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折·握雪而盟·羲和欲隐
29年9月16日
这一击超越了《败中求剑》前八式的威力总成,无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学理论
解释,乃独孤寂将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过来,以与黑雾全然相反的属性梳
理击出,就连最细微的一抹雾丝都未遗漏,同一时间内,为数不清的无形气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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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一瞬之内,此间长河的点点滴滴全遭十七爷暴力截取,不仅无人
能使力行走,连人面雾蛛也难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茎、雾丝被剑气
一击即灭,巨大的多足蛛体倏然消失,独无年「啪!」
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红浊浪。
独孤寂终于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强横霸道的杀着绝不可能全无代价,他的身体就像筛子,勐然滤
过这一方天地里的所有力量,没将筛子一股脑儿压爆,不知该说身子骨硬还是命
硬。
人面蛛烟消雾散,十七爷踉跄跪地,这种耗损即使调动诸元,也无法在短时
间内恢复。
独孤寂五指虚抓,足边飞起一柄剑,未及入掌便即挥出,唰的一声长剑标去
,将一抹窜出紫臂的雾丝钉在地上;独无年与黑雾已连成一体,枯藁的面上露出
痛楚之色,眼帘颤动,似将醒转。
独孤寂双手不停,接连射出长剑牵制雾丝,一面点足掠至,末了抄一剑在手
,〈无从来之剑〉到处,搅散氤氲卷至的黑雾,见独无年又将被吞没,径以无形
气墙挡住攻击,回头叫道:「这玩意儿杀不死啊,你手脚麻利些行不?」
魏无音与阿雪在应风色的协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撬开锤
柄顶端卡入的楔子,将乌檀木柄退出锤身,原本绽放血光的缝隙间光芒更盛,居
然就这样「裂」
了开来,张成一只长约两尺、宽高俱都尺许的长方形镂空骨架,作工、材质
均不似此时此世之物,不住剧烈颤动,几乎将僵尸男子生生拖行起来,若非应风
色与阿雪死命拉住,已然双双滑向妖物。
「……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样!」
魏无音哑声叫道:「将那妖物装进来,便能牢牢锁住!」
「锁你妈的!」
独孤寂匀不出手来,气得一口唾沫啐地。
「你眼睛瞎了么?这玩意一眨眼便长成了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
够装!」
广场血流漂杵,残骸横陈,妖物不缺给养,便在说话间,气墙后的黑雾已增
生成为一条两人多高的九头雾蛇。
兴许无有余力,也可能是十七爷的威胁更甚,雾丝并未缠裹独无年,而是将
紫膛汉子甩至一旁,仅与右臂相连,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后衔着一具尸首,倍添妖
异。
魏无音「啧」
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爷大绝之威,不能一发再发也是自然,但据师兄所言
,妖物被禁于永劫之磐时,不比一枚鹅蛋大多少,只消从独无年臂上剥离,兜回
笼里应不成问题;灵机一动,扬声道:「十七爷!你那抵挡妖物的手段,能不能
改变形状,譬如……弄出一只五面箱来?」
独孤寂剑眉一挑,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
把剑一掼,集中心念,狰狞屈伸的九头蛇忽被夹入五面墙内,接面方正齐整
,缓缓朝独无年右臂缩去,任凭黑雾如何推挤,也无法打破气墙。
要不多时,方盒缩到三尺见方,地面隐震,可见抵抗之强,凝缩之甚。
气墙的表面不住漾出涟漪般的波纹,隐隐渗出墨汁——应风色忽然想起,十
七爷怔立之际,雾蛇曾钻透气墙、直薄十七爷面前,气墙之于雾丝非是绝对的防
御;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爷极大地增厚了气壁,一时钻之不透,不代表能长
久制敌,急忙回头:「师……喂,这样还不行么?再不将妖物装起来,万一——」
「不行!」
魏无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齿咬牙:「这可不是什么镇妖法器
,若不能完整闭锁起来,是禁锢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壳刀枪不入,水
火难侵,难道机件结构等细微处也是?万一非是如此,贸然掷出,你想让咱们手
里的最后救星,教妖物一家伙绞个稀烂么?」
应风色急了。
「……再怎么压缩,也有极限不是?总小不过——」
「我的右臂。」
喑哑的喉音纵使衰疲,仍带着铁砂磨地般的慑人隐震。
独无年散发披面,双颊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满鲜血垢腻的额发遮
去大半,不见逼人精光。
应风色才发现他连头发都灰白大半,钻出唇颔的细髭亦然,整个人像是凭空
老了十几二十岁,气如风中残焰。
「长……长老……」
独无年摇头,转向抵御蛇茎的落拓侯爷。
「我捅的娄子,要麻烦侯爷帮忙收十了。」
「……等一下!」
魏无音恐他解开最后一圈咒环,急忙出声阻止。
「独无年,你肩上的黥咒术法若解,失控的黑雾除将你吞噬殆尽,不会受到
任何损害,切莫冲动!」
独孤寂插嘴道:「什么都好,你们哥俩赶紧商量出个章程来,本侯爷快镇不
住啦!当我精神气力是用不完的么?」
独无年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直盯着魏无音。
「少时你须向我解释,何以这条随我长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
得多。若解去咒环,血肉就会被吞噬殆尽,点滴不存么?」
「没错!你别冲动——」
「那就好。」
独无年眸光倏锐,左臂扬起。
他不知何时十起了独孤寂抛下的长剑,刃抵右腋,这一掠将右臂齐肩削断,
鲜血激射而出!独无年身子微晃,却未倒下,反手将断臂钉于地下,左手食中二
指蘸血解咒,心诵疾书,断臂上的最后一圈咒环化光消散,整条手臂转瞬间即为
黑雾所噬,连骨头都不剩。
「……趁现在!」
紫膛汉子嘶吼,这才颓然坐倒。
独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绝决,赞道:「好汉子!」
催动凝功,厚逾尺半的无形气盒拔地飞起,在空中急遽缩小,最终内径缩成
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继续绞扭压挤,不仅脚下站立的大地,就连空气都
剧烈震动起来,彷佛苍天将倾;僵持不过片刻,终于将黑雾压成蛋形,约如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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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爷留神,磐笼来啦!」
魏无音觑准时机,扬声叫道:「放!」
二小与他一齐松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笼骨架如遭强力磁吸,飞向雾卵。
独孤寂顺势解开锁限,雾团被笼架兜了个正着,笼架内缘的刺目血光为黑雾
所染,蓦地紫华大盛,一阵密如骤雨的机簧声过,展开的结构收拢,轰的一声砸
落地面,回复原本的方锤模样;缝隙间紫光流转,圆孔里黑得不透半点光,未有
丝毫雾气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独孤寂只瞥一眼,确定没什么纰漏,便即掠向独无年,
运指如飞,连点他几处大穴,减缓失血。
惟断臂之伤,非同小可,若不将创口骨肉挖深些许,缝合多余的皮瓣来止血
,终究是死路一条。
十七爷试图以凝功阻绝,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头:「山下方圆十里之内,
可有国手?」
魏无音此际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见远处圮墙后一名宽袍大袖的男子颤巍巍
起身,心念微动:「可是燕无楼?速来!」
那人正是夏阳渊一脉的白绶首席,外号「石渠神魔」,乃玉无葭、晏无方以
下的第三号人物,听弟子哭诉,杀害玉、晏二长老的凶人杀上了通天壁,匆匆点
了人马来讨公道,不幸撞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燕无楼武功资历不及玉无葭二老,这才屈居于白鳞绶,若论医术,却不在二
人之下,听唤而来,对魏无音微一拱手:「魏师兄。」
趋前诊视伤势。
片刻后才道:「我夏阳渊有足够的麻沸散,若能尽快刮肉缝合,独长老性命
无虞。只是不可再拖了。」
招来幸存者制作担架,欲将独无年运入知止观,借室手术,并遣人赶回夏阳
渊携来药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独无年面色灰败,垂落眼帘,喃喃低道:「冠军侯,这一架,是我输了。独
某的生死荣辱不足挂齿,但毛族质子,本山是万万不能收。侯爷若难意平,取我
性命便是。」
独孤寂笑顾魏无音:「嘴皮忒硬,看来是死不了啦。」
魏无音肃起面容,正色道:「我阳山开基四百年来,不曾在知止观外造成如
许死伤,你可知在平望都内,有多少达官显贵皈依知止观?朝廷若以此为借口,
派兵上山,我等现下可有抗拒的由头?」
独无年身居高位,岂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难置一词,只得默然低首。
魏无音环视四周,在雾蛛爪下逃过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里的长老菁英,粗
粗一瞥,虽然死伤惨重,九脉大致都还有活人在,所缺不过一二而已,勉力提神
,朗声道:「这个孩子,便由我风云峡接下罢!日后重归幽泉,面对列祖列宗,
当由魏某人一肩承担,与诸位并无干系;惟今日之事,须得有解,不可断却本山
生路,致朝廷陈兵山下,四百年的龙庭基业毁于我等之手。」
众人俱都无言,颓然垂肩。
僵尸男子转对独孤寂。
「侯爷,知止观里的死伤,奇宫会负责赔偿安抚,但顾挽松那厢——」
独孤寂摆手道:「放心罢,我会好好威胁他的。哪个想把主意动到阿雪头上
,本侯爷杀光他全家!」
魏无音点了点头,刻意不看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切齿咬牙的应风色,招手
让阿雪到跟前来,轻抚他的头顶,和声道:「从今儿起,你便是指剑奇宫的人了。你本名叫什么?」
「韩……韩握雪。」
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龙庭,原本的名字当即舍弃。往后,你就叫韩雪色罢。」
独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还不快叫师父?」
魏无音正色道:「他是奇宫未来的主人,归属哪支宗脉,关乎山上往后十年
二十年间的势力消长,可不是我说了算。若教入风云峡,不免有人说我擅受质子
,原来是包藏祸心,风云峡一脉在山上的处境将益发艰难。你莫害我。」
独孤寂哈哈大笑:「也罢!要是将来日子太难过,或想学我的武功,可来白
城山找我。你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
却是对应风色说。
少年无法点头,不知该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杂陈,咬牙不发一语,与落拓
侯爷短暂交会的眸里却涌溢水花。
「对了,我想找个人,问你打听路怎么走。」
魏无音水精心窍,不消问也知他所指为何,悠悠叹了口气。
「侯爷取次花丛,游戏人间,原来也有放不下的么?」
随口将路径说了,连该如何通过阵法的诀窍也细说分明。
见十七爷始终无有表示,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侯爷,人呢我顶着诸
脉白眼、百世唾骂的压力,也就收下了。该交割的那物事,侯爷好不好这便拿出
,省得您一走,咱们风云峡这帮老弱即给人撕了下酒?」
独孤寂哈哈干笑两声,摸着鼻子转开视线,瞧着无比心虚。
「你胡说什么呢老魏,本侯听不明白啊。顾挽松没交代什么给我,估计是信
我不过,回头便遣人送来啦,你别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爷确定此物必来?」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头担保。」
独孤寂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山上,还没到你手里罢了,不
会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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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侯爷。」
魏无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独孤寂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
却见一双带笑的视线,既狡黠又锋锐,通透中又带着满满的疲惫与愤世疾俗,不
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处,令人难以安心无视,却实在讨厌不起来。
「侯爷在风云峡还有一坛老酒未饮,几时来索,魏某倒履相迎。」
两人对视片刻,独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头阴霾彷佛一扫而空,再无
挂碍。
「这会儿,是真要道别啦。山高水长的,你们一个个,可别随便死了啊。」
十七爷一振袍襕,迈开鳞靴,背对破云初露的几缕阳光,踩着一地泥泞湿滑
,不见使什么移形身法,连轻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闲庭,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道尽
处,只有朗吟声宛若龙啸,迤逦悠扬:「……刑冲克破无从来,岁运相并俱成灾
,束命七杀伤为病;十方授印,天子绝龙在玉台!」◇◇◇贝云瑚循着与寒潭相
连的溪涧一路泅泳,终于在天明时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个名儿,叫「明玉涧」,据说是主人取的,夏天丰水时可达六七
丈宽,最深处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会再浅窄些;但无论什么时节,涧水都是湍
急而冰冷,不利轻涉,平日以绳船串成的浮桥相连。
涧北的建筑历史悠久,充分见证了幽明峪一脉的起落兴衰,为男弟子与众仆
妇杂工所居——她下山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许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
的龙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无垢天女,再无其他女子,简直荒谬到了极处。
事实上,阳山诸脉皆有为数众多的仆妇嬷嬷,负责打扫洗濯,烹饪裁缝,否
则奇宫上下忒多人张口吃饭,难不成长老亲自下厨?这些仆役,与寻常大户人家
雇请的没甚不同,若长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与弟子、长老起居演
武处隔开;如须出入阵法禁制之地,则由轮值弟子携往,半年休一次长假,下山
省亲云云,自不在话下。
也有住在山下镇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赶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
如山上诸多庙观的佣工。
冰无叶上山后,当时掌权的大长老「云天蔽影」
何物非特别为他在涧南搭建精舍,除了便于指点、督促他的日课,更重要的
原因,是要将冰无叶与其他人分开,免受影响,连名义上的师傅萧寒垒都不易见
上一面。
待何物非、萧寒垒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权力舞台,冰无叶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
园林,镇日坐拥完美无瑕的无垢天女们,逍遥胜似神仙;而仅存的寒字辈、无字
辈,乃至色字辈弟子则居于北岸旧日坛舍。
随着男丁渐少,到贝云瑚离山时,除了几名仆妇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
数人。
暗中调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后,贝云瑚就被软禁在小院里——自
是在南岸——至于冰无叶是何时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贝云瑚却是一
无所知。
药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内,然而,如此剧烈的身子变化,光靠此一节恐怕是不
够的,须药浴、针灸……诸般手段多管齐下,才有可能办到。
贝云瑚仔细回忆,发现自己经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况发生,又或一觉睡醒全
身欲振乏力,委靡数日才逐渐恢复等,推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识
,而后携往密室加以炮制。
这间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测应是在南岸某处。
无垢天女的人数远多于男徒仆役,在冰无叶的庄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莺莺
燕燕、熙熙攘攘,贝云瑚设身处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会将试验的秘密房间设
于庄院。
俗话说「家贼难防」,重点不在于贼,恰恰在这个「家」
字上。
她在未失宠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边,就差没有睡同寝了,庄园内九成的地
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并无适合秘密进行人体试验之处。
密室——如果有的话——必在北岸。
明玉涧底有股暗流,水温较那绝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冻死过多少想游过溪
涧的幽明峪弟子,入门之初师长必殷殷告诫,严禁下水。
贝云瑚纵使水性绝佳,也无法抵挡这股水底冰流,否则水中无法排布术法,
人人都循水路潜入龙庭山便了,奇宫名震天下的护山大阵岂非形同虚设?从意外
加入濮阴梁府的车队起,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贝云瑚心中悄悄成形。
若猜想无误,梁燕贞藏在衣箱夹层中的那只密匣,所贮必是鳞族失落已久的
重宝,九曜皇衣。
传说中,这件龙皇玄鳞的御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更有辟水护体的异能。
平望都那厢送毛族质子上山的条件之一,就是将这件宝衣当作爵位的象征,
重新归还奇宫;只是宝衣失落既久,奇宫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
过就是与贵族陪葬用的金缕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贵的金银珠宝缀成的冒牌货罢了
,无人放在心上。
与「擎山转」
的挽马重骑一战后,梁府一行的车辆辎重灰飞烟灭,遍地狼藉之间,独孤寂
只捡了那只密匣随身,贝云瑚更添几成把握,确信所贮必是九曜皇衣无疑。
自从梁燕贞与独孤寂呕气,两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贝云瑚推断
是独孤寂穿在衣里,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温时,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
与独孤寂合体求欢,虽是欲之所至,顺心而为,但男子数度出精疲惫已极,
更利于「洗劫」
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内。
少女身子娇小,整个人被皇衣裹起,彷佛罩了层看不见的薄膜,跃入寒潭滴
水不沾,却能汲入空气,半点也没有游水的感觉,彷佛包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顺
水漂流;上岸之后,不仅身上的大红嫁衣干燥舒爽,连头发都没湿,便只涉水登
岸时浸透了鞋袜而已,至为神奇。
贝云瑚悄悄潜回院里,那座名为「瑚光小筑」
的雅致小院果然没有其他姊妹迁入,依旧保持原先的模样,桌椅几面片尘不
染,彷佛主人从未离开。
少女身子微颤,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荡,就着幽微天光打开衣柜,换过干
净的鞋袜,在嫁衣内系了条挂有匕首和整排柳叶飞刀的蹀躞带;沉吟片刻,又取
一根大红丝绦,缠起得自独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横插于髻,钗上两股丝绦垂落腰
背,煞是好看。
冰无叶的起居作息比日晷还精准,再过一会儿,轮值的无垢天女便要起床烧
水备汤,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庄园的时间剩不到一刻间。
贝云瑚收十心情,将迭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妆台显眼处,无声穿窗而出,在廊
庑间转得几转,出门奔过浮桥,古朴的坛舍轮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风被软禁前,甚且不曾动念调查北岸,若非身子异变,贝云瑚从未想
过主人会对她们动什么手脚。
她没有任何线索,遑论证据;所能倚靠的,仅仅只有直觉。
北岸的主建筑群,乃是以五座错开并连的大院为核心,虽然修建的时间有分
先后,因整体风格一致,看来就像一座宫殿般气派的五进大院沿着谷内地形,被
捏得斜斜摊开了似的;院外竖起的白玉牌楼上,刻有「羲和扬此」
的方正古籀,每个字都比牛车轮还大,故坛舍又有「羲扬殿」
或「若光殿」
之称,取「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的含意。
羲扬殿首三进历史最久,规模最宏伟,过去多作集会议事、接待宾客之用,
也上演过不少争权夺位的戏码,左右回龙里收藏文牒宝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
在后两进。
羲扬殿的两翼是后来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脉之衰颓,越修越矮,仆妇佣工
住在两翼最外围,也不是适合隐密工作的所在。
贝云瑚的目标,是在羲扬殿的后方深处,有座紧邻山壁的「一颗印」
小院,左右无厢,内堂不过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
极其阴隰的环境,使得小院几乎覆满厚厚的青苔,长年都是湿漉漉的,难见
天日。
「……那是什么地方?」
有回远远经过,她忍不住问主人。
大家都说那里不干净,闹鬼之说沸沸扬扬,每年新春在羲扬殿祭天敬祖,大
长老和一干派系首脑都要请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经年累月越描越黑,谁也说不
清。
「是我幽明峪一脉的始兴之地,当年龙喉如晦祖师闭关处。」
主人澹道。
「宗脉兴旺了,盖起大殿,谁也不想在忒狭仄的地方待着,又没胆子拆掉,
最后就剩请香这点心思。」
「真不是闹鬼?」
小贝云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则何处无鬼?若世上无鬼,岂独小院中有?」——理路。
主人聪明绝顶无庸置疑,但他的绝顶聪明来自于理路清晰,甚至可说是受理
路所制,无法忍受多余、紊乱、无关紧要。
只消摸清了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将会如何行动。
院门无锁,贝云瑚不欲冒险打开,以免生满铜绿的门轴发出刺耳噪音,节外
生枝,纵身翻过院墙,落足时差点滑倒,发现地面上厚绒般的一片非是草叶,全
是青苔。
院深不过三丈余,檐下的内室门外扣了把青碜碜的重锁,濛濛天光下分不清
是苔绿抑或铜绿,兴许几百年来都没人动过。
内室全由石砌,室门这一面是无窗的,仅左右两面各有一个圆形的镂花小窗。
透过镂窗往内瞧,室内空无一物,连铺地的石隙间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气却
未如想像中潮湿。
何以青苔会横生若此?心念微动,又折返正面,见室门两侧各有一只龙形石
凋,向上张开的龙口之内凿空,显是香插一类。
少女握着光润的龙腹一扭,喀喇一响,廊间忽然打开了一道秘门,往下的阶
梯壁间烛焰摇晃,飘出若有似无的澹澹药气。
请香三炷并非虚应故事,而是开宗立脉的龙喉如晦祖师,留给后人的暗示。
贝云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阶,眼前乍现一处广间,怕还大过了整座
小院,每两丈便有双手合围粗细的石柱支撑,隐约听见地底伏流的淅沥声响,打
开秘门的机关应是以水力推动。
因有水流经过,青苔才会如此茂密。
如晦祖师闭关于此,创制出无数精妙武功,这石室最初该是作演武之用,但
此际却堆满了炉鼎、浴桶、坩锅炭灶等器具,靠墙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针刀,
更别提贴满各式药材标签的木柜,皇城内的太医院亦不过如此。
贝云瑚走近石台,从迭成方正一摞的书册中抽出其一,封面题为《栖亡谷兽
字部札记廿五》,落款之人是「吕圻三」,信手翻阅;读不到几行,美眸瞠圆,
越翻越快,蓦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几脚,惊魂未定,喃喃道:「这是……什
么鬼玩意儿!」
俏脸惨白,饱满酥胸不住起伏,雪额沁出豆大冷汗。
那吕圻三所写的札记,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药、埋蛊,透过种种难以想像
的残毒手段改造人体,使之「强速如兽」,不但以文字仔细记录试验之人的死状
、支持了多久的时间,有什么样的痛苦反应,对于试验的器具更有详细的尺寸图
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带丝毫人性。
在贝云瑚看来,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钜细靡遗地刊载着刑具的制作
及使用方法,连被拷掠之人的反应都有详尽的记录,方便照本宣科……这是何等
令人发指的恶行!她没勇气拿起他卷翻看,不仅因为太过残忍,而是从过眼的只
字词组中,少女忽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灵感或是从何而来;更可怕的是,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残余似将苏醒,她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色泽、明暗,乃至
于气味十分熟悉——这是她曾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的铁证。
石室底部,距离入口的石阶最远处,隐于两根石柱光照间的空间里,有一只
被厚紫绒布覆盖的物事,几乎有一个半贝云瑚这么高,绒布底下发出细微而单调
的机簧轻响。
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揭开绒
布一角。
那是一具极精密的机械,由复杂的齿轮、勾针、连杆所组成,说是打铁用的
风泵,更像是人体的肺叶迭合,似以水力牵引,发出鼓风般的嘶鸣。
肺状的机簧上连了根软管,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延伸到紫绒布的另一侧。
贝云瑚咬了咬牙,唰地一声将绒布扯落,赫见布下所覆,是一只八尺高的透
明水精方槽,槽中注满不知名的蓝色透明液体,绑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
软管接着-只铜色的半脸鬼面,紧紧缚在女子的脸上,遮去?了大半面容;
但从她挺翘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断,应是少女无误,浓发和耻丘上的稀疏卷
茸漂于水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拙的无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一一天女无垢,差堪如是。
(那时候的我....也是这副模样么?)她忍不住贴近水精槽面,想得更
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睁眼,吓得贝云瑚惊叫一声,踉跄几步,脚下一绊,差点
失足坐倒。
背后一人澹道:「我始终相信,众天女中若有谁能找到此间,必然是你。不
枉我等了忒久,你终于回来啦,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