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
一层细雨一层凉,一瓣落花一脉香,微雨燕双飞。龙腾小说 Ltxsfb.com
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斜阳残照着落着雨丝的禁宫,屏风轻烟,浓浓的露珠水色,说不尽那绿蓝黄红,浓艳万方。
北周後宫里,天玺帝首次开宫纳妃,迎入了一位昭仪、一位小仪、两位小媛以及一位四品容华────吏部侍郎的女儿叶子衿。
再加上原有的几个选侍和更衣,冷肃清寒的禁宫,终於洋溢起女儿脂粉芳香。只是这华彩馨香、软红婉转中,流淌着暗暗的金戈铁马,女儿笑面如花举手投足间,隐隐有血肉厮杀在挣动。
争宠。
皇宠,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後宫厮杀争夺的最终理由,北周後宫里,天际隐隐透浮着红云。
江采衣时至今日,才发现帝王盛宠,不吝於剧毒砒霜。
她是第一个侍寝的宫妃,位份最高不说,从第一日到第九日,沉络日日来蓬莱阁临幸。
……这简直是在打其他宫妃的脸。
她一也不会觉得开心,一方面皇上在床上折腾人的手段花招百出,弄得她羞耻又害怕,另一方面,她可不认为那位有着绝色美貌的帝王对自己有了什麽情意,只怕这一番举动,是为了将她架上高台上火烤。────自古皇宠太过的嫔妃,不仅会成为整个後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而集怨於一身,更会招致前朝各种非议,一旦出事,就是皇帝最好的替死鬼。
这些荣宠如果放在江采茗身上,或许会喜极而泣,但是放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心惊胆战,不知道沉络打的什麽主意。
终於在第十日,沉络不再召幸她,而是去了容华叶子衿的含章堂,叶容华的待遇和她一样,连续侍寝九日。
至於其他的选侍、小仪和小媛都极少受到皇宠,得了一个名分就被晾在皇宫一角。
於是,後宫立刻形成两足鼎立的趋势────晋侯户部侍郎嫡女江采衣和吏部侍郎嫡女叶子衿。
叶子衿和江采衣不同,从小就被吏部侍郎叶兆仑当做宫妃培养,手腕八面玲珑远非江采衣可比。几日过去,叶子衿已经将内务府太监、各宫女眷都打理周到,行走间洋洋洒洒跟着一大批宫女嫔御,竟有将二品昭仪江采衣压下一头的势头。
对於这个形式,江采衣无比淡定。
她从来不想争宠,她只是要跟江采茗争宠而已,其他女人,无足轻重。
她越发退让,叶子衿就越发嚣张,明里暗里开始打压昭仪身边的宫女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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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江采衣侍寝。
帝辇拖到月上梢头才缓缓前来,院子里,江采衣已经跪到双膝冰凉。
沉络前来的时候,露水已经打湿了袖口,隐隐蜿蜒的银线在纱衣下朦胧隐晦,风在耳畔轻擦,带来他身上温暖而暖薄的海棠香。
帝王伸手,将她扶起来,然後似乎是很亲昵的拢在臂弯里。
江采衣闭起眼睛,控制住头到脊椎的颤抖。
夜风里,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潮热而湿腻,几株盈盈绿玉芭蕉在月下舒展摇曳,一颗颗流连滑动的雨滴在脉络上滚动,正是一年最茂盛的季节。
蓬莱阁宫门开着,帝王妖艳的有些透骨的面容在暖黄色的烛光下,隐约极极妩媚,让人心里直跳。
沉络甚至没有挥退身畔的太监宫女,还没等跨入蓬莱阁宫门,就低头撬开了江采衣的唇舌。
宫女嬷嬷们都羞红着脸低头退下,只觉得帝妃站在门外就开始缠绵是何等旖旎。
因为有外人在,江采衣死死忍着不要呻吟出声,但被他环住的肩膀却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只怕肌肤都要被他的指头抓出青痕。
沉络看她在怀里又疼又委屈的样子,嘴角淡淡扬了一扬,贝齿抵在她唇上轻挑咬了一小口,“爱妃,朕刚从叶容华那里过来。”
采衣一惊,抬眼看去,他襟口微微敞开,散乱的黑发从领口滑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有淡淡红痕,在在引人遐想。
……所以,他是在宠幸了叶子衿之後才到她这里来的麽?
沉络的眼色漆黑有若深潭,什麽情绪都看不出来,墨染一般的发丝搭下来,长长的睫毛和形状优雅的唇在淡淡光线里。
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沉络眸中泛起淡淡的嘲讽神色,反身将她压制在蓬莱阁的桌子上,俯身压下,手指伸入了她的裙摆。
“嗯……”这一次很难忍住不叫,采衣惊慌的扳着他的手腕,襦裙滑上膝盖被他分开双腿,压制着腰身,当着无数宫女太监的面按在桌上。
“皇上!”她惊慌的透过他的肩膀向外看去,只见周福全尴尬的拉着一个小太监,进退两难的站在殿外。
“陛下……”老太监满脸通红,终於还是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禀告,“陛下,叶容华小主在蓬莱阁外求见。”
“嗯。”沉络淡淡应了一声,抽回手直起身体将江采衣拉下桌子,半拢在怀里,“宣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看到远处蹦蹦跳跳跑来一位锦绣华妆的宫妃,这是江采衣第一次见到吏部侍郎的女儿叶子衿。
叶子衿长得一也不妖媚,反而清新玲珑的如同如燕一般,大眼睛眨吧眨巴的如同星辰,别有一番娇憨可爱的模样。
这样的女孩子,只是看上去就很招人喜欢。
叶子衿拎起裙角,乳燕投怀一样冲进来别开沉络怀里的江采衣,扭股儿糖一样占去她的位置,踮起脚尖抱住沉络的脖子娇娇的喊,“皇上,臣妾想皇上想的心痛病都犯了,皇上快替臣妾瞧瞧好不好?”
说罢她的脑袋突然探出沉络臂弯看向江采衣,似乎是很惊讶一样捂住嘴唇,“咦?昭仪姐姐?”
她在沉络怀里扭了扭,蹭了蹭,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对着江采衣福了福,“昭仪姐姐恕罪,妹妹一时急着见皇上,没注意到昭仪姐姐还在这里。”
江采衣差忍不住笑出声。
这位叶容华,跑到别人的寝殿里,把皇帝怀里的女人扯出来,自个儿滚进去,这会儿还装无辜耍白痴,跟谁示威呢?
不过江采衣自然不会在脸上有任何表现,她扭头去看一旁的沉络。
美丽的帝王低低垂着眼眸,抱臂斜靠在宫柱上,懒得看她们暗潮汹涌的德行,漆黑凤眸倒是饶有兴趣的拿起江采衣桌上摆着的绣囊,看了又看。
“里面装的是什麽?”沉络扬眉问,看过来,采衣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他面前要变得透明。
绣囊的丝络鲜红,勾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悠悠晃荡。
那个绣囊里,装着蒹葭掉落的银发。
她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拾取的发啊。
江采衣心头一紧,眼眶发酸,极力克制住去抢回来的冲动。
“那是……臣妾已故的娘亲绣给臣妾的香囊。”她哑声回答。
“是麽?瞧爱妃拳头攥的那麽紧,果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沉络轻笑,目光春波流转,微微含笑,眼底一亮光莹莹欲活,语调末尾若有意若无意抬起一个微翘的长音。
江采衣只觉得快要被他的目光穿透,硬是着头皮倔强的站在原地,伸出巴掌,“臣妾私物,请皇上归还。”
沉络眉梢微动,烛火下目光淡淡带着兴味。
一个使劲,将她娇柔的身体拉入怀中。
烛花轻爆,两人相距盈尺气息相接,江采衣微微颦住了眉。
他的手臂折在她腰间,那麽有力,似乎要将她就此掰断,红唇笑意却仿佛二月柔柳最温柔的春色,“爱妃不是说过,在你心中唯有朕才是最最心爱的?如此看来,也许并非如此罢?”
一字一句皆是试探。
恍惚间江采衣觉得自己差就要被这个人的柔唇剥掉一身伪装人皮,透露赤裸的灵魂。
他漆黑的长发美得如同方方染出的香墨,带着雨後海棠的味道,随着说话的吐息婉转迤逦,她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温暖而芳香,却异常慌乱。
晾在一旁的叶子衿早就怒火冲天,嘴巴可以挂油瓶了。
於是江采衣第二次被她拉出沉络的怀抱。
脱离开沉络手臂缠绕的一刹那,采衣顺势扯回了挂在沉络手上的绣囊,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连呼吸都是小口小口的。
“皇上!皇上若是喜欢绣囊,臣妾做一打给皇上!”叶子衿跺了跺脚,委屈可怜的扯着沉络的衣袖,腻着声音,“皇上,你就不问问臣妾的病麽?”
沉络微微低下睫毛,眸中笑意盈盈,“原来朕的衣袖是什麽人都可以扯的。”
叶子衿吓得小脸发白,连忙松开跪下,还未说话泪水已经涌了上来,“皇上……”
沉络任她跪着,突然伸过手将江采衣颊畔落下的几缕散发勾回她耳後,他的手指皓白如雪,伶仃的白,偏生指尖却是血一样鲜红的蔻丹,一瞬间,竟然有种触目惊心的诱惑。
一冰凉温度,从采衣的耳畔一滑而下,是他的指甲。
眼看着叶子衿就要这麽尴尬的跪死在这里的时候,叶子衿的贴身宫女绘筝突然走进来蹲下身对叶子衿哭泣,“小主……容华小主就算思念陛下,也不能连犯了心绞痛都不喝药啊,若是伤了身体可怎麽好?”
她对着沉络连连磕头,“求皇上就看在小主一片痴心的份上,劝劝小主吧!”
叶子衿也趁此机会抬起头,泪汪汪的看着沉络。
沉络的指尖继续在江采衣耳朵後面来回滑动,弄得她浑身发颤,却又不敢躲。
“好啊。”许久,沉络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叶子衿立刻双眼放光的从地上爬起来。“臣妾刚刚熬了好久的血燕乌骨汤,皇上陪臣妾一起用些可好?”叶子衿声音如同黄莺出谷,却也不敢去拉沉络的手,乌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脸甜蜜,“陛下,那汤在臣妾的含章堂,现在回去喝还是热的。”。
江采衣冷笑,这位叶容华就差没把“将皇帝勾引回自己寝宫”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沉络嘴角笑容温和,长睫下的目光带着一极为隐蔽的不耐和嘲讽意味。
而江采衣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个死的,抬眼就看到叶子衿兴高采烈的跟着沉络走出了蓬莱阁,末了,还扭头给她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娘娘……”江采衣身边的嘉宁姑姑淡淡走至她身边,将她扶起身。
“这算是什麽?在自己宫里狐媚就算了,还到我们蓬莱阁撒野!”江采衣的贴身侍女秋菱愤愤不平的唾了一口,嘉宁姑姑横了一眼她,这才闭嘴。
江采衣抓着绣囊,站在洞开的风口,看着远去的沉络,他背後的黑发在夜风里摆荡垂落。
远处似乎有宫曲幽幽,九爪黄龙宫灯一线光线荡漾,将他端坐的黄花梨木帝辇照的曲线毕露。他仰头,梨花从他的身侧飞洒过来,落上发丝,缠在青丝中,透着水润花汁的薄红。而叶子衿没有同坐帝辇的资格,小跑着跟在帝辇身边。
“娘娘,等到明天,只怕这件事各宫都会知道,咱们蓬莱阁还有什麽面子?”秋菱气嘟嘟的小声说。
江采衣低头,方才那一刻,她几乎停止思考,这一刻心脏血液回流,某种模模糊糊的思路在心口缓缓清晰。
她不能肯定沉络对她们二人存着什麽心思,但是无论如何,她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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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被叶容华凭藉一碗汤,从昭仪娘娘江采衣那里缠走这件事,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各宫。
各宫包括内务府太监们都在隐隐猜度,这是不是说明,叶容华的皇宠就快要淩驾於昭仪娘娘之上了?
天明时分,江采衣坐在自己寝殿里梳妆,突然就看到秋菱一脸泪水迷蒙的打帘子进来,脸上还有掌括的痕迹。
没想到宫里逢高踩低来的如此迅速,淡淡叹了一口气,江采衣温和的问,“秋菱,发生什麽事了?”
秋菱哭哭啼啼的,将她在内务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约就是她去取江采衣的月例银,刚好碰上了叶子衿的贴身宫女绘筝,那绘筝不仅仅是叶子衿跟前得脸的侍女,还是宫里一位更衣小主────楼清月的亲生妹妹。
最近叶子衿风头正劲,不少嫔妃都向她靠拢,这位楼清月,五六年前被沉络临幸过一次後就被扔在後宫里,不知道晾了已经多少年。
眼看着叶子衿得势,楼清月迅速投靠了叶子衿,顺带着她的妹妹楼清筝也改了名字,唤作绘筝,跟在叶子衿身旁。
绘筝气势淩人,正在得意的时候,看到秋菱就忍不住刻薄讽刺了几句,言语污秽,话里话外说昭仪娘娘没本事得皇上欢心,昭仪的位子迟早要让给叶子衿。
秋菱气不过,和她撕打起来,结果绘筝力气大,内务府的太监们又不敢管,这才被打的一脸红肿。
江采衣听了事情原委,却并不表态,只是头示意嘉宁姑姑扶秋菱下去擦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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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嘉宁姑姑,你说,咱们娘娘怎麽是这个性子呀?”秋菱捂着红肿的脸蛋哭泣,“咱们奴才就代表了主子,我为了娘娘和绘筝起争执,怎麽娘娘一为我做主的意思都没有?”
她咽了咽眼泪,扯着嘉甯姑姑的袖子咕哝,“别的主子一看奴才受辱,都会替奴才出气,可是你看咱们娘娘……”
本来沉默着给秋菱脸蛋上药的嘉宁姑姑停下手,定定的看着秋菱,末了,淡淡叹了一口气。
“秋菱,”嘉宁开口,温柔的问,“你希望主子娘娘对你好,还是对你淡淡的?”
“自然是对我好!”秋菱抢着说,“听说叶容华对她手底下的人就是一等一的好呢!绘筝的娘亲前阵子生病,叶容华还把她自己的金簪子送给绘筝呢!其他的小仪、小媛主子也经常体恤自己的奴婢呢!”
“是。那麽娘娘如果也对你这样好,你会忠於娘娘麽?”嘉宁再问。
秋菱头,“那自然会!如果娘娘也对我这麽好,我必当忠心耿耿侍奉,誓死忠心!”
“这就是了,”嘉宁姑姑淡淡的看着秋菱,“你还小,不懂得这宫里的险恶。”
在秋菱惊讶的眼光中,嘉宁姑姑娓娓道来,“解衣推食、略施小恩,对於宫里的娘娘主子们来说,是最简单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一把簪子、几句暖心的话,对於这些高贵的主子娘娘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伤不了她们半分,却能轻易换的下人们的感恩戴德和以死相报,如果是你,你做不做?”
秋菱愣愣头,似乎是渐渐懂了。
“对於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而言,最需要的就是底下奴才的忠心耿耿。如此在遭遇到大难的时候,这些受过主子恩惠的奴才们就会挺身而出,舍命护主、当主子的替罪羊。可是,自古以来,只有为主子而死的奴才,你可曾见过为奴才损伤自己的主子?在涉及到实际利益和自身安危时,主子们绝对都会把忠仆们推出去为自己遮风挡雨,而这些奴才们感念着主子昔日的恩德,定会泼出命去。你死了,你主子也只会再培养一批忠仆,她们或许会为你感伤一时,但绝对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日日怀念。这些主子的好,归根结底是为了换取奴才忠诚的便宜手段而已。在她们眼里,自己才是最珍贵的,下人如果不对她们舍命相护就是不忠不义。”
“姑姑……”
“昭仪娘娘,心底很软呢。”嘉宁姑姑细细替秋菱上好了药,淡淡看着窗外的薄薄日光,“她对咱们淡淡的,是不让咱们和她太过贴近。如此一来,如果发生任何差池,咱们和她主仆情分单薄,不会受到牵连。咱们虽然不能被主子爱着宠着,可是绝对会平平安安。这宫里还有什麽比平平安安更珍贵呢?……娘娘是个明白人哪!”
秋菱恍然大悟,“娘娘真的是为了咱们好。”
“只是如此一来,娘娘自己几乎没有左膀右臂。所有的事情……她或许已经打定主意靠自己一个人了吧?”嘉宁姑姑摇摇头,叹了口气。
秋菱愤愤不平的握紧拳头,“这麽一来,难道娘娘就要这麽任凭其他几宫来欺淩侮辱麽?娘娘可是眼下位份最高的嫔妃啊!”
嘉宁闻言噗嗤一笑,“不,就我观察来看,咱们娘娘,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只是……”她微微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为什麽,我总是觉得,昭仪娘娘她,似乎总是非常悲伤的样子。”
她的悲伤藏在眼底,藏在明眸之後,不易察觉,却那麽苍凉。
陛下,是不是也发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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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玺帝十七年,北周年轻的天子在朝堂上又一次提出了北伐。
朝堂上,权相苏倾容默不作声,对於这个提议既不反对,也不支持。
然而,以北周慕容家为首的北周世族们却开始了近乎於疯狂的反对,满朝文武进谏声不绝於耳。
反对的理由无非就是几:
第一,皇帝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继续打击瓦剌残余势力,可是自从七年前的那一战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经几乎被扫荡平坦,目前对北周绝对无法形成威胁,没有必要;
第二,瓦剌部落东面边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发兵毫无还手之力的瓦剌,只怕会引起邻国南楚的警惕,认为北周皇帝野心勃勃,两国从此和平交好只怕会就此终结;
第三,也是慕容家反对最有力的理由────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钱粮,这涉及到了世家大族们的根本利益!
几日下来,沉络的御案上光是进谏摺子就摆了厚厚一遝,沉络连看都不看,指尖缓缓在御案漆黑而光滑的桌面上,指尖艳红一如蔻丹浸透的珊瑚。
几日以来的试探,终於让他看清楚,北周的世族势力嚣张到了什麽地步。
这些世族个个都有百年的根基,而慕容家更是盘根错节。
慕容家现任家主是慕容尚河,祖上有四世三公,在北周影响巨大,族中不少的长老就连先帝见了都要叫一声叔叔伯伯,慕容家不仅仅把持着一股巨大势力,甚至涉足皇帝後宫,北周连着几朝的皇後都来自慕容家。
目前,所有世族全部团结在慕容尚河周围,唯他马首是瞻。
而且,户部侍郎晋侯江烨,吏部侍郎叶兆仑更是慕容家的左膀右臂,对於慕容尚河忠心耿耿。
苏倾容坐在御书房里,淡淡敛眉,托着光滑如玉的下巴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年轻天子,“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罢。”
沉络缓缓抬起雪白的眼皮,睫毛在玉一般的肌肤上投下长长的暗影,他微微仰头靠在鎏金龙雕青鸾翔龙榻上,绯色绡金衣袖滑在手臂中央,仿佛安静垂落的羽翼,艳丽而华贵。
沉络静静的看着苏倾容,淡淡的说,“这仗朕一定要打。”
苏倾容眉角微微上挑,却毫不意外。
自打北周开国,世族势力和皇权就不断相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这一次慕容世家成功逼沉络妥协,那麽恐怕日後,这国家大事会不容皇帝一人独断乾坤。
况且……
苏倾容淡薄一笑,起身走来御案边,衣摆如同天晴过後的湖水,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水色之中,沉络看着他。
“皇上,”权相伸手,按住了帝王的肩膀,指尖肌肤在细细花鬘枝罗纹理上摩挲,“皇上这次是打算拈除慕容世家了麽?如此说来,这次北伐就是你的引子?”
沉络冷笑,“不,丞相。这次选秀,才是朕的引子。”
他转眸,长长的睫毛滑过苏倾容清凉的指尖,西窗外莺花烂漫,花枝春满,佳木欣欣向荣,绿意和花香顺着窗棂融进来,阳光在地上照落出窗花精致而曼妙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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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正好,杨柳在太液池旁低低垂着。
北伐的提议遭到世族和群臣反对,慕容尚河一党在朝堂上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和皇帝拉扯,哪知道,沉络却突然一连几天都不再提北伐的事情。
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容尚河浸淫朝堂多年,不可谓不老辣,可是这一次他却完全搞不懂沉络的意思。
几日过後,突然就有了奇怪的传言。
传言,晋侯江烨的女儿江采衣极为受皇帝喜爱,宠冠後宫不说,连带着江家也**犬升天。
老晋侯江华故去之後,江烨虽然袭了晋侯的爵位,可是他在官位上和老晋侯远远不能匹敌,在慕容尚河的竭力安排下,才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子。
户部侍郎江烨头上还压了一个户部尚书殷瑞,殷瑞是丞相门生,只听苏倾容和皇帝调遣。因此,江烨虽然甚为户部的二把手,实权却并不算大。
但是这一次,沉络突然出手,将殷瑞调离,任命江烨接任户部尚书,官升两级!
如此盛宠,江烨措手不及!
不仅仅如此,沉络还特别在帝都闹市区繁华地带赐给江烨一座豪华府邸,并赐江夫人宋依颜二品诰命夫人。
江家在朝堂上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交头接耳,都说看来这位江昭仪甚得帝心。
而同样一起进宫的吏部侍郎嫡女叶子衿,虽然也很得皇宠,可是皇帝却一也没有提拔叶兆仑的意思。
江烨几日里连上朝,都能看到叶兆仑冷淡的脸色,就连慕容尚河的脸色,也有不太好看了,因为慕容家的女儿这一次选秀并没有选上。
江烨心里极为不好受,要知道慕容尚河对他的信任可是他在北周立足的最大依靠,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失去慕容尚河的信任!否则北周世家贵族的圈子就会从此将他排除在外。
因此,江烨一日一日,更加频繁殷勤的去慕容府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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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太液池碧波如顷,远远望去水天碧色,池边的垂柳千条万条绿丝绦,低下的枝桠垂在湖水上,轻轻撩起涟漪。
江采衣带着秋菱,慢慢沿着太液池踱步。
秋菱听了嘉甯姑姑的话之後,对江采衣好感与日俱增,便叽叽喳喳的在她身边说话逗她笑。
江采衣微微一笑,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这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耳侧沾着的柳絮拈下来。
如果玉儿还活着,便是秋菱的年纪吧?
闭上眼忍住心底丝丝崩断了的抽痛,江采衣闭了闭眼睛,开始思考。
进宫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
几天过去,虽然她完全摸不透那位九五至尊,可是对於许多事情也渐渐摸清,这些事情可是她以前困在晋侯府时完全无法得知的。
那晚,叶子衿借着一碗汤将皇帝扯走,分明就是在给她下战书。
江采衣对於她的无礼完全不生气,反而,叶子衿的敌意让她感到开心。因为,叶子衿她不仅仅是沉络的嫔妃,更代表了吏部侍郎嫡女的身份。叶子衿对自己有敌意,也就表示了……吏部侍郎叶兆仑对江家有敌意。
这是江采衣求之不得的事情。
江烨的敌人越多,江采衣就越高兴,必要时,她还可替江烨多树几个敌。
“娘娘!”正在思考间,突然周福全远远的跑来,满脸堆笑的领着一班人马在江采衣面前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周福全大礼参拜,身後的侍卫太监们纷纷对她单手地单膝跪下。“娘娘,方才皇上下旨,晋封娘娘为正二品衣妃!”
脚下仿佛响了一个炸雷!江采衣只觉得心头里发寒。她原本就是宫里品级最高的昭仪,妃位之上,是从一品的夫人,再往上就是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她才刚入宫几天,位份就三级跳……沉络打算把她推上火坑上烤麽?
秋菱一脸惊喜交集,连连对着周福全又是谢恩又是跪拜。
江采衣淡淡跪下来,接了那分封的圣旨。
周福全身後,是丰厚而精美的赏赐,一样一样的托在太监们的头,蜿蜒了长长的一队。
昨夜下了春雨,地面还是湿的。
春雨过後四周花叶愈加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
漫漫柳絮在天际纷纷扬扬,一树梨花经了微雨没有凋零萎靡,反而开得更加鲜妍,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动一动春光灩潋。
“娘娘,皇上不但晋了娘娘的位份,还连带着提拔了晋侯爷呢!晋侯爷以後可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大人了!”周福全继续报喜,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扬。
秋菱连忙再次道谢,凑在江采衣耳边低语,“娘娘,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呀!皇上不但对娘娘连封带赏,而且还派周福全公公前来宣旨。周公公可是皇上的贴身总管太监,这是天大的恩宠哪!”
江采衣缓缓抬眼,手心紧攥,心头缓缓流过寒冰一般的水波。────无论如何,她可算是找到紮痛江采茗的第一根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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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沉香,消溽署。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蓬莱阁里,整整齐齐摆着流水一样丰厚的赏赐,浮光灩潋。
江采衣鲜艳的嘴唇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招招手。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就听到江采衣柔和温润的声音,“姑姑,皇上给的赏赐这麽多,本宫也不好独享。麻烦姑姑你且带几个机灵的太监,捡些好的送去晋侯府,赏给本宫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姑姑,这可是本宫的一片孝心!”
嘉宁姑姑心领神会,低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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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江烨和宋依颜僵硬着脸,迎接嘉甯姑姑和流水一般的赏赐。
江采茗的脸色如同秋霜打灭的鲜花,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嘉甯姑姑热情洋溢的声音,看着原本应当属於她的各种珍贵礼物。
春花花瓣落在石板地上,嘉宁脚踏过去,踩碎了一片片柔红。
“侯爷!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今儿个咱们娘娘被皇上亲口封了衣妃,赏了这许多东西。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将皇上赏赐的东西捡好的送来侯爷府邸,这可是咱们娘娘的一片孝心呢!”嘉宁笑道,“侯爷、夫人、县君,领赏吧!”
虽说东西是江采衣送来的,但归根究底是皇帝赐的,於是晋侯府上下纷纷跪地领赏。
宋依颜白着脸颊跪地,扶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身子,十指不由暗扣身下华贵的刺绣襦裙,这个江采衣,哪里是孝心?分明是来诛心!她李代桃僵,了本应该属於江采茗的恩宠,还转头来府里大肆炫耀!
泪水冲上眼眶,江采茗木然抬头,就看到嘉甯姑姑妖妖挑挑的将每一件赏赐递到江烨和宋依颜眼前观赏。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昭示帝王荣宠。本来应该,属於她的荣宠!
有血腥气从喉中蔓生,阳光怎麽那麽刺眼,千丝万缕的柳,在头飒飒如同淩厉的绿色皮鞭,抽的她浑身发疼。
“侯爷你看,你看这八宝如意金枝翠簪,是咱们北周宫里最好的匠人手艺!说到这个,奴婢就想起来,皇上经常在晨起的时候亲手为娘娘梳发簪花呢!”
嘉宁的笑声那麽模糊,那麽故意,手指头捏着那根簪子在江烨眼皮子前反复晃悠。
“还有这石榴鸳鸯蜀锦,整个宫里满共就得了十匹,皇上一口气全都赐给了娘娘!”继续笑,继续炫耀。
“这个这个,瞧瞧,一丝棉絮都没有的翠玉镯子。据说是用上古和氏璧雕琢来的,奴婢常常听到皇上称赞娘娘皓腕如雪呢!”
嘉宁姑姑笑的浑身花枝乱颤,仿佛是春日花朵上闹腾的蜂。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异乎寻常的沉默,巧舌如簧,将帝王的爱惜鸾宠以添油加醋的方式大声说出来,笑意盈盈,如同绵里藏着的毒针。
“侯爷呀……”说完之後,嘉宁喝了一口水,对江烨福身,“咱们宫里还有一位叶容华小主,是吏部侍郎的嫡长女。不过,她可没有咱们衣妃娘娘受宠!奴婢听说……皇上刚刚给侯爷您提了户部尚书?恭喜恭喜,这可是吏部侍郎大人没有的荣耀呢!” 她高声笑道。
江烨闻言一震,眸子如同冰般寒冷。这个嘉甯姑姑,话里话外暗指他江烨能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都是仰仗着江采衣的功劳!
铁拳握紧,江烨死死咬紧了牙,江采衣……竟然如此羞辱他!
嘉宁目光笑吟吟扫过江烨的铁青俊颜,转身拿起一支珍珠发簪,面对江采茗,她微微笑道,“这位就是素有才名的福瑞县君吧?娘娘特地吩咐要将这根簪子赏给你呢!”
嘉宁款步走去,一面将那发簪插上江采茗的发髻,一面连声赞叹,“侯爷府真是好风水,一连出了三个女儿,都是有才有貌的妙人儿呢!今日奴婢才算是开了眼界,天下竟然有这麽才貌双全的姑娘……可惜,侯爷的小女儿江采玉当初更加才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如果三姑娘还在,只怕是封个县主都嫌不够的,却偏偏没这缘分,早早就故去了。唉,如果奴婢能见上三姑娘一面,就是立刻死了也甘愿啊!”说罢,嘉宁还拿绢帕擦擦眼泪,很是伤感的模样。
一番话落地,不仅是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的脸同时白了。
这位姑姑一番话左劈右削,就像一把浸了砒霜的刀,同时戳的他们三人鲜血淋漓!
……一连出了三个女儿……就是在暗讽宋依颜无能,堂堂的晋侯府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江烨无後!
……江采玉更加才动京城……是在暗讽江采茗虽有才名,但是远不如故去的一位六岁小姑娘厉害,江采玉虽然已经故去多年,名声在京城可是一儿都不减!
……江采玉封个县主都嫌不够……是讽刺她江采茗本来只是名庶女,若不是江采玉去得早,这县君之位恐怕还轮不上她!
寥寥数语,竟然是将他们三个人全骂进去了。
江采茗沉默着,忍受着嘉甯姑姑将那根镶嵌着巨大东珠的发簪别在她的头上。心底仿佛有一把铁爪,长着尖利的生铁指甲,将她胸口跳动的心脏呼啦啦扯下一层血皮。那麽多年前,春水昭昭,将曲江映照的好像扭曲蜿蜒在地上的银河,淙淙喑哑。
河水上飘着盏盏粉红透润的莲花灯,灯中心一苗一苗橘色火焰,顺着流水缓缓流动,盛世繁华,灯火辉煌,人如织,笑似烟。
她心中的美少年就那样站在舟头,一手伸入水波,掬起犹带水滴的睡莲……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御花园里暖风处处,年轻而美艳的帝王,乌发披散坐在湖心亭,选秀的那天满宫阙都是香气,帝王一根手指向她,让她浑身都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和开心……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二眼。
两眼定一生,她从此桃源误入,不知身在何处。
进宫的那一晚,她是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只希望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位绝色的佳人。
那一晚,她本来多麽欢喜。
长睫发抖,泪珠子一颗一颗,仿佛佛祖手上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硌得她心口生疼生疼!
世间竟然有人狠毒无耻若此!
江采茗浑身发抖,闭起眼睛,掩住泪水,掩住眸底的伤。
*******
“茗儿,你吃些东西吧……”闺房深处,桌上一灯花澄黄。
宋依颜亲自捧着热粥,很是心疼的站在女儿身边,忍不住泪水连连。
自打嘉甯姑姑回宫之後,江采茗就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桌上铺展着白纸,江采茗不理睬宋依颜,只是捏着画笔,一笔一笔勾画,只求能画出帝王绝色的容颜。
漆黑的,微微上挑的美艳凤目,随春意流转,一伶仃漫漫风情,修长的手指形状那麽美好,静静停在袖口,仿佛摸着春风般轻柔。一袭黑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宛若月下徐徐绽放的牡丹摇曳,他坐在满目压天压地的梨花间,花瓣顺着发丝滑落在衣摆上,无法形容的华贵艳丽。
“我画不来……”凄苦呜咽流出嘴角,江采茗失神的扔下画笔,苦笑着将脸蛋贴在未干的墨蹟上,那悲伤在烛火中缓缓流淌,“娘亲,皇上的样子,我画不来……”
江采衣,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宋依颜看着女儿的模样,心底气血上涌,心疼的浑身都在发颤。
她扶起江采茗,定定望进女儿的眼睛,“茗儿,吃饭。”
“娘……”
“娘不能让你这麽消沉下去,咱们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将你送去皇上身边!”
江采茗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扯着宋依颜的衣角,期待的望着她。
宋依颜冷笑,“江采衣不是送礼给你麽?这些赏赐原就是皇上赐的,明日你父亲要去御书房对皇上谢恩,咱们可以想想,让你父亲带什麽谢礼去献给皇上!”
☆、暗流
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颜细细合计,使劲了心机手段就为明日博得帝王一个关注。
这一夜,江烨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议事,然後才回府。
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楼清月终於凭藉投靠叶子衿获得了帝王一夜宠幸,给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头的时候,楼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里,万分得意。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月色里寒鸦的羽翼滑过阴淡月色,拖曳着长长的黑羽,虽然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夜间露水依然带着丝丝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莱阁门口,指头扶着门框,看月光一一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宫的瓦檐,绿幽幽的琉璃瓦镀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红色霞光中对比鲜明强烈。
江采衣沉默无语,嘉宁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远远站着。
风吹着,将永巷落地的叶子卷入蓬莱阁小院,贴着地摩挲,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江采衣看着叶子落地,又看着叶子被风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带走悲欢离合,柳枝千丝万缕的飘着。
*********
明日,江烨就会来书房谢恩。
江采茗痴恋沉络多年,无论如何都会抓紧这个机会,到时候她会使出什麽手段邀宠呢?
采衣觉得孤独,寒冷。
唯独心口那装着银发的绣囊,沾了体温在胸口静静垂着。
这一次,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伸出柔软清凉的手臂,用柔滑的银发将她包裹,蒹葭……
采衣摇了摇头,竭力将心底疼的发酸的凄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须先在宫中立足,也就是说,她必须首先在沉络身边立足。
那麽,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沉络对於江家的态度是什麽。
不管她自己心里怎麽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绝对是和江家绑在一起的。
就目前来看,皇帝对江家和叶家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也很明显的表现在了对於她和叶子金的分封上。────论母家,户部侍郎江烨和吏部侍郎叶兆仑品级相同,但是她是妃位,叶子衿只是个容华,品级差了二级。论容貌,叶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种娇憨姿态,分外讨人喜欢,皇帝没有理由如此偏心。────只有一种解释,皇帝是在抬举江家。
可是,皇帝又为什麽要抬举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员审调升贬事宜,乃是庙堂中枢最核心的衙门,重要性远非户部可比。她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怎麽会淩驾於吏部侍郎的女儿之上?
江采衣皱眉,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又细细梳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江烨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实权,反之,叶兆仑的头上还压着吏部尚书闫子航。闫子航是沉络亲手从没落贵族中提拔上来的,对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关系冷淡,决然没有放权给叶兆仑的可能性。
对了……江烨和叶兆仑,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对皇帝一个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对立面。
莫非……皇帝是觉得江烨能力不俗,打算拉拢他?
江采衣摇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皇上无论怎麽拉拢江烨,江烨也不会转身投靠皇权。
因为江烨是慕容尚河提拔起来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袭了晋候爵位,他必须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麽铁板一块,沉络不会不清楚。
如此想来,皇帝应该没有打算拉拢江烨,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烨,恐怕应该如同对待吏部尚书闫子航一样,不将江烨暴露在过度的皇宠之中,只是暗地里私授实权,将人保护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着想着,头上飘下细细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细,也并不冷,落在肌肤上反而有温润的感觉,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来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书最高,其次为侍郎,由於张子衿只封了四品容华,连带着叶兆仑在吏部也抬不起头来,官员们向来捧高踩低,只怕叶兆仑在吏部会被越来越架空。
叶子衿虽然也颇得皇宠,但是叶兆仑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又恰好在这个时机,沉络将江烨提拔为尚书,更是打了叶兆仑的脸。
皇帝这一举一动,都是明显摆出了打压叶兆仑、抬举江烨的架势!
据说最近吏部争权斗狠十分严重,皇帝这一举措,就是在替吏部尚书闫子航撑腰,顺便敲打吏部侍郎叶兆仑。
最近叶子衿争宠争得厉害,未必没有替自己父亲出力的意思,叶子衿越着急,就越说明,叶兆仑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过。
叶家在朝堂上步履艰难,和江烨的平步青云形成巨大反差。
叶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们能够服气江烨的好运气麽?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着,江采衣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帝王的心计她不敢说能够猜到,却也能够窥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绝对,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并且打算从叶兆仑身上开刀。
只是,他打算怎样分化?
对付了叶兆仑之後,是不是就准备对付江烨了?
以後,皇帝还会有什麽举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这些事情,就不是一个江采衣所能猜出来的了,帝王心术纵横阴深,远远不是她所能窥见,她需要猜测的,只是皇帝对於江家的态度。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娘娘一夜没睡,去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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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样,在太液池边漫步。
秋菱那丫头向来懒散,江采衣也不愿意叫起她,便任凭嘉宁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缓缓走着,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气是安静的,春日也是安静的,所有的女儿斗争也都是安静的,顾着贤德不妒的名声,使尽手腕图一个师出有名,杀人於无形。
脚下一痕湖水荡漾,是从太液池引来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欢这池湖水,仿佛融化的玉,那麽像旭阳的湖,那麽像那片她再也碰触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来偏僻,才走至一处幽幽小径,就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宫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缩,转身要跑。
嘉宁姑姑眉头一拧,最见不得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宫女抖着身子跪下,还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
宫女身後,是一片门帘一样浓密的柳枝,透出丝丝亮光,隐隐约约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说话,语调清脆,听起来像个女儿家,只是话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宁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头,示意去看看。
那宫女跪在地上让开路,江采衣伸手,拨开了那浓浓绿色的垂柳。
入目是扩大的浩渺的太液池,这时候正是春好时节,烟波清绿,湖边的杏花、桃花和梨花争相繁盛,错落色彩光华耀目,红白明艳,水汽朦胧在花枝上,仿佛染红了一道道薄薄的雾。
湖边立着一只精致的高脚贵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摆着小四方雕花镶珠贝的红木的小几,上面铺着苏州小卷、玫瑰蒸糕、绿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虾仁小盒子、以及一盏上好的血燕燕窝。
一位明艳娇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贵妃榻上,身後是三三两两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们很是做作的替她扇着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视线的,是地上跪着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显浮现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状仿佛蝶翼。
湖水碧波,映着白瓷一般的肌肤,他跪在贵妃榻前,在阳光灿烂的水幕里,就有种剔透乾净的风情。
男子生的一张单薄如纸,端正清雅的面孔,虽然没有多秀丽,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这个男子,有着一头雪白的发。
他弯身匍匐着,额头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浓重的黑影盖住,宛若孤凉的鹤,一头白发蜿蜒转折在背後,将空气都划出了苍凉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紧了手。
白发,湖面。
恍惚间,就回到了旭阳的山水间,一个笑吟吟的银色脑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时候露出来,露出一个春光明媚的笑,说,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阳光掠着水面照在眼底,将男子的白发照出一种近乎於银色的光泽。
胸口的绣囊,几乎灼烫了皮肤,在那一刹那,江采衣几乎落泪,伸手隔着衣衫抚摸着胸口微微凸起的绣囊,雪白手背上冒出汗珠,心底仿佛有熔岩在涌动,烧灼。
蒹葭。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深的心底。
可是在这样繁华的宫廷,艳丽的花海中,这样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能让我如此痛楚麽?
嘉宁姑姑的声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荡,“娘娘,贵妃榻上躺着的,是今早刚加封的常在楼清月小主。”
紧跟着她补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寝。”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叶子衿的更衣麽?江采衣收回思绪,淡淡问,“那跪在地上的是谁?”
嘉宁姑姑回答她,“那个,奴婢记得……好像是兰芳院的选侍画兰公子,许多年前被皇上临幸过几次,也就放在一边了,他不经常出来走动的。”
江采衣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句的缓缓问道,“嘉宁……他的头发,为什麽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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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兰公子,本来有着一握绸缎般黑漆漆的长发。
嘉宁说。
说不出心中那种颤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觉,江采衣定定站在阴影中,一瞬不瞬的看着画兰────是什麽,让他白了一头乌丝般的发?
“画兰选侍,这块地方是我们常在小主看上的,这麽好的天,我们小主要在这里休憩,你要是长眼色,就快离开,免得扫了我们小主的兴!”
一个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着腰振振有词的插着腰在画兰面前数落。
画兰睫毛微微颤动,却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个柔软的布包,一角散开,竟然落下几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锐刺耳,“哟!听说当初,画兰选侍就是因为在树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几日宠幸罢?怎麽,您还想再玩一次这招?”
画兰不支声,只是动作很慢很慢的,将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见他不搭腔,从鼻子冷哼一声,伸出绣鞋来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虽然娇小,力道却也不轻,脚底扭了几下,就让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画兰的手指那麽苍白,几乎和梨花一个颜色,渗着红红血丝。
“够了!”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从阴影中走出来,冷声呵斥。
楼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顿时脸色青红惨白。那侍女连忙松开踩踏画兰的脚,砰咚一声跪下,而楼清月则是弯了身子,不情不愿的给江采衣屈膝行礼。“衣妃娘娘万安。”
画兰缓缓抬头,一片梨花雨里,他听到有轻轻脚步声,慢慢行来。
年轻的白发男子本来就跪着,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从面对楼清月的方向转跪回来,对着江采衣跪着重新行礼,声音淡雅,“衣妃娘娘万福,奴才画兰参见衣妃娘娘。”
江采衣听说过宫里有几个不甚得宠的公子,但是没想到,竟有这样一个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时候,仿佛一折就断的纸鹤,有一种哀伤而素色的安静。
“楼常在好兴致,大中午的在这里教训画兰选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边的嘉宁将画兰扶起来。
方才那俏奴婢芙浓儿急急一福,“禀报衣妃娘娘,我们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这会儿想在湖边乘凉歇一会儿,哪知道画兰公子非要在这里摘花挖坑,打搅我们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个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楼清月姣美的面颊上浮起红晕和一丝得意。
嘉宁心中暗叹,这个楼清月,几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复宠了一日就如此做派,还暗暗撞正二品衣妃,真是个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来这太液池是跟着楼常在你姓的,你来了,别人就得走。”
楼清月面色一凉,站直身体正要还嘴,就听到嘉宁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让你平身?”
楼清月大惊,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脸色,这才铁青着脸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对二品妃子行礼,需要曲弯膝盖,保持极为辛苦的半蹲姿势,连一丝晃动都不能有,否则,就能被拿住不懂规矩的把柄当场发落。
楼清月半蹲了许久,发现江采衣一直没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风的娇呼一声哎哟,然後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浓儿连忙机灵的伸手将楼清月扶起,着急又心疼的连连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坏了,犯了一早上头晕呢!这会儿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怎麽心疼呢!”
嘉宁姑姑仿佛没看见这主仆两人的联手演戏,对着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楼小主犯头晕,娘娘可要将咱们宫里的瑞脑香赏些给楼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扬,似乎是茫然的问,“瑞脑香……什麽瑞脑香?”
嘉宁哎呀了声,似乎有些着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赐给娘娘的瑞脑香啊!娘娘前几日接连侍寝,皇上心疼不过,就命人将内务府最好的瑞脑香一股脑儿全赐给娘娘了!这会儿楼小主犯病,怕是内务府拿不出好的瑞脑香给楼小主呢!娘娘看你这记性……怕是皇上赐的东西太多,娘娘你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
这一番话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宠的那一个,身份高贵不说,皇宠更是丰盛,哪里像她楼清月,眼皮子浅薄的没见过好东西,才得了一日皇宠就洋洋得意。
这话说的楼清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连脸上看似恭谨实则炫耀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太液池旁来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多了起来。
远远的,宫人们就看到衣妃娘娘在发落楼清月,不禁互相交头接耳,虽然都不敢过去,可是也远远看着,听着。
楼清月素来是个心气儿高,但头脑简单的,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一脸不忿都写在脸上。
江采衣垂眸,扫了一眼她摆在小几上的丰盛心,“楼常在,你吃的这些心,怕是过於奢侈,超过了七品常在的规制了罢?本宫记得,一个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楼清月一脸倔强的跪地,硬邦邦的说,“这是叶容华送给嫔妾的!”
呵,拿叶子衿来她?
江采衣可不怕叶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弯腰,亲手将楼清月扶起来,口吻甚是温和,“楼常在快快请起,血燕既然是叶容华送给你的,本宫自然不好干涉。叶容华做事稳妥,一定是先禀报过皇上才会将血燕赐给你,本宫只是个二品衣妃,哪里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宫规过不去呢?”
楼清月大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软着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饶命!”
说着说着泪水都迷糊了一脸,将丰美的妆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这个衣妃娘娘竟然是个如此笑里藏刀的!
叶子衿送她血燕本来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为这屁大的事儿请示皇上,可是……这件事的确超过了宫规!
衣妃说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宫规过不去,就是在暗指叶子衿和她楼清月在和皇上宫规过不去!
擅自做主,淩驾皇权!
这事儿要是被如此煽动,往大了说,杀头都嫌不够!
楼清月这次是真哭了,吓得使劲儿磕头。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袖口中的指头捏成拳。她最是见不得这种拿着权势就作践别人的,真真和宋依颜一个德行!可是……
“起来吧,这件事本宫就当没看见。”江采衣淡淡的说,就看那芙浓儿扶起楼清月。
楼清月连连道谢,将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狈的离开,走到远处,楼清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闪过一丝恶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别得意,过不了几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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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就这麽放过楼常在了?”嘉宁有丝不解,扶着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皱起眉头,“姑姑,我觉得不对劲。”
嘉宁不解,转头去,就见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着人来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觉得奇怪麽?我这几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为什麽楼清月整治画兰公子,会这麽巧会被我遇上?”
“这……”如此想想,的确不对劲。
“方才那宫女鬼鬼祟祟的,明显就是想引咱们来太液池边,要本宫亲眼目睹这一幕,和楼清月起冲突。而且……”江采衣顿了顿,“那楼清月不过承宠一日就如此嚣张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应该不会笨到不明白,才刚刚承宠就骄奢肆意,只会惹得皇上厌弃,她为什麽要光天化日的选在人来人往的太液池边和本宫起冲突?”
嘉宁姑姑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顿时有些发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并且,她想要这一幕被许多宫人看见,所以本宫不能发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许久,江采衣轻轻的说。
这件事细细想来十分蹊跷,就算是她今日惩治了楼清月,也是有理有据、师出有名,即使落下一个悍妒的名头,也无伤大雅。沉络向来无意关注後宫的争风吃醋,这小动作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半儿波澜都激不起来。
所以……那位叶子衿,究竟想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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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兰选侍,你受惊了。”远远看着楼清月离开,嘉宁连忙扶着画兰坐在桌边,斟上一杯热茶。
画兰低眉敛目,一头雪白的头发搭在雪白的衣衫上,仿佛阳光里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静默而冷淡,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包。
“娘娘,”画兰推开嘉宁递上来的热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动,“娘娘,画兰可以走了麽?”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快要断裂的羽翼。
嘉宁见他如此不识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却见江采衣一不悦的神色也没有。
宫城里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那麽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这个男子单薄而卑微,脚下是细雪一样软软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觉得无法言说的酸楚而哀伤的柔软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哑出声,“你的头发,为什麽是白色的?”
画兰闻言抬头,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紧了怀里裹着梨花瓣的布包,“因为皇上。”
画兰声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过皇上,只是或许不讨圣上喜欢,几年下来头发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头青丝如雪,是因为思念麽?
画兰垂着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觉感到,他说的是真的。
会有多麽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会让一个人形销骨立,白了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数着朝阳和弯月,日日等待着心爱的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几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麽熬下来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几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却被画兰打断。
“几日就够了。”他说。
几日就够了。
柔软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白色的衣,白色的脸,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乾净澄澈的纯白。
果然,爱上一个人,几日就够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湿润,她蹲下身,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头白发。”她说。
画兰并不领情,依旧淡淡,恭敬却疏远,“娘娘,请恕画兰冒昧,画兰虽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毕竟是一个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宫嫔御争宠。”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着身子看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凄惶,“没关系……没关系……本宫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宫……”只是舍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静静看着他,低头眨去眼底的泪水。
原来,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来,只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的人,就能让她如此心疼,舍不得看他痛苦,一都舍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边道路幽幽,无数道路在繁华间铺展。
可是,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无论世间哪一条路,蒹葭,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许久许久,画兰出声。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头看着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对面的男子。画兰缓缓对她折腰,然後决绝走开,不曾回头。
“画兰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边葬花栽树,这里梨树多了好几棵,都是画兰公子种下的。”嘉宁叹了一口气,在江采衣耳边说。
“姑姑,吩咐内务府的人,多照拂他一。”
嘉宁皱眉,“娘娘,画兰虽然也是皇上的鸾宠,可是毕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广袖中攥的冰凉而发疼,“可是,就是想要对他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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