华宫萧瑟的红墙前。

    宫门紧闭,叫门也无人问答,苏倾容偏开身体淡淡吩咐,“不用叫门,直接撞开。”

    於是数名军士上前,硬是用木桩毁墙而入。

    小院正中,站着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没有踏出过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沉络。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月光下露出蓬乱发丝下的脸。

    苏倾容的眸中,终於透出一丝微微的热度,他单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间一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妩艳。

    清绿衣摆散开在地上,银丝在轻纱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隐约的牡丹,漆黑长发流泉一般在乾净的衣摆上倾洒,正是沉络见过的美。

    “陛下,臣来接你了。”苏倾容轻笑,举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细腻的指尖缓缓流动。

    石成一凛,连忙领着身後的随军跟着苏倾容跪地。

    “苏倾容。” 沉络的小身子向前挪动两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这位北周的少年权相。

    沉络伸出手去,将手放入苏倾容的掌心,他的肌肤那麽凉,一如他曾经想像的那样。

    苏倾容抱起皇嗣,缓缓转身,睫毛擦着沉络的颊侧肌肤。

    北周未来的帝王蓬头垢面,信任的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颈子。

    石成的一千随军和上万名丞相私兵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向东华门进发,凡有人胆敢阻拦,在丞相一声令下中尽数头颅滚地。

    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

    就在这样的早春天色中,沉络穿上了一身明黄龙袍。

    苏倾容领着他,走上了奉天殿,敲响上朝锺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百官来到朝堂,却看到苏倾容正官朝服,挡在奉天殿大门前,晨风一任身潇洒。

    他的身後,黑沉沉站着丞相私兵,个个黑甲刀剑,将金銮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罗殿的味道。

    “吾皇已经登基,诸位立刻回去换正冠朝服,前来朝拜。”权相淡淡的说,百官无不俯首。

    春雨,一夜连晓。

    百花争玲珑,清新阳光的在金銮殿端,一根一根金丝耀眼,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後的血迹,犹自鲜艳。

    金銮殿前广场上的落叶花瓣早早地铲了个乾净,仪仗卤簿森严罗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将、各国使节排班站立,丹陛尽头,八只半人高的铜鼎一字摆开,鼎中波光粼粼,从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个广场,上万人拜舞山呼,“万岁”的呼喊声直入云霄。

    沉络就此,坐在了那个最尊贵却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时,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銮殿门口回转过身来,慢慢行至御前,领着百官,对着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礼,随着宣赞礼官的高喊声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沉络低头,能看到跪地的苏倾容,那微微颤动,蝴蝶一样般的睫毛。白玉一样的脖颈在黑发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凉滋味,冷而凉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红妩媚。

    苏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从侧阶走上御座旁边,站在沉络身边。

    小皇帝伸出手去,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指。

    沉络的手冰冷,苏倾容默默按上他小小的手背,丞相的肌肤带着温暖的热度,丝丝内力从手掌贴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着经脉徐徐上行,不一会儿沉络就觉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时瓦剌作乱,陛下,”绝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礼,对着座上的少年君主说,“君当以死守国。”

    沉络端坐在黄金大椅上,看着这个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个摇头,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来,扶着身侧丞相的手,对着一地跪倒的官员们说,平身。

    此时百官们才敢抬头,看看他们头上这片只有六岁的天。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仿佛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画,西风猎六城都满盖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发如染墨,一身明黄五爪狂龙,却难掩惊鸿容华,天香国色。

    远处,繁华笙歌落,沉络的声音仿佛打破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锋,在薄薄空气切开一个寒冷的伤口。

    “瓦剌来袭,辱我祖庙,罪当服诛”铁和血的味道从这个光艳摄丽的小天子语调里冲出,他站在那里,迎着洞开的殿堂大风,仿佛振翅欲飞的龙。

    六个沉沉的字寒硬如铁,砸在朝堂窒闷的空气中。

    “传旨,御驾亲征。”

    ********

    从旭阳关逃回来的伤兵败将有上万之数,个个蓬头垢面,狼狈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营前。

    对於这些残军败将,苏倾容只给了一个指示────杀。

    *******

    北周面对瓦剌的形势非常被动,不仅仅是因为瓦剌的骑兵骁勇善战,更因为,昭和帝还被他们押在手里。

    昭和帝在位时,曾令老晋侯江华带军二十万前去旭阳抗击瓦剌,二十万,基本是京都七大营的全部兵力。

    几仗打下去,朝廷能用的兵力竟然只剩下了三万,还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士气低落就更不用说。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胜,正是士气大震的时候,凭藉这兵力根本没法抵挡对方的攻势。更可怕的是,瓦剌人进攻的时候必定会带着昭和帝,作用就是────当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阳将士面前一放,谁敢对他射箭?守军们投鼠忌器不敢动真格打,万一失手伤了昭和帝,可是灭族的天大罪过。

    沉络被苏倾容抱着,站在旭阳关城头。

    旭阳关外,血湿遍野。

    漫漫荒草,黑鸦满天,横七竖八的躺着破烂成泥的屍体,远处,就是瓦剌的牛角号声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蛮杀戮────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里不停有官员提议南迁,在他们看来,如果北周倾尽全力和瓦剌拼个鱼死网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迁,虽然丢了半壁江山,祖庙社稷,他们自己还是能够安享尊荣的官员────这就是他的臣子。

    每天在瓦剌军营里为皇後之死而哭泣,一夜白头,在瓦剌军官的言语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顾岌岌可危的旭阳关,大叫着勿伤朕性命的中年人────这就是他的父亲。

    幼年帝君扶着旭阳关冰冷的城墙,对着远处的瓦剌军营露出一个罂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

    边关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个残酷到令全军下颤栗的指令────将旭阳关外的草原和粮食一把火烧个乾净。

    晋候走入苏倾容军帐的时候,看到他膝盖上坐着年仅六岁的帝君,垂眸饮茶。

    苏倾容对地上跪着打颤的晋侯淡淡笑语,“怎麽,陛下口谕,晋侯不打算执行?”

    老晋侯哑着声音摇头,“陛下,关外头还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这些牧草过活,如果连粮食和草地都烧乾净,只怕这些百姓没得过活────”

    “这些牧草和粮食你若不烧,就会变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们抢去一样吃不到百姓嘴里,徒增瓦剌的战力,何必呢?”淡淡烛火下,苏倾容的容貌仿佛春雪中绽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绿萼。

    “可是关外镇子里的百姓……”

    “他们自求多福罢。”不等苏倾容说话,小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苏倾容的头发,“朕要的,只是胜利。”

    只是胜利。

    不是退却,不是和谈,而是完完全全的,压倒性的胜利。

    而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眼下是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关心的事情。

    晋侯其实心里也明白,如果为了区区几个旭阳百姓而导致这一战失利,导致的将会是整个北周的崩溃沦陷,到时候不仅仅是旭阳,全天下的百姓都难逃战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静、如此淡漠的削断百姓生路的态度,还是让晋侯背後发冷。

    出军帐之前,晋侯回头一望,只见烛火之下,苏倾容抱着沉络指沙盘,幼主国色天香的美目尽染着笑,不断头,牵着苏倾容的手。

    苏丞相兼任帝师,真的好麽?

    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晋侯心中深埋。

    **********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营的将士就只剩下了三万,瓦剌人有二十万,这仗怎麽打?”大风凛凛的旭阳关城头,六岁的幼年君王转头问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沉络又问了一声,才发现苏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远处银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异常柔和,是他从来见过的温软。

    沉络伸出手,拉了拉苏倾容的衣袖,他不喜欢苏倾容的这个表情。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传来湿气,将苏倾容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颗一颗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万,全骑兵。”苏倾容靠在城砖垛上,长发如瀑,嘴角是轻慢寒淡的笑,望向远处。远处,黑压压的玄甲骑兵如同静默的黑暗河流,从四面八方静静的涌来。每一匹马的蹄子上都包着布,行走间仿佛地底涌出的幽灵一样安静,铁血金戈。

    每一匹马都肌肉饱鼓,仿佛会立刻迸发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剑都寒光锐利,仿佛在轻颤鸣叫,要将天撕裂扯碎。

    这就是苏倾容的私兵,他们平日装扮成百姓,混迹於各个城镇,但是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从帝国各个方向汇聚过来。

    “这麽多年,臣屯私盐,贪军饷,杀了无数商户,走私打劫为他们发饷,亲手带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立功重赏、犯规就敲打鞭笞练出来的兵。”苏倾容淡淡抽回被沉络扯住的长发,冷声轻笑,那红色朱砂仿佛开放在血肉体肤上的小小莲花,妖艳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难书。”

    沉络靠在苏倾容的腰上,抬头,轻声问,“丞相,既然你有这麽强的军队,为什麽当初瓦剌进攻的时候,丞相不把他们派出来?”

    苏倾容但笑不语,明显是让沉络自己去想。

    沉络天资聪颖,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着瓦剌这一场战争,将京城七大营的兵力全部耗尽?这七大营属於世族一派,收的大约也都是京城贵族子弟,平日走马斗狗,早就没有什麽实际战力。”

    所以,乾脆几十万几十万的派去边关,被瓦剌杀个一乾二净拉倒。

    这种废物,苏倾容不想要。

    “这些贵族兵花费巨大,养着他们几乎要消耗掉国库每年一半收入,这麽一来伤的伤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小皇帝说。

    苏倾容微笑,淡声问,“还有呢?”

    沉络低头思考,手指一根一根伸开数,“还有……朝堂上各派争斗不休,但都是一帮老头子,他们家族里未来的青年才俊几乎都放在三大营里做军官,本来是打算镀个金就好晋升。这下子全数死在了战场,只怕,未来三十年京城许多世家大族後继无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职位上安插人,而不会受到阻挠。

    “陛下还能想到什麽?”苏倾容的语调里溢出一丝笑意。

    “还有?”沉络抬眉望向清艳美丽的丞相,心头一动,“还有,父皇被瓦剌人俘虏,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头,绸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轻轻头的动作而荡漾。

    “没错。”苏倾容轻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军营的。”

    旭阳城头,湿气寒凉。

    “太上皇既然没有治世之才,何苦占着龙椅不放。”他勾着嘴角,仰头看着照耀旭阳湖的血色夕阳“北周和瓦剌迟早会有这麽一场厮杀,臣大约六七年前就开始铺排,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计画好的事情。”

    “皇位安则朝堂安,朝堂安则北周安,北周安则旭阳安,旭阳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话含在嘴里,沉络没有听清。

    “丞相,你为何选择络儿当皇帝?”沉络问。

    一痕淡淡笑意滑过苏倾容的眼底,他懒洋洋的抚摸着沉络的发,轻柔的扬起黑色的眉角,弯起月牙一样柔软的嘴角。

    “因为,陛下是‘真龙天子’啊。”苏倾容的笑里含着某种奇异的意味,“不用修炼,不用跃南天门的‘真龙’呢!”

    某条傻乎乎的鲤龙心心念念的,龙身。

    ***********

    骄阳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时分,瓦剌首领也先骑着坐骑在大军阵前来回巡逻,下达了总攻令────北周已经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经没有有力的军队,只要突破旭阳,就能一举冲入帝都────

    他许给了各个部族令人眼红的承诺: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镇,女人、财富、奴隶任兵士随意处置掠夺……

    粗狂的瓦剌人骑在马上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呼,举起肌肉鼓鼓的粗壮手臂,在血色晚霞中举起沉重的弯刀,胯下骏马响鼻乱喷,毛发森立,昭示着兴奋的血腥战意。

    同时,苏倾容却连战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长衫,双手撑在城头上向下看,怀里抱着北周六岁的幼帝。

    瓦剌骑兵十分强悍,才用了一刻锺就呼天抢地的奔涌至城下,也先一匹枣红骏马抢先,巨大的红马人立而起,马蹄仿佛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军阵前,正面旭阳关城门。

    “你们皇帝在此,开门!”也先仰头高喊,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冰冷沉默。

    骤然,旭阳城头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银河落九天,一片白昼通明!

    也先这才看清,旭阳城头,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将,沉重而森冷,整个旭阳关看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妖兽,每一个铁甲战将都是巨兽身上如剑的尖刺,要将瓦剌骑兵的血肉紮穿。

    这……

    光看这气势,就决然不是也先之前进攻时,稻草人一样柔软的北周军队。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瓦剌汉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栗起细细疙瘩。

    一般的军队,绝对练不成这样百万兵临城下,却没有一丝吵闹,一多嘴的纪律。他们只是沉默的架设机弩,沉默的指剑,沉默的燃起火把,仿佛没有看到旭阳城下的瓦剌大军一样,每个人都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条暗暗涌动的黑色河流。

    苏倾容和沉络身侧,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阵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北周居然还有这麽一支刀光如联,铁骨铮铮的军队!

    ……这军队是哪里来的?

    也先纵然震撼,然而大军已出,不得不发,他腰侧的长刀,指向瑟瑟发抖的昭和帝,对城头上的黑甲将兵们高喊────“你们北周皇帝在此,开城门!”

    城头上无数黑甲流水一般让开,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艳丽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认了出来,惨叫到:“苏倾容!”

    北周第一权相眼光都没有在昭和帝身上扫一扫,双手搭上城垛,露出怀里穿玄色镶金龙袍的沉络。

    火光如同白昼,犹如天河倒倾,昭和帝在一刹那眼底反酸,泪水懵了眼帘。

    苏倾容怀里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儿子,沉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也先张大嘴,一时间吵杂的瓦剌军安静下来,月色下城墙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苏倾容和沉络的身上。

    苏倾容自不必说,北周第一美人,雪肤花貌,天人之容。

    而沉络……战火黄沙不掩国色。

    饶是见惯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时间也吃惊了瞬间。

    废妃曾对他说,沉络长得如同先逝的太後,可是不仅仅如此。他才六岁,竟然有了某种近乎于艳烈的容光,他在苏倾容怀中,犹如艳丽牡丹中心的黑色花蕊,迎风而立,美貌凌厉。

    这麽小的孩子,站在倾国倾城的苏倾容身边,竟然没有被他的光芒盖过。

    昭和帝看着儿子,而沉络,也在看他。

    短暂的沉默过後,北周权相的声音打破寂静。

    “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麽?这才是我北周帝王。”苏倾容清艳如雪的面庞里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他偏头抚摸了一下沉络的头发,手臂一扬,“至於你那个,已经废了。”

    瓦剌大军哗变,阵前就交头接耳不安躁动起来,昭和帝身子一软,跌坐在阵前。

    还没有等瓦剌人的反应归位,只听城头三发鸣镝,城门洞开黑色的铁血洪流紧跟着倾泻而下,如同铺天盖地的铁水携夹着刀锋寒芒直直冲向瓦剌大军!

    随着黑甲大军的冲锋,苏倾容的声音饱含内力朗朗送出,犹如水银倾洒,白浪滔滔之下,虽然阴柔却犹如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冲锋!监军军後督战!但凡有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黑甲军似乎早就习惯了如此残酷的军令,没有一人回头,没有一人後退,狂烈冲杀而至,瓦剌大军顷刻被打散!

    苏倾容的声音如同鬼魅回荡在战场上空,回荡在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泞中────“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站端一开,死战到底!”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後队斩前队!”

    “私自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北周着名的连坐军法,此法一出,军人们只有拼死冲杀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

    苏倾容的红唇蠕动,声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内力传遍战场每个角落,震的人胃部都发抖,“众将率兵出城,立刻关闭旭阳城门,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这句话苏倾容不但用北周话喊,甚至还用瓦剌语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个命令,连杀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惊了!这命令意味着黑甲军一旦出城,只能死战退敌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这个苏倾容,彻底将北周军的性命豁出去了,不胜,就死!

    也先大惊!连连勒马後退,却见瓦剌大军被黑衣军冲杀的淩乱四散,整个战场几乎人挤人,瓦剌前队联系不上後队,被乾净俐落的切割成小块。

    瓦剌骑兵们惊慌转头喊话,却在嘈杂的声响中失散了联系,满眼只看见一颗一颗血淋淋飞落的头颅和踏碎的马身。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兵败,而是失联,一旦失联就是全线崩溃!

    战马嘶鸣银芒破空,风过天地肃杀,月影流火一般狂烧,金戈铁马,踏碎旭阳水畔晶莹烟火般的水花!

    满目都是黑甲军拔刀而起的锋芒,黄沙浩瀚雾茫茫,弯弓时跃马嘶鸣,月下影绰绰,战场上传来瓦剌人凄厉的哀鸣,瓦剌人本来以为能轻轻松松马踏山河,劈断北周江山,哪知道却在这旭阳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杀的溃不成军!

    ******

    撕扯交缠之间,沉络默默的,和血肉堆中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对望。

    太监宁喜在乱军中扶着昭和帝,两人被撕咬绞杀在一处的两军来回推搡,不时发出尖叫。

    *******

    “丞相,箭。”护卫军为苏倾容递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战场上艰难的转头看去,城头上的修长人影美艳妖异,月光披洒在清湖一般颜色的衣衫上,那纤细白皙的修长指头缓缓拉开那把弓,箭头寒锐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来人!来人!保护我!”也先浑身寒战,冷脸咬牙嘶吼,可是身侧的护军都被黑甲军冲散,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来得及护卫他!

    苏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怜悯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轻轻松开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势展开,雪色游龙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冲也先而来!

    箭风呼啸凌厉破空迎面而来,也先的呼吸粗重,连滚带爬的闪躲,一不小心跌落马背。

    苏倾容的箭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骑,震得也先半边身子隐隐发麻,呼哧呼哧的喘气。

    他虽然躲了过去,然而这一箭如同雷奔电掣,一举劈裂了他的枣红坐骑,穿透血肉,将穿着铁甲的战马钉在了地上!

    森森寒气在肌肤上逼出颤栗,也先抢了身侧另外一匹战马拉紧,刚刚跃身上马,就看到苏倾容微笑着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对准他。

    “陛下,”苏倾容对身侧的沉络低声笑语,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臣幸不辱命,将瓦剌首领也先诛杀在御前。”

    也先愤怒的抬头!他明明没死,苏倾容怎麽敢如此侮辱他!他哪来的自信将他射杀在旭阳城下?

    还没等他破口大駡,苏倾容已经重新拉满弓,雪白手指按着弦眼,黑眸中满是轻蔑和阴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涌来,掀的也先浑身一阵剧痛,弩箭锐利的尖啸撕破空气,如同一段灼灼发亮的银线,铮然破空。

    也先的身体如同纸鸢一样高高飞起,被弩箭带着向後翻飞,死死定在瓦剌高耸的军旗端!

    月色如血,瓦剌军顿时失语,整个战场,猛然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和安静。

    瓦剌人怔然立在城下,停止了打斗的动作,扭头看着他们的首领被钉在旗杆上的,血淋淋的屍体。

    苏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间,由於力道过大,也先头骨碎裂,连眼珠子都被巨大内力逼出眼眶,挂在空洞的眼眶下。

    “撤!快撤啊!”不知是谁哭喊了一声,瓦剌大军嘶叫着反冲,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逃离这片修罗场!

    败局已定,瓦剌人军阵大乱,而黑甲军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经是黑甲军的单方面的定屠杀。

    一具具战马倒下去,一个个粗壮的瓦剌将士丢盔弃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样将无数屍体浮起,在荒凉草原蔓延开来,映得月色一片腥红。

    “陛下,”沉络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耳畔就响起苏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沉络才发现城头上不知何时调集来了数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也先後方营地。

    黑甲军不再冲杀,向後撤退,退回旭阳城底,任凭瓦剌骑兵向着远处逃散。

    这是苏倾容为瓦剌人准备的最後一个惊喜────神机营。

    神机营专司火炮,炮身带着不祥的阴冷光芒,对准四散的瓦剌逃兵。

    苏倾容在沉络身侧蹲下,扬起睫毛,雪白肌肤上如同淡淡匀了胭脂,色授魂与颠倒荣华,美绝天下,“陛下,臣之前没有用火炮,是因为火炮无眼,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会误伤或者误杀太上皇。”

    沉络眉目一凝。

    苏倾容握着沉络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话。”

    沉络撑起身体,站在城头上,看着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跄跄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麽感应,昭和帝在此时回头,看着儿子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泪。

    “络儿……”昭和帝蠕喏。

    月下,沉络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沉络在回忆。

    回忆起萧华宫里,冬雪阵阵,所有的食物都冻结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动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终还是废妃含在嘴里暖化了,一一喂给他。

    回忆起来,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用狗尾巴草为他紮了一个一个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肤上,多麽温暖。

    回忆起来,废妃只为了替他要回应有的名分,一头碰死在昭和帝面前。那一天,废妃坐在破旧的妆台上对着铜镜细细涂抹,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回忆起来,萧华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後的廷杖下呜咽断气。

    回忆起来,那一颗苍老的梨树,和一地的黄鹂幼雏屍体。

    长睫颤动,沉络缓缓睁开眼,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沉络嘴唇张阖,笑着说了几个字────父君不父,莫怪儿臣不臣。

    江山如同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沉络转过身去,黑眸熠熠,“丞相,开炮。”

    苏倾容头。

    数十门大炮开始猛烈轰鸣齐发,也先後营立刻陷入火海。

    无数人体被炸飞,逃兵们鬼哭狼嚎乱成一团,被这不断从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飞灰。

    *****

    “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苏倾容满意的笑道,火球划过一道道橘红色的光,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昭和帝的身影淹没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飞烟灭。

    他死在了自己儿子的命令下。

    沉络仿佛事不关己,仰头对苏倾容微笑,“丞相,今日朕就算不用火炮,你也不会放过太上皇罢?”

    “自然不会,”苏倾容牵着沉络的手,缓缓走下旭阳城楼的阶梯,“如果陛下不用火炮,臣自会下令给宁喜,让他趁乱送太上皇一程。”

    宁喜,昭和帝的贴身太监,在瓦剌军营里相互扶持,原来竟然是苏倾容埋下的一颗棋子。

    “做得好。”许久之後,沉络转身,手臂环过苏倾容的颈子,埋首在他发间,轻轻的说。

    荣华谢後,君临天下。

    ☆、欺君

    幼帝一一成长,年华飞逝,韶华倾覆。

    金銮殿上的帝王在脱离开儿童的稚嫩後,一日日抽长,而他身侧的丞相,仍然是一身碧水衣衫,长发如瀑,雪肤花貌的模样。

    苏倾容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时光在臣子们的脸上刻画出不容辩驳的痕迹,可是苏倾容,再也没有一丝变化。

    不仅仅是容貌,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都不再生长,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只是那女子一般惊人的美貌,日益艳丽。

    帝相日日相处,沉络在丞相的教导下益发现出了圣君之像,北周国力日盛。

    只是私底下,有暗流汹涌。

    ***********

    曲江芙蓉池边,御书房内,苏倾容领着幼帝,言传身教,寸步不离。

    沉络眉目初绽,终於长成少年。

    而他突然发现,丞相的样子和自己幼年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苏倾容生病什麽的,宫里已经有传言说,苏倾容恐怕是个妖物。

    苏倾容并不解释什麽,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嚼舌根。

    沉络无所谓苏倾容是什麽,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於他而言,苏倾容永远都是萧华宫外惊鸿一瞥,将他带出废宫,走出三寸天地的人。

    其他官员早在十几岁就成家,而苏倾容在这个年纪,也早就应该儿女绕膝了。

    可是,苏倾容仿佛对於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无论多少高门贵族前来试探议亲,都没有结果。

    关於这一,沉络很高兴。

    他不喜欢苏倾容娶妻,至於原因,他不清楚。

    “络儿,这三人你为何如此安排?”沉络正在出神间,苏倾容淡淡出声。

    沉络眉目一整,扭头看去,苏倾容正在逐一检查他批过的奏摺,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关於吏部、户部和兵部的调度。

    当初,苏倾容拥立沉络登基,许多人都以为苏倾容会趁机篡权,将幼主当个傀儡。哪里知道几年过去,苏倾容逐渐将大权向沉络转移,毫不藏私,皇权渐渐集中。

    他倾尽一切,教导着沉络。

    沉络只是不明白,苏倾容想要的是什麽?

    他於权势无意,对财富无望,但谁也不能说他生性淡泊,苏倾容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极强的目的性。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谁也不知道,沉络也不知道。

    “丞相,”沉络过去,倚靠在苏倾容的身侧,他指头白皙修长,指尖有常年习字练剑留下的茧子,“这三个人的调度有什麽问题麽?”

    “没有,”苏倾容神色不变,但是眸底带了一笑意,“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为什麽如此安排?”

    沉络看向奏章。他将户部交给晋侯江华,将兵部交给飞虎将军,将吏部则交给了一个曾经没落的世家进士。

    “络儿是想,管钱的、管人的、管兵的,一定要完全隔离,这三家在朝堂上势力向来不曾交融,而且各自有罅隙,吏部尚书更是朕一手从底层提拔上来的,绝对不可能结党,动摇御座。”

    有钱的没有兵、有权的没有钱,有兵的没钱也没权,无论谁有异心,皇帝都可以立刻联合另外两派势力打压其中一个。

    兵部尚书他更是选择了一个老将军,过几年就会告老还乡,到时候妥妥的换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免得选个年轻的上去,一把椅子坐到死,要拈下来还得费工夫。

    至於户部尚书的人选,则是他在朝堂上和一派世族们拉扯了好几个回合之後的折衷选择。

    北周最令人头疼的便是这一群高门世族,个个都有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拔除。这些世族自诩百年望族,连皇帝都不怎麽放在眼里,抵御外敌的时候比老鼠还胆小,内斗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户部交给江华,则是他左思右想之後下的决定。晋侯江华原先一直活跃在兵部,掌管了京城的七大营。数年前瓦剌一战,七大营死的死残的残,而目前北周的主要军队都是由苏倾容私兵发展起来的,沉络自然绝对不会允许晋侯接手这些军队。但他也不好驳了晋侯的面子,於是将他由兵部挪到户部,算是平调。

    苏倾容头,整肃衣冠,突然在沉络面前单膝跪下。

    “丞相?”少年天子一头雾水,连忙起身去扶,只见苏倾容别开他的手,仰头笑道,“看来制衡、用人,陛下心中已然有乾坤,将会是我北周的明君圣主。”苏倾容目光明亮清淡,看的沉络一阵沉默。

    “陛下,臣已经没有什麽需要教你的。”

    “从明日开始,臣不会站在皇上御座旁,臣将和百官一样,立於丹陛之下,听凭皇上差遣。”

    沉络握住苏倾容的手,丞相的手指冰凉而清冷,看那一头青丝乌檀木般,睫毛如同呼吸的蝶翼一般轻颤。

    *******

    沉络登基十年後,摄政丞相走下御座,独留少年帝王在皇位上俯瞰。

    那相伴了十个春秋的丞相,转身下了丹陛,和百官一起对他跪拜折腰,如同高洁傲然的鹤。

    沉络坐在上方,能看到丞相低垂的额头,一丹红朱砂,美貌凉薄。

    属於苏倾容的那种远山淡绿色,像一团薄薄的烟雾一样,拖曳在地上,只是一层外衫,遥远而模糊。

    比雪还要白皙的的锁骨被他耳畔低垂的黑发轻压,蝴蝶振翅一般,苏倾容漆黑的眼睛微微弯折,清幽而媚惑,他抬起头,对着御座上的帝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沉络觉得冷。

    从此身侧,再也没有悄悄伸过来的手指,再也没有耳侧的低声嘱咐。

    从此以後,师尊便是他脚边的臣。

    苏倾容苏倾容,你是故意的。

    沉络淡淡的想。

    你用身份的差别,划开一道多麽深的鸿沟。

    这个鸿沟,没有人能够跨越。

    从此,帝王寝殿里丞相不再涉足,禁宫之内,再也不见苏倾容身影。

    **********

    一向身体康健的丞相苏倾容,在一个渺然春日中,突然号称病倒,连续七日不曾上朝。

    这几天,少年帝王的脾气冷的吓人,贴身的太监周福全将全体近侍脑袋都别在腰带上,小心翼翼的为御案上的龙泉青瓷添香。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清凉,梨花一片一片的折落了。

    沉络穿着薄薄绯色寝衣,漆黑长发如同绸缎一般在春光中铺开,丰美华丽,春色中帝王托着下巴,青梅落,水光帘影,小翠立横枝。

    早早处理完了政事,沉络不愿意去寝殿休息,展开一匹洒金白纸,随意写字。

    铜壶滴漏,沉络无意识的写,困了就将额头枕在臂弯间沉沉睡去。

    梦中,是一片大雨初晴的青天碧色。

    朦朦胧胧。

    碧色之间,落着一片一片的白色花瓣。

    梦中,他回到了萧华宫破落的红墙内,他孤身站在萧华宫的空荡庭院里,指缝里隐约看着挑高的飞檐上摇曳昏黄光芒的宫灯。

    这时远远有人走来,一身清绿山明水净的纱衣,下摆丰盈饱满,如同花瓣的裙摆漫不经心的铺开满地,上面盛开着银色和金色交织,妖娆转折的玉簪花,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丞相。

    他的丞相从九重宫阙处慢慢行来,蹲在地上对他伸出手,对他说,臣苏倾容。

    臣苏倾容。

    梦是最深的思念,最深的渴望。

    睫毛轻颤,沉络猛然醒来,低头瞪着桌上的白纸,瞪得脸色苍白。

    纸灯墨冷,笔划清晰,刚劲一转一折,一勾一挑,笔锋淩厉,全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倾容。

    苏倾容。

    苏倾容。

    那个人是他的丞相,更是他的师尊,从六岁开始,手把手的将他带大,成就一代英主。

    他为什麽会才几天见不到他,就烦闷暴躁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麽会在纸上写满他的名字?

    沉络浑身发冷。

    这时候周福全急急领了钦天监监正何坤来,说是要紧事禀报。

    何坤正衣跪地,大礼参拜之後开口,说昨晚夜观天象,荧惑守心,有大不吉利之象。

    沉络嘲讽的扯唇,“天象不吉就说明帝王无德,难道,监正是来让朕下‘罪己诏’的?”

    何坤吓得背後冷汗淋漓,连忙磕头。

    “回禀陛下,陛下治世圣明,荧惑守心自然和陛下无关,只是……”他抬头悄悄瞥了一眼沉络的脸色,“只是,丞相大人八字属水,荧惑守心,火性大增,只怕对丞相大人的身体有损。”

    所以,苏倾容称病,是因为被荧惑星克了麽?

    何坤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说,“陛下,此次天象很凶险,如果放着不管,恐怕丞相大人会有血光之灾。”

    “这麽严重?”沉络微微颦起了眉头,就听到何坤小声嘟囔,“若是、若是能得陛下龙血护身,丞相大人应当能避过这一劫罢……”

    沉络闻言毫不犹豫的,命人取来一只甜白釉瓷瓶,割开手腕,灌满整整一瓶。

    “送去丞相府邸。”他淡淡吩咐,然後在周福全和何坤惊吓的表情中起身,“摆驾丞相府邸。”

    ***********

    不顾周福全的反对,沉络命令立刻准备帝辇,前去相府。

    他只觉得想要立刻见到丞相,一时半刻都不能等。

    这是沉络第一次莅临苏倾容的府邸。

    丞相府邸并不算奢华,路过白玉九曲桥,就看到一块一块的小湖,碧波潋灩,临着湖水是一大片一大片,盛放荼蘼,火焰一般烈烈压雪一般梨花。

    苏倾容似乎对於湖水有种特别的偏爱。

    走路的时候,鞋底都沾满了雪白芳香,清幽雅静,仿佛通向不尽的天处。

    “皇上,丞相身体已经大好,在湖边等您呢。”相府管事引着沉络前行。

    面前梨花枝头云一样的错落,不断遮挡住视线,终於在来到水边的时候,无限宽展。

    湖边树上清妍娇嫩的花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凛然庄严而繁盛。

    树下苏倾容负手而立,比梨树更加挺拔凛然。

    几日来的焦躁顿时平静,沉络止住脚,定定的看着他。

    似有感应,苏倾容转过头来,头上是朗朗白日,梨花如同燃烧的雪,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苏倾容漆黑的眸子含着一弯深潭水笑意,倒映着沉络。揉青衫子碧绿衣摆,长发低垂,似被包在了狂舞的梨花之中,蔌蔌清香细。

    沉络只觉得周围的一切渐渐淡去,就只有那道天青碧色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烙印在眼底,无法消抹而去。

    沉络就那麽远远站着,仿佛初次相识一般,看着苏倾容。

    苏倾容慢慢的微笑,对他说,“络儿,过来。”

    这宫里,也就只有丞相会叫他络儿。沉络想。

    他身为九五之尊,行走处万人俯首跪拜,天下间,也就只有苏倾容会叫一声他的名字。

    苏倾容的声音美且沉,音声细,尾音扬,宛若柳叶拂过琴弦,柔而转折。

    仿佛是机械的,沉络僵硬的一步步挪动过去,怔怔的看向他。

    莫名其妙间,心跳如鼓,狂烈的好像万马奔腾。有什麽懵懵懂懂的东西仿佛破开,一一的仓惶袭上沉络心头。

    越走越近,苏倾容身上的竹叶气息越发清晰,在梨花香味里有种突兀的味道,异常诱惑。

    苏倾容微笑的看这个少年皇帝越发抽长的身形,就像小时候一样亲昵的伸出双臂欲抱他。

    哪里知道,在碰触的一瞬,沉络却仿佛被烫到似的退後一步,打开了苏倾容的手指!

    苏倾容扬了扬眉毛,缓缓收回手,目光漆黑。

    沉络胸口起伏,雪白的肌肤起伏。少年仰起头来,漆黑艳丽的眉目竟然带了一丝痛苦,他盯着苏倾容颈子处的盘扣。

    别过头去,沉络干哑的开口,“丞相的身体好了?那麽明日赶紧上朝罢。”

    苏倾容不语,美丽的嘴角微微下垂,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沉络一刻都不愿意多呆,说完话扭头就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忍不住奔跑起来,一头紮进帝辇!

    沉络将头埋入膝间,许久才抬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蜷紧,将掌心的肌肤掐出了血。

    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心里一阵无法形容的悸动。

    苏倾容。

    他朝夕相处的丞相。

    ……就在刚才苏倾容伸过手来的一刹那,他竟然反射性的不想碰!

    那只手仿佛带了魔力,碰触之後,就会堕入无底深渊。

    那只手曾经握着他的手习字练武,曾经牵着他指江山,那只手他抚摸过无数遍,磨蹭过无数遍,熟悉的一如他自己的手。

    可是,就在方才,他竟然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连情人的肌肤都害怕触碰。

    枯涩的情感也从身体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注入进来,如同熔岩也如同毒药,一注进他的身体,在平静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这麽些天的焦躁是什麽,期待是什麽,失落又是什麽,沉络终於懂了。

    骗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在苏倾容走过来时,心口烈火狂烧一般的剧烈跳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一钩淡月天如水,映屋檐斜照木格子窗。

    寝宫的宫人们惊讶的看着他们国色天香的帝君,自从相府回来之後,就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任凭谁也不许进入。

    三天之後,沉络打开了门。

    他的身影斜斜投射在洁白的玉阶上,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

    沉络静静的走入御花园里的梨花树影,远处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周福全大气也不敢出,远远跟着少年帝君,只觉得,他脚下的那条小径便是一条一条寂寞的路,展向不知名的地方。

    沉络拨开一支又一支的梨花,可是这冷月幽香,怎麽都安抚不了他心底的烦躁。

    “哎呀。”幽幽树影里面,有一个人影仿佛是无意一般,惊讶的回过身来,小声叫出声。

    沉络默然,看着阴影处跪着一位元长发垂肩的男子,他正在收集梨花花瓣,将它们埋入树根的泥土。

    “皇、皇上……”这种巧遇,沉络每天也不知道要遇到过多少回,无数邀宠的宫女都试过这一招,一次两次算是惊喜,多了只会让人味同嚼蜡。

    那男子有几分秀色,看到沉络之後慌忙跪倒,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头上发簪脱落,一头乌发猛然流散而下,一丝一缕的铺开在沉络脚边。

    沉络猛然就想起来,那些苏倾容抱着他在灯火下练字的日子。那时候苏倾容嘴角带笑,把着他的手,烛火下,一头青丝如同流泉,侧侧蜿蜒,幽凉顺滑。

    似乎有什麽剧烈的痛楚袭上心头,一节一节压迫着脊椎,让他连呼吸都发疼。

    苏倾容,苏倾容,沉络念着这个名字,火烫灼热的压着唇底。

    “你叫什麽?”许久,沉络看到脚下男子惊喜的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

    男子连连磕头,缩成一团微微发抖,却也因为得到帝王一句询问而惊喜的不知所措,连着几声禀报,“回禀陛下,奴才叫画兰,画笔的画,兰花的兰……”

    男子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眉心光滑,不像苏倾容,一朱砂,倾国妖娆。

    只是这一握青丝,还算相似。

    沉络弯下腰去,手指抓住了画兰的肩,然後,俯身而上,将他压入落满梨花花瓣的树下。

    画兰受宠若惊,抖抖索索的倒在帝王身下,青丝如瀑,在月影下倒错幽昧。

    画兰喉头一紧,头倒映出影影绰绰的花影和淡白如钩的月亮,他的颈子被蛮力向後扯去,呼吸困难的挣扎间,看到少年帝王垂着长睫,微微扬挑的美丽凤目狰狞而清冷,除了让人窒息的妖艳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诡异的压抑。

    画兰被迫无助,却还是半推半就的打开身体,在剧烈的快感里忘情喘息呻吟出声。

    寒意湿润了眉梢,雪花飘落在交缠的身体上,浅白的一,很快,便不留痕迹。

    远处的周福全知道陛下正在宠幸宫人,很有眼色的指挥太监们搭起了帷幕。

    沉络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身下激烈流滚着欲望,撕裂开紧窒的身体。

    身下的男子有着丝绸一样滑润的皮肤,娇柔的肌理,不错的姿色。

    只是他不是苏倾容。

    沉络一面抽动,一面抵着画兰的额头闷闷笑出声,笑的压抑。

    画兰销魂又痛苦的呻吟着,帝王的力量过大,将他身体几乎不堪承受,断断续续的恳求,一行一行泪珠滑下鬓角。

    沉络却毫不怜惜。

    画兰身体已经被折腾出了血,在高氵朝中昏眩迷离,泪水间他睁眼,他咬疼了沉络的唇。画兰一见伤了龙体,大惊失色坐卧起身,却见方才还在他身体上放肆纵情欢好的少年帝王立刻推开他起身,自己整好衣冠,长发未束,鲜艳如同蔷薇的嘴唇上一个小小的血口。

    龙袍上沾了画兰的血迹,将龙爪染成一片片妃红,腾云驾雾。

    少年帝王披散着长发,柔软的垂落下来,搭在腰间,优美的下颚在月下勾勒出一个妖艳清冷的弧线,艳色让人窒息,唇齿间一抹血滴,触目惊心。

    “奴才……奴才……”画兰吓得不敢吱声。

    “滚,”沉络冷声,指头抹过唇角的血。

    画兰连滚带爬离开,就怕皇上一个反悔要他的命。

    沉络站在梨花树下,周福全机灵,跑上来低声问沉络那位刚刚侍寝的公子要不要册封个位子……

    沉络心下一阵烦躁,冷冷瞪了他一眼,随意摆摆手,“选侍。”

    周福全答应着退下,心下暗忖,这位画兰公子可是好运气,御花园每天来偶遇陛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偏偏他入了皇上的眼,直接就封七品选侍。

    要知道,皇上年轻,於後宫一向没有太多兴致,至今也只有一两个更衣和答应,皇上半年也不见得召见一回呢!

    星光退去,天色初晴,沉络睁眼,眉目如画。

    梦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恋,几回知君到人间。

    纵欲过後,身体只剩下空茫,毫无满足。

    他知道原因。

    因为他抱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

    北周君王在某些事情上,开始变得任性。

    当听说又一个高门世族去丞相府提亲的当天,沉络夜传丞相入宫,就说帝君有急事。

    漆黑的夜里,月光弯钩,照在洁白的雪地上。

    殿内龙泉窑梅子青三足炉中着嫋嫋香烟,极其静谧。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

    极细的雪簌簌下着,仿佛静静洒下的盐粒,寝宫外一排隐隐约约的灯光,侍卫分立两侧。

    沉络头枕在寝殿门上,听着殿外的动静。

    果然,掌灯时分,远远走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在殿门前停住。

    那是苏倾容的脚步声,他举止轻柔,和谁都不一样。

    然後沉络听到了苏倾容的声音,问门外的周福全────陛下如此着急召见本相,可有急事?

    周福全摇摇头,说陛下已经歇息,可是传了口谕,命令丞相今夜留值在寝宫庭院。

    沉络沿着殿门慢慢坐下,背脊贴着门。

    苏倾容果然来了,抛下了为他说亲的高门世族长老前来。

    於是沉络像小时候一样,透过门缝看出去。

    外面正在微微的飘着小雪,柔而白,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下,苏倾容站在漫天细雪里,长发落了雪,肩膀也落了雪。

    “苏倾容,朕不许你娶妻。”沉络低着头,嘴角微扬,犹自轻喃。你看,虽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也不许你娶别人。我就是这麽任性,大雪天把你召来,也不过是让你隔着门站着,什麽事也不做。

    忽然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从冰冻一般的痛苦中蔓生而出。

    沉络转过身去,背脊贴着殿门,薄薄寝衣抵挡不住风雪的冷。

    门外,苏倾容问了周福全之後就不再问,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麽,走上台阶来,挨着寝殿门站定。

    雪斜斜刮过来,天青水色的衣摆清凉而湿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沉络和苏倾容一门之隔,能嗅到他身上的雪气,甚至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震动。

    苏倾容对着门板开口问,“络儿,你休息了?”

    沉络不语。

    苏倾容又说,“络儿,你是北周的帝王,只要你传召,臣就一定会来。”

    沉络抚摸着着殿门,感受到苏倾容的语音在空气里每一丝颤动。

    “哪怕没有理由,臣也会来。”

    沉络闭上眼睛,盖住微微湿润的眼睛。

    雪下着,越来越大。

    整整一宿,苏倾容站在门外,没有走。

    沉络坐在殿门的另一侧,也没有走。

    隔着一层门板,沉络感觉着他的丞相的体温,这麽近,这麽近。

    他和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苏倾容的身体就会完全被他抱住,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伸出手去。

    苏倾容,是一经碰触,就会彻底破碎的水中月,镜中花,他目光清澄,目中无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他。

    就这样吧,苏倾容,就这样吧。

    你不问,我不说。

    ***********

    上元灯节。

    沉络十六岁的那一年,死磨硬缠下,和苏倾容一同简装出宫,来到岳阳楼。

    楼下灯火辉煌,桃花流水,曲江潺潺。

    帝都柳絮飞,箜篌响,路人醉

    苏倾容在看流水,而沉络再看他。

    曲江里面飘着盏盏莲花河灯,苏倾容却只是淡淡的看着河水中的那一朵睡莲。

    苏倾容的目光从来流转,永无定处。

    “丞相似乎十分喜欢水和莲花?”沉络问。

    难得见他这麽出神的看一样东西。

    苏倾容颔首,“我有一个故友,常年居住水边,许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於是沉络微笑,飞身而下,将那朵莲花掬入掌心。

    而岸上,一个锦绣衣着的小姑娘愣愣张嘴迷醉的看着他,他自然没有注意。

    拈着花重回岳阳楼上,灯火在身侧辉煌,他的丞相侧身靠在栏杆上,黑发低垂,清雅风自来,眉间一朱砂,魅惑妖娆。

    沉络轻笑,“丞相天人姿容,眉心一红痣,当真媚惑。”

    苏倾容淡淡垂着眼皮,“这原也不是天生的。”

    说着这话的时候,苏倾容嘴角微微挑起一丝薄薄的笑意。

    沉络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虽然是一闪而逝,但遥远而温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麽十分心爱的东西。

    有种模模糊糊的意念滑过脑海,沉络直觉,苏倾容的话里有很关键的东西,那一瞬间,他曾无限靠近苏倾容心底最深处。

    沉络伸出手去,想要将手中的莲花簪上苏倾容的发。

    他只想要为这一个人梳发簪花。

    “胡闹,白龙鱼服本就不妥,你还在这里淘气。”苏倾容站起身,挡开他的手。

    春水汤汤,一时无涯,柳絮轻软,流水尽飞花。

    沉络自嘲的笑一笑,然後伸出手去,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把有他体温的指尖握在掌心,“那麽丞相带朕回宫去吧!”沉络淡淡一笑,任夜凉来袭。

    手指与手指,就是他们二人最贴近的距离了罢。

    楼下民生鼎沸,万里江山,只是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朱砂?

    沉络微笑着紧紧握着苏倾容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灯节不设宵禁,这里热闹,那麽多人,丞相如果不紧紧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失散到哪里去哦。”

    苏倾容反手握住他,走在前方。

    沉络任他拉着,走在後面。

    “丞相。”他突然开口唤。

    苏倾容回头,“嗯?”

    沉络笑笑,无谓的笑笑,“没事。”

    没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於灯火阑珊处回眸一笑,会是什麽样子?

    心脏里沸腾着无法说出口,火焰热比冰水冷,这样走着,仿佛回到最美的幼年时光,他也是这样跟在苏倾容身後,红尘走马,步步相随。

    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

    ***********

    北周天玺帝十年,少年天子第二次发兵瓦剌,这次总共动用了五十万兵力,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将胭脂山外的部落,将关外二十一州,尽数扫荡平坦。

    年轻的天子立於马上,转头对着身侧马背上的碧衣丞相柔声问,苏倾容,你还有什麽愿望吗?

    北周权相微笑,陛下,为了江山永固,你应当及早定立皇嗣。

    沉络头。

    於是天玺帝十七年,北周後宫开宫,选秀。

    ***********

    一个婉转春日里,禁宫流水淙淙,春巷夭桃吐绦英。

    整个御花园里面,莺啼婉转,脂粉光艳,一波波花骨朵儿般的贵族少女们璎珞魅妆,挤在牡丹茂盛的御花园太液池边。

    皇帝陛下至今後宫空虚,连一个贵嫔都没有,零零散散也就只有几个选侍和才人,再往上就没有了。

    因此,这一次在北周贵族间开宫选妃,只要谁家有女儿中选,必然不会封太过低的位份。

    於是凡接到选妃诏书的世族们都分外重视,送进宫来参选的秀女都是家里才貌兼具的嫡女。

    少女们清新而轻灵,仿佛花朵上的朝露,各有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天玺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的选妃,秀女们聚齐太液池旁,等待帝王相看,若有合意的,只怕当场就了去也有可能。

    ********

    “快看,那是陛下。”一位珠圆玉润的美丽女孩挥着丝帕,几个少女连忙纷纷挤来太液池边,远远看去,天玺皇帝一身玄衣红色绶带,下了帝辇,坐在湖心亭上。

    “那是陛下吗?太美了……”少女们看的目眩,赶紧重新打理云鬓整理衣冠,可是无论怎麽艳丽的珠花宝石,都无法让她们的姿色媲美那位亭中悠然闲坐的九五至尊。

    江采茗呼吸急促,捏紧了小手,脱离开群群花团似得少女,来到太液池流水下方一处僻静的角落。

    晋侯江华前年殁了,江家子嗣艰难,晋侯老来得的几个儿子和孙子都体弱短命,晋侯白发人送黑发人,到了最後,竟然连一个嫡子嫡孙或者庶子都没有。

    於是,晋侯便将韩烨收为义子,晋侯亡故,韩烨便袭了晋侯的爵。

    韩烨,就此成为新一任晋侯,韩家从此改姓江。

    而她,距离心中那位惊艳绝世的少年,又更进了一步。

    ******

    远远看去,坐在湖心亭的帝王墨染一样黑的头发散披着,耳侧青丝错落阴影里露出一小截光润如玉的肌肤,袖口薄薄玄色外衫翻卷,露出掩映下的素淡中衣袖,乌黑柔亮的长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小半脸庞,侧望过去从眉头到下颚的线条优美至极。

    鸟语花香,风清雾茫。

    沉络穿的并不隆重,连长发都没有认真束,随意挽了个髻,珊瑚发簪斜斜别过,要笑不笑的模样就仿佛月下昙花徐徐舒张,妖艳凝窒。

    看到皇帝的装束,几个贵女开始犯惴惴不安的嘀咕。

    “陛下穿的如此随意,似乎是对这场相看小宴不是很上心的样子?”

    “是啊!我朝有规矩,如果这一次陛下决定迎个妃位或者夫人,至少也要穿的隆重吧?”

    可是天玺帝不但没穿正冠朝服,甚至连龙袍都没上身。

    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他属意的皇後人选并不在这群秀女中?否则,就算个妃子,皇帝也应当穿正经宫装以示尊重的。

    诸般猜测嘈嘈杂杂如同虫鸣,不安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

    不过这些统统影响不了江采茗,她挑了一处假山巨石坐好,将脚踝浸入犹带寒意的太液池水中。

    秀女们从湖心亭处一个一个的过,沉络却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个,指尖悠悠转着手中的影青暗花缠枝莲纹盏,侧耳聆听周福全一个一个报清楚秀女们的来历和家族,似乎对她们的母族比对她们的长相身段感兴趣的多。

    贵女们哭丧着脸,从皇帝面前一个一个过,却连帝王的眼皮子都没见抬一抬。

    周福全仔细看着主子的神色,那根白玉指尖偶尔顿一顿,他便开口将念到的秀女留下。

    这麽一盏茶的功夫,基本北周的贵女们都被皇帝相看完了,五六十个里头也就留下了三四个,还封的都是从五品的小仪、小媛,吏部侍郎的女儿好一给了个四品容华,一场下来连个昭仪都没有。

    贵女们哭丧着脸,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娇声惊叫,“哎呀,我的花!”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跪在水边,而她头上新鲜采下的茉莉花掉落在水中,飘向下游,流向太液池。

    “我、我贪看水里的鱼儿,不想这花突然掉了……”侍女满脸通红,只觉得自己御前失仪,慌忙跪下。

    被她这一闹,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连沉络听到声响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一朵芳香洁白的茉莉,顺水流去太液池边,然後被一只精巧绣鞋挡住。

    挡住花朵的姑娘慢慢的将沾湿水的茉莉捞起来,水汽氤氲间,素衣广袖,长发低垂,没有一丝装饰,竟是个十分清净柔媚,不食人间烟火的佳人。

    沉络美艳的凤眸含着一丝兴味,微微扬起嘴角────这还只是选秀,就已经有人不安生,花招百出的邀宠了?

    江采茗将茉莉在裙角擦乾,戴在发间,然後袅袅的向湖心亭走来。

    沉络转头问周福全,“这姑娘是谁家的?”

    周福全答,“回禀陛下,是晋侯江烨的嫡女,福瑞县君,闺名江采茗。”

    沉络垂下眼皮,指头在桌上了,转眸再看去,却突然看到远远的另外一个女子身影迎风而立,靠在树边,淡淡看着江采茗。

    她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带着刀锋一般的尖削锐利,冷冷看着江采茗。

    她穿的十分艳丽,却也正是因为艳丽,让她埋没在了这一群光华艳丽的北周贵族少女中,不若江采茗素雅清新,反而出众。

    可是莫名其妙的,沉络就是多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看过女人有这样的目光。

    她穿着浅杏色的衣袂,大朵大朵泼墨一般的黛色刺绣,快要和太液池边的繁花融成一片。

    周福全机灵的凑过来,凑在沉络耳畔低语,“那个姑娘是晋侯江烨的长女,福瑞县君的亲姐姐,端阳县主。闺名江采衣。”

    正热闹的时候,有侍卫来传,“陛下,丞相来了。”

    沉络站起身,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此时恰好苏倾容领着一干侍卫行走至太液池边,逆光对帝王展开一个徐徐的浅笑。

    年轻的帝王不急不缓,走至他的身边,二人并肩而行,美如图画,艳色迷离。

    临走前,沉络指了指江采茗,“既然是晋侯的爱女,便是封个昭仪才不算委屈。”

    周福全高兴的连连哈腰,在一众贵女妒忌的目光中小跑至江采茗面前,笑道,“姑娘好福气,今天这麽多金枝玉叶,皇上偏偏了你做蓬莱阁的主位,从二品的昭仪呢!”

    江采茗不卑不亢的对着周福全盈盈一福,便由众侍女环绕着下去了。

    唯有江采衣,将目光从帝相互携互伴的身影中收回来,然後在江采茗身上缓缓绕了一圈。

    ************

    喜讯一早飞马传入晋侯府邸,侯爷江烨十分欣慰,夫人宋依颜更是喜得红光满面。还没等江采茗回府,阖府上下就已经忙不迭的挂起彩灯,贴大红喜字,洒扫焚香,祭拜祖宗。

    江采茗的车马还没有抵达府门口,就远远听到鼓乐声和鞭炮劈里啪啦作响的声音,红色的灯笼高高挂了一条街,映得一条街如同蒙上了红色绸缎。

    五光十色的头面流水一样的摆出来,参汤鹿肉,珊瑚玉石洋洋洒洒从府门口摆到江采茗的闺房,房中,一袭桃红嫁衣,静静铺开在锦绣鲛丝锻被上。

    江采茗红着脸踏入府,宋依颜就率领全家上下迎了上去,江烨满面春风,挽着宋依颜的手齐齐跪地,恭敬对江采茗拜了又拜。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昭仪娘娘万福!”

    恭贺声此起彼伏,江采茗娇柔的低下头,只是眼底的喜悦怎麽藏也藏不住。

    “茗儿,快来看看!”宋依颜拉着女儿的手走入闺房,各种胭脂水粉、玉容花粉、花钿步摇细细试过,喜来挽云鬓,将江采茗打扮的越发娇美动人。

    江采茗的目光转到床上的那一袭嫁衣上,登时面颊仿佛秋霜染透的枫叶般红艳,绞着小手低垂下头去。

    “茗儿,这是娘早早就为你准备好的嫁衣,你看看喜不喜欢?”宋依颜问。

    江采茗娇羞头。

    “皇上册封你为昭仪,只是个嫔妃,嫁衣不能做正红色,”宋依颜似乎想到了什麽,眸中喜中带着酸楚泪,盈盈欲滴,“茗儿,虽然帝王妃妾尊贵无双,但到底不是正妻。”

    “娘,”江采茗知道母亲在伤心什麽,连忙起身扶宋依颜坐下,“娘莫要伤心,皇上如今宫里并没有高位嫔妃,女儿此次进宫就是二品的昭仪,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日後,又焉能知道不会有穿上正红色的那一天呢?”

    宋依颜闻言转悲为喜,连连头,紧紧握着女儿柔细的手腕,“是了……”她哽咽,将女儿一脸羞喜交错的神情收入眼底,那不容错认的少女心魂荡漾神色让她似有所悟,不禁柔声细问,“茗儿,皇上的模样你可看清楚了?你心里……喜欢他麽?”

    江采茗闻言突然微微润湿了眼眶,枕着宋依颜的肩头突然呜咽起来,“娘……”

    欣喜的泪滴润湿了宋依颜的衣袖,江采茗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口,“娘,你可知道,女儿喜欢皇上,喜欢了好多年!”

    窗外月华如练,她倚靠在母亲身侧,一字一句讲来。

    讲多年之前,她如何在曲江池畔对他惊鸿一瞥,深深眷恋,寻觅多年,讲她如何多年来苦练德容妇工,只求有朝一日伴在君王侧,讲她是如何眷恋沉迷。

    看着女儿的神色,宋依颜有喜有忧,轻轻拍着江采茗的脊背,“茗儿啊,你果然和娘一样,是个痴情的。当年,娘亲也和你一样,对你爹爹一见锺情,就将此身交付了去。”

    宋依颜又喜又忧,心疼的抱紧女儿,心底阵阵凄凉酸楚,“茗儿,你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娘亲自然替你高兴,可是……你要知道,皇上和咱们普通贵族不一样,他的身边,将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他永远都不会一心一意的对待你……”

    自古帝王寡情呵!

    江采茗微微一笑,低下头,桃红嫁衣上绣着片片青鸾鸟翻飞的羽翼,她的泪珠滴下来,在锦绣上晕开一丝凄楚,“娘亲,我不求皇上对我一心一意,我只求能够长伴君侧,只求留在我爱的人身边,茗儿就知足了。”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宋依颜满心不舍,噙着眼泪看女儿如同幼时一样撒娇的趴上她的膝盖,柔柔磨蹭。

    “不过,近日选秀的有那麽多贵女,有郡主也有县主,皇上却偏偏只封你一个人为昭仪,可见是对你亦有情。”许久之後,宋依颜欣慰的笑道。

    江采茗重重头,长发散开在桃红嫁衣上。

    母女就这麽相拥坐了一夜,看着月色上中天,西沉,然後朝阳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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