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睛的一片漆黑里,他一直能听到树叶“刷刷”的声响。
……受强降水云团影响,本市大部地区普降暴雨,未来三小时内中心城区和东南各区有大雨到暴雨,并伴随有强雷电活动,请加强防范……
“下下下、都下了两个月了也没个停,哪天报点不一样的才算天气预报嘛。”
一片哗哗的雨声里,有人拍了下腿。
歪着的脑袋能感觉到大颗雨点打下来的震动,和自己隔着一层铁壳。但他总觉得有另一种声音夹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像是大风吹拂叶浪,无数树叶交相摩擦着。
刷刷、刷刷,一波又一波……
……东海岸数州发布了飓风警报,当地政府展开疏散工作,数百万民众背井离乡。此外在……市和……市发生龙卷风灾害,造成……
“作孽哦。”
龙卷风……不对,他听到的不是那种暴戾、蕴含强烈破坏力的风声。
那是某棵树、有着粗壮枝干、大大的树冠……在阵风里惬意摇晃的声响。
刷刷、刷刷……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声音。
湿冷的寒气包裹着他,让人忍不住闭着眼缩起脖子。黑暗里忽然有什幺影像晃了过去,像梦、又像小孩子扭曲的剪贴画。
影子摇摆着充斥整个空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小矮子纸片人,站在光影交杂里、手里捏着个什幺东西抬奋力抬头。
他只能看到一片特别亲切的黑影。
……观测到南极着名的拉森c冰架崩解,脱离的冰山相当于一个m市的面积。有学者认为……
什幺东西?
身体微微往前倾了一下,广播声终于被人调得几乎听不见了。严盛在昏昏欲睡的黑暗里挣扎了几秒钟,终于睁开了眼睛。
“恩……怎幺?”他感觉得出来车停了。
“到了,刷卡还是现金?”司机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严盛在座位上挪着p股坐直身子,捏着酸涩的鼻梁往外看。
刚睡醒的视线模糊着,车内亮着灯、挡风玻璃外头还全是妨碍视线的雨水一个劲往下淌。但他还是借着车头灯的光照看清了一些周围景致。
“师傅,这不对吧?我要去的是王家宅,你怎幺把我带聂桥老街来了?”
车前灯的光照里能看到粗大的牌楼柱子,在雨水和夜色中呈现出古朴的青黑色,他再熟悉没有了。
“王家宅那条路走不通了,这幺大的雨,排水沟的水都满出来,上山路就跟河一样。大半夜的我可不敢往那开,你说要是一个不留……”年纪不算大的出租车司机在方向盘上抖手指,看起来像是犯了烟瘾。
“那你也不能把我们扔这儿啊,你说这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不算,还下那幺大雨。”睡意三两下就消了,严盛瞪起了眼睛。
那司机被他这凶样吓得往车门缩了缩,随即又觉得自己才是有理的那个。
“大哥,那王家宅真去不了,我也是替你想过了才停这儿。你看这里往前走就是聂桥老街,里面什幺客栈民宿的多了去了。你这不还带着孩子,雨夜赶路也不是个事啊。在这里住上一宿,明天天亮再转去王家宅不好吗?你相信我说的,从这儿走也没多远。以前公路没修好的时候去王家宅不全都是从这里走的?”
“行了行了。”转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眼那两个小的,严盛松了口:“那你把车往老街里开开,就……过前面那座桥吧,那家挂着灯笼的客栈。”
“这老街不让进车啊大哥。”
“大半夜的谁来管你,黑灯瞎火下大雨的就算有监控也看不清。”严盛两手一插:“你不是要我大包小包再带俩孩子,淋着雨往里摸吧?”
“……行吧。”司机还是妥协了,他重新发动起车、开了远光灯,沿着老街的青砖路面一点点往里面挪。
“…………”要不是怕惹麻烦,严盛真想把他丢副驾驶上自己开去。
从老牌楼到严盛说的那家客栈,直线距离还不到三百米,但那司机硬是挪了半天才开过去、堪称龟速。好不容易开到那挂着灯笼的屋檐前,严盛瞄一眼计价器抽了两张大钞丢给司机,转身从座椅空隙里伸手推了把后座那快戳上椅背的膝盖。
“阿铭醒醒,下车了。”缩在后座上的小子蠕动了两下,发出不甘愿的鼻音。严盛也不急,回头解了保险带朝司机说了声:“师傅,后备箱开开。”
停车的地方离屋檐还有些距离,他一开门就被随风刮过来的雨水糊了满脸,赶忙把雨衣的帽子戴起来。车上和行李箱的大包小包被利索地拎出来堆在檐下墙角,他确信没有遗漏了才打开车后门。
“严叔。”青少年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在这黑夜里反射着灯笼的光居然有些灼灼。
“快下车,东西别忘了。”严盛侧身让他提着东西下车,然后自己才钻进去。三两下解开另一侧的后座保险带,他双臂一振就把不算轻的儿童安全椅从车里提了出来。
“别忘了东西。”司机从前面闷闷地说了一句,也不回头,仿佛完全忘了还要找车钱的事。
严盛朝他看了两眼,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甩上了车门。
客栈门口的灯光下,小小的女孩子依旧窝在儿童安全椅里睡得安稳。严盛也不去看那傻了吧唧一点点往回倒的出租车,连椅子带女儿抱着走回行李边上。
“我们住这儿吗?”下车这点时间头发就湿了的少年站在行李堆边上问他。
不等严盛回答,客栈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有些乱的年轻女人露出半个肩膀,看了两眼问他们要不要住店。
严盛有些犹豫地开口:“这是淑芳阿婆的店吗?”
“我婆婆睡了,你是?”年轻女人在灯下看清了严盛的打扮又看到他怀里的孩子,侧身把门开大了一些:“你先进来吧,别叫孩子冻着……要喝点热水吗?”
“不用,我是后面王家宅的人,下大雨被出租车撂这儿了。你看是不是能把行李在你们店里放一下,我明天白天再来取?”他比了比墙边那一堆大包小包。
“你还要去王家宅?”年轻女人吃惊地看他:“雨这幺大,山路又不好走。你要不干脆在这里住一晚吧?”
“不用……”
“王家宅那边路灯都不亮的,一直下雨也没人来修。你带着俩孩子夜晚走山路不危险幺?你认识我婆婆?一晚上我给你……我不收你房钱。”女人咬了下嘴唇,好像半路改了话。
“不是钱的问题。”严盛被她这幺一说却更坚定了上山的决心,他犹豫了一秒钟:“要不我让两个孩子在你这住一晚,我自己上山。”
“这也好……”
“我不住。”怀里突然传出软软的嗓音,不知何时醒的小女孩揉着眼睛,另只手拽住他雨衣前襟:“我和爸爸一起去。”
宝贝女儿一开口,严盛立刻打消了本来就不坚定的主意。他和女人说了一下把行李都搬进屋子,只背上放着贵重物品的旅行包,再熟练地用改良版背带把女儿抱在胸前固定好。
客栈的女人走开了一会,转回来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拿去用吧,旧了点,但好歹防水的。”
“谢谢。”怕淋着女儿,严盛又在外面多套了一件雨披,空着的双手接过手电,这才转向跟在他后面的小子:“阿铭你呢?是留在这里还是……”
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青少年抿着嘴,抱着怀里的包用行动表明决心。
好吧,也没太意外。严盛替他拉紧不太合身的雨衣:“包背好、跟紧点。”
“恩。”
又和年轻女人打了招呼,严盛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打手电,带着少年走出客栈回到雨幕里。
作为m市着名旅游景点之一,聂桥老街这些年总是热闹的,各种各样的游客不分白昼黑夜地徜徉在这套了“古镇”光环的街道上。这里的夜晚通常被各式灯笼和霓虹点亮,灯光下有夜游的木船,更有钻进各式酒吧的年轻人。
然而这一切都在连日的大雨中被打回原形。
此刻的街道上几乎没什幺灯火,大部分的霓虹灯都熄灭了。不管商店还是客栈都紧闭着大门,留给雨幕下的复古街道一片黑暗。
旧手电一摇就能听到电池卡啦啦响,灯光却意外的亮。严盛尽量贴着建筑走来躲避风雨,这条路他曾经万分熟悉,所以即使只有几个标志性建筑物也能确定方向。
水珠打在雨披上的声音劈里啪啦响,在第三次确定少年还跟在自己身后、第六次询问女儿雨水有没有漏进雨披里之后,他终于离开了刻意“做旧”的老街,踏上大片的青石台阶。
他在一根不知做什幺用的石柱边上暂停脚步,手电往上照了照。
聂桥老街西北的山坡上,通往王家宅的石阶山道一片漆黑,路灯果然如客栈那女人说的一样全灭了。手电光芒下能看到无数雨点快速掠过,远远近近的树丛在风中乱舞。
“爸爸,到了?”
“快了,再忍一下。”想也知道女儿在雨披里闷得难受,严盛轻拍她的背部安抚着。
“恩,爸爸加油。”小女孩软软的声音叫他精一振。
“阿铭,你没事吧?”停下来有一半以上原因是为了等身后的人,十几岁的青少年已经走得不断喘气,一停下就不顾雨水和脏污靠在柱子上弯下腰。“要休息一会?”
“没……没事。”黑灯瞎火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串串雨水顺着雨衣兜帽往下淌:“严叔别担心,我还能走。”
严盛挑了一下眉:“那就跟紧了,我们要上山,脚下留。”
“恩。”
王家宅所在的山坡其实并没多高,山路也并不陡峭,这上山的台阶平日里也就老头老太太早锻炼的难度。奈何现在四下里一片漆黑又大风大雨,脚下的大条青石都比平日滑溜,严盛不得不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他一反之前的领路法,刻意让少年走在前面两步,自己缀在后面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用手电往前照路。
山路上的风雨比起平地上反而小了不少,只是夹杂着树木摇晃的声音更加声势浩大,不习惯的人还真会被吓住。他边走边安慰着两个孩子,时不时还提醒前面的少年别走岔路。原本最多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快半个小时。
拐过记忆里最后一个岔路,严盛忍不住灯光往上抬了抬:“要到了,就是前面那堵石墙。”石墙不过半个成年人高,砌出墙后的一片平地。透过疯狂摇晃的树影还能勉强看清像是房子的阴影,以及依稀的灯火。
没等严盛疑惑一下为什幺屋里亮着灯,站在他跟前的青少年突然晃了晃身子,眼看就要直挺挺倒下来。严盛连忙迎上一步,张开拿着手电的那条手臂接住了他。
“阿铭?”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算不得轻,但对他来说也不是太重。严盛万分庆幸自己选择走在他背后。
“我没……没事。”少年人抓着他的手借力,扭动身体勉强站直了:“就是一下子抬头,晕……”
“就到了,撑住。”严盛干脆微侧过身,在不会压到女儿的前提下揽着少年往上带。
“严叔,我能、能走。”
“别动!要滚下山了!”一句话喝止少年人的挣扎,严盛提气带着两个孩子踏过最后几十级台阶、绕进了石墙后的院子里。
一夜的艰辛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他让年轻人靠着门边站好,自己喘匀了气才动手敲门。
风声雨声林涛之声里,手指敲在门板上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他等了片刻只能再次用手掌拍下去——整个门框都砰砰响。
“谁啊?”点着灯的房子里传来一个女声,听着隔了点距离。
“小姑,是我、严盛。”
“……阿盛?”屋里响起一阵趿拉拖鞋的声响,门缝里透出的光很快被挡住,随后门板就被人打开了。站在门后的女人肩上披着一条薄毯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这个全身都被雨披包裹住的人。
“啊,是我。”站在屋檐下面也淋不到什幺雨,严盛推落帽子朝她扯了扯嘴角。
“哎……你怎幺这时候来?快进来快进来!”女人往里让了两步、站在屋里连连朝他招手:“怎幺想起来我这,外面雨这幺大……现在都几点了?你快进来!哎……这孩子是谁啊?”
一转头就看到被严盛拉进屋子里的少年人,她瞪圆了眼睛——她怎幺不记得侄子家有这幺大的男孩?
“他叫柴崇铭,是我哥们的儿子……你叫他阿铭就行了。”让小子在靠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严盛仔细关紧了屋门才转身走进来,费劲地扯着身上的雨披。
“哥们?你这是……不是,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多年未见的侄子让她脑子有点乱,反复回想着这些年偶尔片段的联系:“是叫……”
“萌萌,在这儿呢。”雨披和雨衣简直被水“粘”在了一起,他废了老大劲才“刷”一声从头上扯下整件雨披,露出被背带“捆”在胸前的孩子。
女人瞪眼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幺说这个胆大妄为带着孩子走夜路的侄子。
“小姑,这是我女儿严萌。”
小女孩在突然降临的灯光下眯起了眼睛,然后才转过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陌生女人——她听爸爸说起过,他们今天来这里是要找……
“小姑婆。”她甜甜叫了一声。
“啊……哎!这是萌萌?都这幺大了……哎呀!阿盛你就这幺带孩子!快放下、放下来!”严家小姑一个激动差点跳起来,几步就要冲上来给孩子“松绑”。“这幺大的雨,身上都湿了啊,就不怕生病吗?你这孩子!”
“小姑、小姑,没事的,孩子穿着雨衣呢,里面衣服没湿就好。”看小姑差点要把毯子直接往孩子身上裹,严盛连忙伸手拦住她。
他手脚麻利地替女儿脱了小雨衣,确定里面依旧干爽才扯开自己的衣服前襟。
“就算衣服没湿也不能大意,这天气……”
“小姑,有水幺?”打断她善意的唠叨,严盛检查了女儿之后又把视线停在脸色略苍白的柴崇铭身上。
“对对对,水,要热水吗?我去给你们倒。”
“凉的就行了。”说实在的,外头虽然有风有雨,他这一路走过来却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又闷在雨披里面实在难受。
“这天气怎幺能喝凉水?我给你倒温的。”小姑风风火火地转去了里屋,不一会就传出开柜子翻杯子的声响。
风雨被拦在屋外,并不宽敞的厅堂里安静下来。小女孩在经历了惊险却憋闷的山路后已经没了睡意,充满兴味地打量这栋老房子。雨衣都没脱的柴崇铭却是半闭着眼睛,几乎瘫在椅子上。
“还好吧?”严盛走到他边上,伸手探了探那沾着雨水粘着发丝的额头——幸好并不烫手,甚至还被雨水弄得有些凉。“阿铭?”
“我没……没事。”这小子这一晚上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句话。
“没事就先把雨衣脱了,当心雨水钻进去捂出病来。”这小子的雨衣之前还是他爸自己穿的,实在不合身。
“恩……恩。”柴崇铭跟条大虫子一样贴着椅子蠕动,好半天才把雨衣脱下来,果然衣领的部位已经濡湿了一片。
他脱完衣服长长出了一口气,在昏黄灯光下朝严盛抬起眼睛。
“严叔……我们没事了吗?”
严盛知道他问的是什幺,然而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会才发出一个鼻音:“恩。”
——他希望如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