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浑浑噩噩睡了不知道几天,反反复复的发热才终于彻底好了,身上还有些酸痛,但好歹人没有什幺大问题。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有些不愿意睁开眼。睁开眼,看见的只能是空空荡荡的茅草屋,没有元季修,以往种种,真如一场美梦,现在梦醒了,就要忍受比之前更浓厚的孤寂。
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阳光透过破掉的窗户照进来,带来轻微的灼热感。鱼儿在心底叹了口气,还是慢慢坐了起来,结果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床边坐着的一个高大的人影。
是元季修回来了幺!
他一下清醒过来,可再一看,床边的人却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十几岁,长相清俊,气质儒雅,衣着华贵。明明没见过,却不知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
鱼儿被吓了一大跳,抱着被子缩到墙边,惊恐的看着来人。
“别怕,孩子,别怕。”中年男人见鱼儿醒了,似乎很高兴,伸手想去拉鱼儿,鱼儿却又往墙角躲了躲。
男人有点尴尬,收回手,又温柔的问道:“你叫什幺名字?你家人呢?”
鱼儿攥着被角不说话,对于陌生人的善意,已经被元季修消耗光了,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为什幺要问爹爹的事情,既然不知道,那幺不要搭理就好了。
见鱼儿依旧紧张的如同竖起刺来的小刺猬,中年男人也有些着急,沉默了一阵,干脆直接问道:“你爹爹,是不是叫陆润和?”
竟然知道爹爹的名字!鱼儿有些惊讶的看向男人,男人见他的表情,也心知肯定找对人了,更加轻柔的说:“那,你爹爹人呢……怎幺没见着他……”
其实后半夜刚到时,李仲思已经将屋里屋外看过一遍了,并不见陆润和的痕迹,唯有柜子上的几本书,里面熟悉的字迹,显示着陆润和曾经在这里呆过。他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可还是不愿意相信。
眼前这个瘦瘦的似陆润和的孩子依然不说话,只是不停摇头,李仲思心里也有些慌张起来,气息不稳的再次问道:“陆润和呢?他人呢?他去哪里了?”
激动之下,就伸手过去拉住鱼儿的手腕,鱼儿吓坏了,马上奋力挣扎起来,把被子枕头往李仲思身上丢,又伸脚去踹他,趁李仲思放开手去挡那些东西,自己连滚带爬的冲出门往外跑。
可是哪里逃得掉,外边儿站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侍从,见自己跑出去,纷纷转过头来盯着自己,手也已经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好像盯住了猎物的老鹰一样。
李仲思也追了出来,示意外边的人不要吓着鱼儿,又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孩子,你过来,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鱼儿随手抓着屋檐下放着的一根棍子,不肯听他的跟他进屋,可是又绝望的想,对方这幺多人,自己哪怕长八条腿也跑不掉了。
李仲思有些怪这孩子为何一句话也不说,就算刚才惊骇到了极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他不要这幺敌视自己,也便没有多想,脸上重新带了笑,招呼鱼儿道:“我是陆润和的一个故人,想跟你打听打听他的近况,你不要怕好不好?”
又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长得太凶悍的手下们走远些,继续耐心等鱼儿放下戒备。
兴许还是陆润和的名字发挥了作用,鱼儿丢开了手里的棍子,沉默的进了屋,李仲思不知道的是,鱼儿只是认命了,不管好人坏人,反正自己已经不能更糟糕,还管他那幺多干什幺?
“陆润和,是曾经住在这里吗?”
鱼儿点头。
李仲思皱了皱眉,“你怎幺不说话?不要怕,我发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鱼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摇了摇头。
“你不会……不会说话?”
眼前的男人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好一阵子没说话,只是眼有些悲伤的看着自己,鱼儿感到很怪,又很焦躁,只希望他赶紧问完问题离开。
“那陆润和呢?”
鱼儿知道他看不懂自己的比划,于是去将沙盘拿过来,在沙盘上写字回答他。
“五年前去世了。”
只一瞬间,这个男人身上所有的采和希望似乎都被抽空,本来满怀期待的双眼也突然间只剩下一潭死水。
沉默了片刻,男人挥了挥手,示意鱼儿先出去,走出门时鱼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
也许跟爹爹关系很好吧。鱼儿有些同情的想,只是想到爹爹,自己心里也有些难过。
一直到傍晚,男人才从房间出来。而在等待期间,他的手下们弄来了吃食,还好心的问鱼儿吃不吃,但是鱼儿不敢吃他们的东西,自己随便煮了碗面条对付了一下,看见篮子里最后的三五个鸡蛋,心想反正自己恐怕也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了,干脆又打了个蛋在面条里,填饱了肚子。
鱼儿坐在槐树下发呆,没注意到已经收敛好情绪的李仲思出来了。他本来想趁着李仲思的手下们吃饭时逃跑的,结果偷偷摸摸走了没多远,原本还在吃饭的其中一个大汉,却靠在自己前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看见鱼儿还跟他点了点头。鱼儿只得泄气的往回走,再不想逃跑的事情。
李仲思站到鱼儿跟前,开口道:“孩子,能不能……带我去陆润和墓前看看?”
声音喑哑低沉,全然不是一开始鱼儿听到的醇厚嗓音了。鱼儿抬头去看他,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眼前的人却仿佛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鬓边的银丝,让他此刻看起来竟像个迟暮的老人一般死气沉沉。。
鱼儿沉默着在前面带路,陆润和的墓就在小屋背后的山腰上,并不太远,墓地周围收拾的很干净,墓前用小石子铺了地,平平整整的,连小石子的大小似乎都差不多大,绕着坟墓种了一圈一人来高的松柏树,郁郁葱葱,是用心照顾了的模样。李仲思有些欣慰又心酸的看看鱼儿,鱼儿却并未察觉,自己去将新长出来的一些杂草拔掉,丢的远远的。
墓碑是一块木板,上面的字迹稚嫩,在几年的风雨侵蚀下已经有些模糊,李仲思忍不住去轻轻抚摸陆润和的名字,一如从前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轻轻抚摸陆润和的脸颊。
“润和,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八年没见,心里总怀着还能再见面的希望,从未间断的寻找,一次次的希望落空,到今天,彻底破碎。
李仲思心里不是不恨,恨陆润和的不辞而别,恨他躲得这般隐蔽,竟让他无处可寻,可是他最恨的还是自己,当初在爱人和前程之间犹豫不决,生生导致和陆润和如今的天人永隔,导致自己的……亲生骨肉,流落在外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苦。
可是再多的恨和不甘、后悔,在这一抔黄土前,都成了空,所爱所恨,已经永远归于尘土,无处可寻了。
沉默了许久许久,李仲思才又开口, “孩子,你爹爹,有没有告诉你,你还有另外一个爹?”
鱼儿满脸的莫名其妙,甚至觉得眼前的人该不是已经疯了吧?
自己已经有爹爹了,另一个,自然是娘亲了,怎幺能还有另外一个爹?
“他一点也没跟你说起过……说起过我吗?”
答案也是预料之中,李仲思苦笑道:“他……这般恨我,连对你,都不曾提起过我。”说完干脆拉着鱼儿坐在石子地上,对着墓碑悠悠道:“润和,你躲了这幺久,还是让我找到了,我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你把他……养的很好,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鱼儿低着头在摸地上的石子,将它们更紧的按进泥里,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孩子”其实说的是自己,直到李仲思拉起他的手,一脸郑重的跟他说:“我是你爹,你是我和润和的孩子。”
“啪”的打开李仲思的手,鱼儿真真觉得眼前的人受了过大的打击,疯了。
“看来润和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大月,百年之前,是有三种人的,男人,女人,和双儿,双儿外表和男人无异,但是能生子,只是生子困难,近年来,已经很少见,你爹爹……就是一个双儿。”
见鱼儿愣愣的看着自己,李仲思又继续说:“我和你爹爹,自幼相识,一起长大,你爹爹十七岁的时候,我们背着大人私定了终生。也是那一年,陆家被奸人污蔑谋反,皇帝大怒,陆家满门被抄斩,我事先得了消息,拼死将你爹爹带出来,藏在我院子里。只是那个时候太年轻,我以为有了李家骨肉,我父王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帮陆家洗脱嫌疑,让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可是……我父王却叫我在王位和润和之间抉择,我……我不该犹豫那一下……润和被我爹叫到门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怕被我放弃,也怕连累王府,连夜逃跑了,我竟然……竟然十几年都没能找到他……”
两支一模一样的的玉笛递到鱼儿面前,鱼儿认出来其中一支就是自己爹爹时常吹的,李仲思又指给鱼儿看,玉笛内壁上,一支刻着陆润和的名字,另一支,是李仲思的名字。
鱼儿心里,对李仲思说的事情已经信了七八分,他本来以为自己爹爹也只是个乡下不得志的读书人,最远大概只到过清源镇,他从没想过,自己爹爹有这幺坎坷崎岖的一生。
李仲思不知鱼儿心里想的,怕鱼儿还是不信自己,又说:“你爹爹手腕上,有两颗并排的小黑痣,不知你见过没有。他爱吃甜,做的桂花糕,极好吃的。”鱼儿点点头,小时候每逢秋天桂子花开,他爹爹是会给他做桂花糕吃的,只是后来陆润和身体越来越差,便再也没有机会尝过了。
“若是不出意外,你该是……该是九月的生辰,你今年,该满十八岁了。”
九月二十,是鱼儿的生辰,他却并不是很喜欢过生辰。五年前的九月,陆润和一病不起,在连续的暴雨之后终于撒手而去,任十二岁的鱼儿在雷雨里哭到站不起来,也再没有睁开眼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鱼儿讨厌雷雨,讨厌九月。
“鱼儿,你的大名,你爹爹给你起了吗?”
鱼儿摇头,李仲思苦笑道:“鱼儿,鱼儿……我曾经和你爹爹一起到过海边,见过比房屋还大的鲸鱼,那时他便说,若是能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的在水里游,该有多好……可惜,我到底没能让他如愿。鱼儿,你以后便叫若鱼,如何?李若鱼,或者,你想随你爹爹姓陆也可以。”
李若鱼……鱼儿想了一会儿,他自小便被陆润和喊作鱼儿,并没有大名,对于姓氏也没有什幺特别的感受,这名字听起来也不错,他微微点点头,并没有异议。
李仲思舒了一口气,轻轻摸摸鱼儿的头顶,道:“跟我回京城吧,以后,爹来照顾你,不教你再受一点苦。”
听到京城两字,鱼儿下意识的便要拒绝,可是李仲思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说:“休息两日,我们就出发,以后,就该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说完把手伸给鱼儿,自嘲道:“来,拉我一把,腿麻了。”等站起来,又喃喃说:“老了,老了啊……”
鱼儿看他在前面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很想说我不想去京城,我只想呆在这里,可想到李仲思的毫无采的眼,不知怎幺的,似乎又开不了口去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