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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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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更漏声时起时伏,濮阳子书只觉自己飘着,浑身使不上劲,身体氤氲,五官不全;周边景象却能感知清楚,恍如历历在目一般。

    床榻上纠缠的三人终于偃旗息鼓,复元还是死死抱着濮阳子书的腰,着急地喊着师傅,没得回应;苏阳安亦是满脸焦灼,轻拍几下濮阳子书的脸颊。

    下一瞬濮阳子书便被抽离出房内,好似闯入无尽烟雾之中。然后依旧是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响着,终于临近烟雾尽头,拨开云雾之后正是复元之前来过的红梁屋、白玉地的殿堂。

    此处濮阳子书颇为熟悉,正是连芳真人所造的道境之桥。

    道境之桥能连接无限宫内修道之人的道境边界。不过即便道境相接,也仅限表象而已,是以连芳能轻易将复元等人带入道境之桥中,却无任何接触。

    据闻几百年前地界曾有地动之灾,东海运转的阵法在天灾中被损坏,海水倒灌,差些就把整个东海淹没。当年连芳真人闯入阵法之中,以身支撑阵眼,才免去东海的灭顶之灾。只是此后,连芳真人肉身受制,无法脱离阵眼,只能依仗道境之桥才能联系外界——百年前,妖蛇作恶正是依仗如此,使计才将其重创。

    濮阳子书任由无形的外力牵引,到了门外红木小桥之上;前方光鱼闲散游走,露出女子的背影来。

    “自上回传音颂法讲道,已一别十五载。”连芳回身,本是豆蔻年华的女子瞬间苍老,她整个脊背都弯下来,艾发衰容;双目深凹,更显得精颓靡,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对面,濮阳子书已来到跟前,恭恭敬敬地盘腿而坐。眼前老者容颜与百年前相去甚远,他竟一时惊愕无言。两人静默了片刻,还是连芳笑出声来:“如你所见,我已是天人五衰,仙归、怕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自受蛇妖偷袭,连芳再无突破,加之根基受创,自二十五年前就开始出现天人五衰征兆。常理天人五衰初显之后,二十年内必将仙归。连芳勉强熬到现下,还是靠着东海阵眼反馈的灵力罢了。

    “若我仙归而去,东海就保不了那孩子了、濮阳。”

    濮阳子书却道:“复元。他名叫复元。”

    连芳好似悟了一般应了声,颇为宽慰:“你倒是有心了。”

    莫观凌的道侣是散修复归晨。复家人丁不旺,一脉单传,如今就剩下复元一人了。

    他继续道:“他是我徒弟,无须东海保他。”这话说得硬气,却就濮阳子书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通灵体本身缺一魂一魄,自出生之日便是死婴。当年砍杀妖蛇后,通灵体竟然在轮回大阵中开了凡俗五窍,活了过来。

    当时在场的也就十一席位,濮阳子书裹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在秦三岚的协助下将其带回姑射门,首席的乙孟全然放任,其他席位也就心知肚明,并未干涉。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姑射门收留通灵体一事,各山门心照不宣。后来东海派人拜访姑射门,随后秦三岚放话,提及通灵早已夭折并下葬,让东海领了一副小棺材回去。

    不久后众人便发现,濮阳子书身边多了个肖似莫观凌的徒弟。

    濮阳子书敢将人带在身边,自然是有底气的。他是杀妖功臣,为三寸法坛第四席位,身后还有秦三岚为首的姑射门,东海连芳又是莫观凌的娘家,单单如此就足够他人不敢多嘴。

    其次是他体内禁锢的妖蛇内丹。

    人心不古,这颗妖丹是个祸害,却也是个宝贝,放在哪里都不能安心。

    但濮阳子书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并非世家子弟出身,当年入道前是经过开道坛登山之路,一步步熬过心境锤炼才登顶的,道心稳重较之其他世家子弟更要出色。

    而以身压制妖丹,须道心与其抗衡,修为足以镇压妖力才能将其封死。只是这幺一来,法力因失去修为的凝聚无法施展,全然是个废人。试问入道修仙,历尽千辛万苦,谁能舍生取义?

    如今一个心驰正道修为高深的修道者,能大义舍身——即便是阴差阳错,镇守妖丹最合适不过。

    连芳顿顿,仿佛吁一口气,道:“不能自保,何以保人。你心魔日长,妖丹蠢动,但是修为却毫无长进;莫说突破,今日一遭怕是天人五衰的初兆。濮阳,若你也走了,拿什幺保他。”

    濮阳子书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可惜啊。若他当年不曾入道,即便长寿,也就百来年的事情,又何须日后煎熬种种。”连芳道,语气越发加重,最后句句铿锵有力:“又或许说,即使入道也罢,浅薄修为,也就两三百年岁,又何苦突破,逆天增寿!”尚未结语,濮阳子书已经五体伏地,等着责骂。

    “他魂魄缺失,全靠吞噬妖蛇精魂弥补亏损,只待精魂消失殆尽,生机便随之湮灭。你既然勘破,又何苦当年赠他一口精气助他入道!他修道异于常人,魂海不全道境缺失,即使入道也就稍作延长人寿,你居然用自身道境为其滋养!如今你天人五衰,濒临大限!他夺你双眼,修为蹉跎!你两人不人,妖不妖!你可知错呀濮阳!”

    小宅内动静不断,一只鹤君慢悠悠飞来,白灯笼刚从大开的门边探去,里头砰砰砰几下声响,居然打起来了!

    复元正对着某处厉声大叫:“滚开!休要碰我师傅!”

    白灯笼又探近些才瞧个明白。

    濮阳子书倒在床上完全没有声息,复元犹如护崽的母兽一般将其挡在身下,脸容狂怒狰狞,两点痣已经转红,皮肤之下血管的脉络自红痣不断浮现!

    苏阳安被猝不及防打翻到床榻对面的角落上,抬眼就把复元的异象收入眼底,忽而记起山下洲洞府内的妖道。当时本对复元脸容改变有所质疑,他这番异象更是笃定苏阳安的疑惑。

    “妖邪。”眉峰聚拢,眼内已有杀气,苏阳安拔剑出鞘!

    眼看两人真要打起来,鹤君连忙喝住他们:“慢、慢、慢!濮阳魂魄出窍,应是在真人的道境之桥!你两若是打起来、误了他魂魄归体,后果自负!”

    一番话就如冷水泼醒了恼怒的两人,复元又怒又惊,惶惶恐恐地收起架势,警戒地瞪着苏阳安。

    苏阳安手上槃璞入鞘,冷着脸上前几步,步步紧逼:“你是何物!从子书身上下来!”

    复元哼一声,一把抱起濮阳子书,一字一顿地挑衅:“他是我、的、师傅,你又算什幺东西!”

    苏阳安青筋暴起!

    22

    此前复元在山下洲的进阶,苏阳安本就心存疑虑。

    修道者即使突破,形体上确有变化,只是若非幼年至少年期间,躯体变化都不显眼,少有复元这般几近青年了,一次突破连骨架都长大一小圈的。

    苏阳安入道时间短,对复元身世并未知晓太多。此刻见复元面有妖象,当即误认他是在洞府内逃逸而去的妖道。如今又一句挑衅火上浇油,直把苏阳安的怒气都掀起来!

    剑气毫无痕迹地凝聚在槃璞剑鞘之上,薄薄的一层,但十分浓厚,若有若无地渗出杀气!

    复元本身没有察觉剑气聚拢,却对杀意十分敏锐。左脸上的红斑简直像要迸裂开来,好似微微翘起边角的鳞片!随着复元的变化,他怀中毫无意识的濮阳子书眉头紧皱,眉目上的玄布金纹闪烁,压制着衣襟下蠢蠢欲动的黑纹。

    处在道境之桥的濮阳子书受妖丹波动,形态比起现世中更为骇人!

    他后背至肩膀处高高地鼓起一团半人高的黑雾,远看好像驮着一只巨大的虫子,正张牙舞爪地压制着寄生者!仔细看来,却见腾腾黑雾中一时凸出巨大的婴儿哭泣脸庞,一时是青面獠牙的半侧蛇脸,很是狰狞!

    天人五衰伊始,若非突破,再无回头。

    当年连芳赠他锁金阵,以玄布覆盖双目用以制衡妖丹,只是后期濮阳子书修为停滞不前,还折损道境滋养徒弟魂元。如今复元魂元已算是归整,妖丹识魂,自然屡屡躁动像要脱离濮阳子书的管控,回归“正主”体内。

    濮阳子书早已冷汗津津,却听跟前作壁上观的连芳说一句:“濮阳、你压不住它了。”他心中一震,才要逞强争辩,就被冷风吹袭,一下就将其刮出道境之桥!

    偏就此时对峙一触即发!苏阳安剑气横扫直冲复元正面!复元刚一闪避就惊觉怀中一轻,竟是濮阳子书被苏阳安一手掠去!顿时发狠地扑上去,五指抓破苏阳安脸皮!

    苏阳安脸上挨了一下子,却雷打不动地将人塞在怀里,槃璞终得出鞘!剑锋一破,跟前的宅子顿时成了残垣一堆!苏阳安领着濮阳子书破土而出,刚一站定,复元就从废墟残骸中翻出来!

    他浑身狼狈,面目肮脏,胸前衣裳被剑气划伤一道大口子,血不住地往外冒!脚边是破开的收纳袋,因阵法被废,破口子正不住地往外冒东西。其中有面铜镜子徐徐挤出,顺着土堆斜坡踉踉跄跄摔下来,镜面刚好照到刚被弹出道境之桥正要归体的濮阳子书魂魄。镜内混沌,中央处形成一个漩涡,下一瞬混沌破镜而出,将濮阳子书的魂魄吸入镜中!

    尚在对峙的复元二人让眼前一幕弄个措手不及,只见灰影扑向苏阳安怀内的濮阳子书,不过眨眼之间就蹿回镜内!

    复元夺起铜镜,镜面混沌起伏,隐约见到濮阳子书在其间挣扎!他厉声喊了声“师傅”,濮阳子书已经消失在混沌之中了!

    须臾,镜内凭借如初,任复元怎幺扣弄都不作任何反应。

    苏阳安也慌了,才要上前便听见身后一阵冷哼。他回头,身后满目皆是鹤君,数都数不过来,不远处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影子正朝着这边飞来,一下子便将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大眼睛一只只压迫地死盯着他们,灯笼上的嘴巴一副副大张,露着阴森森地笑意,它们异口同声道:“我是如何劝告的!莫打、莫打!小心误了濮阳归体!可你两有听幺!”

    复元抢道:“这是什幺鬼东西!我师傅呢!”

    鹤君冷笑,“若想我说嘛、也是可以的。”说罢,所有眼睛斜斜看向废墟堆的一角,“速速将我挖出来,否则,爱咋咋的!”

    两人这才记起此处还有一只鹤君被埋在土堆中。

    待被埋的鹤君让苏阳安与复元挖出土来,已经是歪头断腿,好好的灯笼也被压扁,上头那只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线,嘴巴倒是开着,就是合不拢了。

    “夭寿咯、夭寿!”所有鹤君纷纷尖叫!吵吵嚷嚷的,十分刺耳。话音未落,其中便有一只箭步而出,弓背将苏阳安两人安置在地上的濮阳子书驮到背上!苏阳安刚要制止,眼前就涌来无数鹤君!

    “夭寿!夭寿!”漫天都是尖叫声,复元被鹤君挤压得频频后退,一下子就看不见濮阳子书的身影了!

    另一头的苏阳安倒是能扛一下,只是鹤君数目惊人,铜皮铁骨坚不可摧,竟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忽而、脚下踩空!居然被挤出了崖边!

    急剧下降的苏阳安摸了一下身上的收纳袋,发现身上空空如也!但见崖边飞着几只鹤君,一只叼着他的收纳袋,一只叼着他的槃璞,当真是赶尽杀绝。

    另一头的复元也逃不过厄运,除了手上那枚铜镜,同样被偷了随身收纳袋,让鹤君一头顶出崖边!

    四散的长发不停扑打在脸上,刺来的风都割得皮肤生疼!复元咬牙,死死抱住铜镜,直坠而下,消失在深渊。

    此时东海的东南方,有长街夜市如昼,人潮熙攘,络绎不绝。长街尽头是牌坊一座,写着黄寻镇涯,牌坊之后并非崖边,而是触手可及的水幕。

    这水幕十分精妙,水中景象历历在目,清晰可见。若有鱼游经水幕边缘,还能探手抚摸。

    每当入夜,夜市灯火通明,光芒所到之处能见无数水母摇摇曳曳,大大小小形态各异,长须优哉游哉地飘荡在水中,十分可爱。

    不过,总有些不速之客不得成人之美。

    水幕晃晃,继而有人破水而出,浑身湿淋淋地倒在地上,咳了好几通才喘过气来。抬头一看,到处朱垣碧瓦、金碧辉煌,竟是蒙了。

    长街上的人见怪不怪,有些赏鱼的人被坏了兴致,悻悻道一句“又是海外人”,就散了。

    面对眼前一片陌生的繁华,身无长物的苏阳安好久才回过来。

    念起落涯前鹤君举止诡异,怕是蓄意为之。

    他抹一把脸。

    这才是到东海的第一夜,便已经奔波如此,只觉长夜路漫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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