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长安。
一声鼓响后,东市两扇厚重坊门吱呀打开,等候在外的西域、南洋诸国商旅喧嚣起来,推嚷着往前挤,旁边的唐人眼鄙夷,像是在看土包子。
周围长乐、平康、安邑诸坊,常居官宦贵胄,所以东市多售奢侈之物,四方珍,皆所积集,很是热闹。
一声虎啸,盖过东市坊门前喧嚣。
众人循声看去,吓了一跳。
就见一吊睛白额猛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要爬起,一名青衣皂靴的少年不良人冲过来,重重扑在猛虎背上,左手按住猛虎脖颈,右手去扯腰间束绳。
那老虎奋力翻转过来,朝少年手臂咬去,少年往旁边一滚,用绳子套住老虎脖颈,猛地一扯,老虎怒吼一声,露出森森獠牙。
少年腰间发力,身体转过半圈,左脚蹬在虎头,右脚蹬在虎背,向后猛拉绳索,用力之大,以至于牛筋做的绳索,深深陷入猛虎脖子,它两只虎眼凸出,像是两颗快要挤爆的球。
“停手!停手!我降!”猛虎口吐人言,同时用虎爪拍地。
少年却未停手,扑将过去,老虎肉掌拍来,尖爪闪着寒光,少年左臂一挡,乓一声脆响,右手对着猛虎的脑袋,一肘狠狠撞去。
砰一声闷响。
老虎昏死过去。
少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小匕首,刺入老虎眉心,往下一拉,双手撕开虎皮,里面却是个裸男,皮肤和老虎的筋肉连在一起,黏黏糊糊的。
少年将虎皮剥下,取下腰间水囊,冲在男子脸上,从怀里扯出一张海捕文书,对比画像,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阵密集脚步声响起,七八名不良人匆匆赶来,个个气喘吁吁。
为首那人是这几名不良人的队正,叫孔老二,长一双三角眼,尖下巴,一撮山羊胡,相貌有些猥琐。
他穿一身墨绿色的不良人形制长衫,在腰间系了条粉色玉腰带,很是骚包,吩咐左右道:“将贼人拿下!”
接着走上前去,扶起地上少年,关切问道,“臭小子没事吧?”
名叫辛哲的少年不良人咧嘴一笑,拍拍身上泥土,发现衣袖被虎爪撕烂,叹气道,“又要补了。”可怜巴巴看向山羊胡,“头儿……”
“别,没戏,上个月就没发饷,哪来银子给你做衣服。”孔老二打断少年的话,一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表情,看着少年衣衫,又眉头一皱,劝道,“以后别那么冲,会死的。”
少年看着被绑成粽子一样的裸男,满是泥灰的脸上露出两排整齐白牙,“这家伙的脑袋,值十两银子呢!”
“想钱想疯了你!”孔老二在少年后脑勺上扇一巴掌。
辛哲洗了把脸,有个高高瘦瘦的不良人押着逃犯过来,兴奋地拍了拍少年肩膀,“又逮住一个嘿,臭小子真有你的,拿了赏钱,别忘了请哥几个喝酒!”
辛哲嘿嘿一笑:“一定一定。”
逃犯突然全身肌肉鼓起,将绳子震断,往前跑去。高瘦不良人冷哼一声,伸出右手,手心钻出七八条藤蔓,如蛇一般,将逃犯死死缠住。
逃犯越挣扎,藤蔓缠绕的越紧,那不良人走过去,一脚踢在逃犯屁股上,骂道:“跑啊嘿,继续跑啊!”
孔老二走过来,将一个袋子塞到辛哲手中,“这里有些碎银子,知道你缺钱,我先给你垫上,省着点花。”
他突然凑了过来,猥琐一笑,“你那丫鬟今年有十四了吧?我有个侄子,你也见过的,相貌才华都是上上之选,你觉得……”
少年接过银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摇摇头。
孔老二语重心长道:“我老了,过两年就要退下来。咱们这万年县,满地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手下那些家伙一个个蠢的要死,唯独你有一颗灵光的脑袋瓜儿,你懂我意思吧?”
辛哲哪里不知道这老家伙的心思,但一个小小的不良人队正,连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都算不上,怎么可能让他用自己的丫鬟来换。
“那小妮子还想去白玉京?”孔老二问。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在这个世界,白玉京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姓李名白的家伙,在少年熟知的历史中被传为诗仙,但在这里,却是真正的仙人。
辛哲点点头,一耸肩,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她要去,你就由着她?一个丫鬟,别宠坏了,而且白玉京里的家伙,一个个无情无义,都是些石头桩子,哪比得上咱长安?”
孔老二继续劝,“再说了,楚楚十四岁,做你的贴身丫鬟,不清不白的,满长安除了我侄儿,谁还愿意娶她做妻?”
辛哲翻了个白眼,什么叫不清不白?人家才十四岁,放在他前世,还是一只初中小萝莉,他辛哲虽然是萝莉控,但没这么禽兽。
“不嫁就是不嫁,我的丫鬟我自己留着。”
不管孔老二怎么喷唾沫星子,少年都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你小子不会是嫌聘礼少吧?”孔老二回味过来,瞪大三角眼,“五十两银子,三十卷绸布,再加一口猪,这聘礼,都够娶一个黄花大闺女了,你可别贪心!”
正这时,就听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迅速逼近,地面不安震动。
两人同时转身看去,就见二十余骑在街上横冲直撞,百姓们惊恐避开,这些骑士身背弩弓,腰悬陌刀,彪炳气焰和杀意扑面而来。
孔老二眉头拧在一起,“镇北军怎会出现在这里?”
为首骑将猛地勒住缰绳,战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身后骑卒纷纷勒住战马,动作整齐划一。
脸上有条刀疤的骑将看着孔老二,厉声问道:“可是万年县丙字队的队正孔老二?”
孔老二嘀咕道怎会找上自己,上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卑职。”
刀疤脸骑将声音漠然:“你手下可有个叫辛哲的不良人?”
孔老二一愣,瞥了眼旁边少年。
骑将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看向那少年,眼如鹰隼,“你是辛哲?”
辛哲茫然点头。
“带走!”骑将一声令下,身后冲出一骑。
辛哲下意识摸向腰间牛筋束绳,发现孔老二在冲自己摇头,便缓缓举起双手,那骑卒抓住他手腕,往上一提,向后一甩,本想丢麻袋一样将他放在战马上,却不料少年在半空一拧腰,稳稳坐在马背上,那骑卒咦了一声。
刀疤脸二话不说,调马而回。
二十余骑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驰骋,无人敢拦。
辛哲坐在马上,回过头,瞥见孔老二和众同僚担忧眼,心中打鼓,他做了一年不良人,管着东市附近这一亩三分地,断然和镇北军扯不上关系,对方为何会找上自己?
莫不是哪个将军的女儿看上了自己,要抢过去做相公?
辛哲思索之间,队伍很快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有两只巨大石狮子。
镇北将军府。
数百甲士,把将军府围的铁桶一般。
镇北大将军抵御突厥三十余年,战功赫赫,半个月前,老将军回到长安,皇帝陛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又在朝堂上破格封老将军为上柱国,与国同荣,可谓是烜赫一时。
刀疤脸在辛哲肩膀推了一把,“跟着。”
辛哲收敛思绪,跟了上去,正门前站着一名中年官员,他视线在辛哲身上扫过,似乎觉得对方年龄太小,皱眉道:“就是这小子?”
刀疤脸将领道:“在路上已经验明正身了。”
官员嗯了一声,摆摆手,立刻有一名妖娆的宦官过来,在辛哲身上一寸寸检查,摸到少年两腿间,陡然一惊:“藏有兵器!”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铖铖铖”的拔刀声。
少年有些羞恼,那官员恼怒道,“退下!”
妖娆宦官反应过来,捂脸跑开,“嗨呀羞死个人,你那活儿怎地这么大。”
刀疤脸将领对辛哲冷冷说道:“跟我来。”
辛哲跟了上去,跨过高大门槛,走进将军府,一路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都是常人想象不到的奢华。
不过没看到深宅大院的奴仆侍女,反而全是披甲带刀的甲士,处处杀气。
院墙上、房顶,都有军士占据制高点,手持弩弓,弦已绷紧,如临大敌。
两人来到一处月亮门前,不远处,数十名仆役丫鬟被绑住,紧贴院墙,跪成一排,他们因为畏惧不停颤抖,也有丫鬟在哭,却不敢发出声音。
辛哲暗暗观察四周情况,想着待会儿的逃跑路线。
一路未停来到一面院墙外,刀疤脸突然转身,冷冷道:“将军大人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可违逆!”
也不等辛哲回答,转身走进月亮门。
辛哲跟进去,闻到一股桂花香,还未到桂花盛开的时节,这桂花香味着实怪。
他抬头一看,却见院中有一株桂树,花开似锦,桂树上,盘踞着一条巨蟒,蛇身人首,长长的黑发垂落如瀑布,正歪着脑袋,一双竖瞳,好地打量着辛哲。
这么大一条巨蟒,院里院外,这么多人,却视而不见。
桂树下,有四名甲士,占据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他们中间,躺着一具尸体,盖一张白色绸布。
几名官员站在旁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说到激烈处,争吵起来,只有中间那名年轻武将嘴角紧绷,一言不发。
辛哲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万年县刘县令,不过在这些人面前,刘县令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畏畏缩缩站在人群后面。
刀疤脸走过去,说了什么,众人停止争论,转身看来,眼中满是诧异。
这些官员,穿着刑部或者大理寺的官服,品阶都不低。
年轻武将冲辛哲招招手,辛哲连忙过去。
年轻武将转身看向刘县令,“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家伙?”
刘县令慌忙应道:“回禀李将军,正是不良人辛哲,下官保证,缉捕之事,长安城无人能出其右。”
李将军脸色一沉,“本将要的不是缉捕,而是查案!”
刘县令汗如雨下,哆嗦道:“查,查案也是一流。”
“没你的事了。”李将军不怒自威,刘县令头也不敢抬,慌忙退下。
李将军看了一眼辛哲,接着转身蹲下,扯开尸身上的白色绸布。
辛哲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地上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长相和年轻武将有三分相似。
正是大唐上柱国,镇北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