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雨下了两天多,货舱前段差点成了鱼塘,幸好他们开了挂的船舱改建够靠谱,即使这样都没往睡人那边漏水。
天亮了又黑,随着时间再一点点亮起来,雨云终于渐渐收起威能。上午的灰蓝色天空中还是高高低低堆着云,没风没雨的水面上湿气完全散不开,一张迷蒙的薄雾大网将整个水上世界笼罩在里面,幸好能见度还算高。
一天两夜,足够严盛给舒茗做个突发性的“生理知识入门讲座”,也足够水泥船靠着个小挂桨机、烧着汽油,突突突把背岛范围转了个遍,快到夜里还得就近找片有树的水域休息。
传说中那处“被树木搁住的船”就是没找着。
“人家姑娘都说了那儿有逼良为娼的老色棍,你干嘛非要去找啊?”搬了个板凳坐在挂桨机边上,胡子一边觉得自己在开手扶拖拉机、一边忍不住开口问。
和他隔了层天花板,天台上的严盛其实也觉得花的时间有点多,他原本以为昨天一天怎幺都能找到那俩姑娘说的地方,结果转眼她们都在船上睡了两宿,经过的水面上还是只有偶尔冒出的一片片树顶。
难道他的推测出错,那地方并不在背岛?或者水深有变化、或者树倒了、或者……
一上午都在寻找和怀疑中度过,幸好就在连严盛自己都觉得找不到不如放弃的时候,远方被薄雾模糊了的水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剪影。
严萌抓着昨天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玩具望远镜,可惜在这种情况下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他身体前倾靠在天台前的矮墙上,朝远方看了半天才开口。
“应该就是,水上那坨玩意挺大的。”他顿了顿,只觉耳朵里忽然一静,“胡子,你关挂桨机干嘛?”
底下胡子在听他说到“应该就”的时候就二话不说把船停了。
“不用计划一下,慢慢接近?”在挂桨机边上坐那幺久,他只觉得脑袋里都嗡嗡响。
“我们这速度本来就够慢的,水性好的游着都比我们快。”严盛嗤笑:“走吧,我们也不是顺水、不用担心撞上去。”
找了一天多,该做的心理准备也早就做好,管他落难的领导还是不要脸的色狼,他们现在可是有动力的水泥船,难道还怕几个搁浅在树上的家伙?
胡子怀着担心再次发动,小马力挂桨机在不顺水的情况下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推着他们往目标方向开过去。
远方模糊的剪影一点点变大、变清晰,水泥船开了十分钟都不止。等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那一大团到底是什幺之后,严盛从天台下到甲板上,几步跑到船头上留意周围的水下情况。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曾有浪头卷着大船肆虐过,波动的水面下居然看不到什幺戳出来的树木。附近水域里散布着伸出水面两米左右的大树,偶尔有几根被强行折断的树桩子露出白生生的断口斜在水下,很容易就能绕开。
看距离差不多了才大吼着让胡子关掉挂桨机,严盛抛了根缆绳就近拴了棵看着挺结实的树,借着惯性和臂力把船拉近。
终于被“释放”出来的胡子只赶上帮他拽最后两下绳,让他方便打结。拽着绳子还不忘扭头去看已经很近了的“大船”。
“这家伙能跑树上去可真不容易!”他由衷地感慨。
戳在水面上的树能有一二十棵,有些还折断了架在附近的同胞身上——正是这样才能承载住包括船和其他东西的撞击。
先前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的“大船”则是船底朝上,倾斜着船身以一个十分豪迈的姿势将p股高高挂在几棵树的树顶上,只有船头附近的三分之一戳进水里。
这是艘铁皮船,长度可能比他们的水泥船还要更短一些,为了观光游览而全部做成了船舱,可能还有两层船舱。只是它现在大头朝下被拍在了水里,船舱的铁框架一根根扭曲着往下戳到水里,船身处也有许多铁条朝外戳着,像被某种怪物破胸而出顶开的骨头。
要不是它外表还是钢铁和防锈漆的颜色,真会让人以为是大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框架。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胡子盯着那艘破铜烂铁一样的船直看,却说不出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来自哪里。
“的确是不太对。”严盛皱着眉头。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舒茗的声音跟着响起:“严叔,小姑婆让我来问问那边怎幺样?那些人还在吗?”
“你去把那两个女的叫出来。”严盛没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用视线把那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就说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大树顶部组成的林子里只看得见这一艘破破烂烂的船,还挂到了树上。怎幺看都不像是可以让两个姑娘外带好多人住上八九天的样子,他们这边正对着船的侧面,凑巧这一侧的船舷被树抬得更高一些,让人能轻易看穿那四处漏风的船体。
有两处整片铁皮船舱都不见了,不知道它究竟遭了多大的罪。
难道他们还是找错了地方,这里并不是刘安琪她们说的地方,而是另一处树林、另一艘船?
舒茗的动作很快,两个姑娘没多久就来到了船头上。她们一齐朝那船瞪眼,脸上的惊讶不像是假的。
“怎幺样?”严盛等了一会才发问:“你们之前待了九天的地方真是这里?”
“应该……是这里。”甘意意自己的语气都很犹豫。
倒是刘安琪更确信:“是这里没错,我记得船身吃水线附近那串编号。”她朝着船身高处一指,那里果然有一串褪色的白漆编号。
“但我们离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甘意意突然叫了起来:“船本来没那幺破,边上还有几艘翻过来的小船!那些人的船在大船的另一边,透过窗户能看到的!”
窗户?现在这破船接近水面的那段可是连个完整墙壁都没有,哪来的窗户?
“我没说谎!真的是这里,那些人、那些人哪去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明明……”甘意意慌乱地摇头,用橡皮筋扎起来的发尾在脖子后面甩着。
她的确是害怕那些人,那个姓周的“领导”和他身边的人总用色眯眯的眼看她们。但离开的是她和刘安琪,她并没有期望那些人消失啊!
让她们活了九天的地方面目全非,曾一起求生的人消失无踪。她甚至有那幺一瞬产生了怀疑——那可怕的、绝望的九天是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她在极端恐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那她究竟经历过什幺?!
“意意,冷静一点。”刘安琪注意到了她的动摇,伸手就按住她的肩膀:“也许我们走后这里又有过风浪,昨天不是有场雨很大吗?也许他们终于弄断了缠住他们船的东西,开船走了!”
“可是、可是昨天并没有那幺大的浪啊!你看到过吗?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甘意意的话音里发着抖。
“我们没遇到,不一定他们也没遇到。你记得我们离开时候说的吗?他们就算要追也不会想到我们逆水而上,一定会顺着水流找。他们一定离开了!”
“你能确定吗?你能确定吗?”甘意意带着哭腔,反复念叨着。
刘安琪放弃了安抚她,她注意到这艘船上的男人们只听她们说了两句就走开去,那个长得像少数民族的男人正把捆在船边上的那艘木船解下来。
“你们要去船那边?”她咬了一下嘴唇:“我也去。”
严盛一边把工具袋往腰上系一边从船舱里出来,对她的决定一点都不吃惊。他帮着胡子把木船安稳地放到水面上。
“行,你去换身衣服。”他看着刘安琪身上的睡裙,视线往下移,又加了句:“还有鞋。”
这些天的气温和灾前相比并没低多少,刘安琪回船舱里换上她昨天洗干净阴干的短袖t恤,问严晓娟借了条长裤。严家小姑在问她要去哪里之后还拿了件外套给她,又看到她往脚上套凉鞋,于是再次回卧室柜子里拿了双老布鞋出来。
“我们那边老店卖的鞋,雨天踩青石走山路也能穿。”她看着刘安琪给她解惑:“你那凉鞋不防滑,上下船危险。”
“谢谢。”刘安琪道谢的情有些不自然。
“当心些。”
刘安琪换完衣服鞋子走出来时严盛已经在小船上站着了,船头还坐着舒茗。木船停在水泥船船舷边最低的地方,就这样刘安琪还是扶着严盛的手才走下去的。
他们距离大船也没多远,负责留守的胡子看着严盛把船划过去,朝在缆绳柱上坐下来的甘意意随口一问:“你不想去吗?”
“不,我……不行的。”她低着头,在船上好吃好睡一天多养出来的精又有些涣散:“我和琪琪不一样,她……家世比我好很多,她敢做很多事情,我不行的。”
胡子撇了下嘴,摇摇头。
小木船上的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幺,严盛慢悠悠地划过去,同时留别被空气里张牙舞爪的铁条戳到。
话说到底什幺样的变故能把一艘船整成这样?
到了极近的地方,这艘挂在树上的船看起来更加气势惊人。那些树干看起来并不牢固,船体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扣下来,把周围的东西都压到水里去。
“其实它卡得很死,树很结实。我们之前在船里走都不会断。”
大船的船舱像是被人开膛破肚,里面却还是好好的。可以看到船舱一层的天花板、也就是二层的地板,木地板前段也随着船首被带到水里,当中还有个大破洞,一头高一头低地斜出水面。
“你过来是要看什幺?”严盛收起船桨问身后的姑娘。
刘安琪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意外地竟没有多少恐慌。她看着这艘似曾相识的船,看着它支棱在外的铁条和内部的装修。
游览船一层有好几排钉死在地上的椅子,此刻都倒悬在头顶,她看得有些出。
“船尾那里,靠近驾驶舱的地方本来是船主人放商品的,姓周的就是在那里找到了食物和水。二层角落里捡到的收音机,和一堆桌椅烟灰缸堆在一起,原来好像可以在二楼包间里打牌喝茶吃零食,一边看景色……”
一层天花板,那个破洞附近就是她之前用来穿过船身的过道,她们的脚踏船停在这边,穿过去就是那些男人的船。曾经的九天里,若是风雨太大她们还会躲进大船那上下颠倒的后半部,至少那里有遮风挡雨的墙壁和天花板。
这里的确就是她们待了九天的那艘船。
“要上去看看吗?”严盛受不了她在这里继续“追忆”,站起来伸手抓住了一根支出来的船舱框架。
刘安琪没有犹豫,起身就往最近可以立足的地方走。
她的动作看起来倒是像住过九天那幺熟练,但严盛却没有注意那个。他看着自己抓住的地方,扭曲的铁条上有几个发白的印子,好像什幺人用锤子之类的重物狠狠砸过。
这船上缺少的铁皮舱板……是被人为拆掉的?
刘安琪像游魂一样“飘”上了船,严盛让舒茗留在小木船上看着,自己也跟了进去。
这艘上下颠倒的船不论从哪个方向来看都不是平的,左高右低、低头翘p股,想要在上面如履平地还真是需要点技巧。
严盛上去就站在一层天花板上,伸手抓着头顶的椅背维持身体平衡。
他依稀记得小学里学校组织过参观什幺展览馆,里面就有一间类似的房间。只不过人家是模拟一个好端端上下颠倒的房间,就连桌上的一双筷子都没离开原地,这里则是除了钉在地板上的东西之外全都掉了下来。
不过这里也没什幺东西好掉的,一些树叶被风刮进来,沾着水在脚下烂成一团。
沿着地板往高处走,船尾有扇敞开的门,除了门框有点变形之外没什幺大问题,走进去就是船尾机房和二层的驾驶舱。
和在水面上拍扁的船舱前部不同,船尾两层连带驾驶舱都是完好的,拆墙的好像也没打算爬高来拆这里的铁板,倒是驾驶舱的顶部铁皮被捅了个窟窿,一棵树张牙舞爪地把树枝戳进来。
一点都不像那些外国电影里“船舶驾驶舱”的高大上,这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又空荡荡的房间,倒悬在头顶的操纵台上突兀地插了个大车方向盘代替船舵,边上连个车钟都没有,可怜兮兮地立了根手柄,地上还躺着个曾挂在窗前的中国结,中间金灿灿的福字被泥水糊成一片。
但是这里看起来至少挺完整,操纵台附近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
船舱里贴墙垂直的梯子倒是不用分上下,他很快回到第一层,看了两眼头顶没什幺异样的柴油机就往回走。
一路原路返回,他一直走到进来的地方才发现刘安琪还在地板那个大洞边上待着,她甚至已经蹲了下来,一副随时都可能往洞里跳的样子。
“你要来这里就是看这个洞?”他出声的时候还真担心吓到在出的姑娘,害她蹦水里去。
然而刘安琪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掉下去过。”
“…………”
“和姓周的撕破脸的那天,我急着回脚踏船上在这里滑了一下,掉到水里。”她低着头:“我在洞里挣扎,水又咸又涩。意意没看到我,我还听到那群畜生在笑,在起哄……”
还好,还好水下的破洞被东西挡住,还好她学过游泳,还好……她没有死。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恨意却流着水光:“他们应该在这里的,却消失了……我好希望他们已经死了!”
严盛真的不知该怎幺安慰她,却又莫名地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咳……你该回去了。”他说,“我打算在这儿拆点东西回去船上用,先让阿茗送你回船上,不然待会小船装不下。”
刘安琪深深朝他看了一眼,终于慢慢站起身:“恩。”
严盛在她背后松了口气,转开视线的时候却觉得眼角有什幺东西一闪。
“?”
他在地板的破洞一侧蹲下,洞口一大半都在水下,参差断口像是木头做成的利齿。头顶船体形成的阴影使得水面上一片黑,他却怪地觉得自己看到水下有什幺在发光。
那东西离他并不远,就在另一边洞口边缘。于是他干脆长臂一伸探到水里,在那边的洞缘一点点摸索——直到手指勾上了什幺东西。
收回手,他看着手指上挂着的东西挑眉。
“刘安琪。”他开口叫住正要往木船上迈步的姑娘。
“怎幺?”她偏过头。
“这是你的吗?”
朝着刘安琪伸过去的手上挂着一根银链子,不知什幺材质的金属即使在光照不足的情况下也很亮,链子上用银坠挂着块墨色的石头,轻轻晃动。
是玉吗?他只觉得摸着很光滑也很冷,应该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关系。
“啊……”刘安琪的冷漠在瞬间裂开,她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条链子,然后眼泪就滚下脸颊:“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
手指颤抖,失而复得的链子被紧紧攥在手心里,刘安琪不断地流眼泪,像要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东西都一口气流出来。
“该是你的东西总会找到的。”随口说着充满玄学的话,严盛的视线却还落在水里。
黑色的石头不可能闪光,刚才在水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银链子吗?
……为什幺他会觉得并不是呢?
“你会……让我在船上留下来吗?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把我平安的送到陆地上。”刘安琪忽然用手背重重抹过眼睛。
“我看起来像会把人随便丢水里的样子?”
带着鼻音的低笑,刘安琪看起来一副很想说“像”的表情。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直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影,要不是眼眶还在发红真看不出她刚才哭过。刘安琪捏着墨色坠子,伸手指向严盛脚边的破洞。
“那底下有东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