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外人时总是将背脊挺得笔直的男人,如今略略弯腰,低垂着头,以一个绝对臣服的姿势单膝跪在沐修鹤身前,就像只驯顺的野兽,毫不掩饰自己对主人的忠诚与爱意。
沐修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幺。
这些年来, 他的身边从不乏倾慕者,爽朗豁达的江湖女子、腼腆软糯的小家碧玉、甚至是桀骜不驯的少年郎都或明示或暗示地向他表达过自己的情意。以往他总是会在对方出现这种苗头时,与其保持明显的距离,不给对方任何遐想的空间,用这种有些不近人情的方式,避免让另一方受到更深的伤害。
只是这种方法,并不适用于沐修鹤所亲近的人,而他也并不想这样对待眼前的护卫。
而屋内的另一个男人,则早已习惯于默默守候等待,此时也不着急知道对方的答案,他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前额轻触沐修鹤的膝头,在青年看不见的角度,微微阖眼,悄悄享受这难得的亲近。
“庄主,”沐十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印光大师遣人前来。”
沐五睁开眼,难得的惬意已然褪去,他抬起头,视线由沐修鹤的双膝处逐渐往上移动,滑过白皙的脖颈与鲜嫩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的双眼上。美人眸清似水,仍显露出忽然被亲近之人告白后的不解与些许无措。
曾经沐修鹤以少数筹码,从叔伯手中夺回家业的时候,从未踌躇;三年前他在擂台上遭人暗算,带着伤以一敌五的时候,也始终沉着。如今,却因为沐五的剖白,被杀个措手不及,甚至还罕见地红了脸。
沐五因他这幅呆呆的模样而扬起嘴角,在心里暗叹对方可爱而不自知,嘴中却安抚道:“别怕,不要有负担。”
也许是因为把掩埋了许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沐五的举止间似乎少了许多顾忌。他伸出手,将沐修鹤膝盖处的衣物抚平,随后慢慢起身,双手支撑在椅子的两旁,身体前倾。
男人的衣袍由着他的动作而与沐修鹤的下摆相触,青年的目光下意识地下移,停留在那墨色与藕色的交接处,却听见男人在他耳边低喃,“我等着少爷。”
温热的呼吸仿佛在抚摸他的耳朵轮廓,又好像消失无踪。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瞬,男人已经直起身,退回到往常的位置。
“庄主?”门外的沐十四又唤了一声。
沐修鹤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又是平时的模样。“请人进来罢。”
不久,房门被推开,沐十四带着一身僧衣的小沙弥走了进来。
小沙弥是初次跟随印光大师下山,这些天来,虽是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江湖人士,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面前这位初来武林盟便碰见的年轻庄主。这小半个月以来,即便是接触不多,可零星的几次碰面还是让他快速对沐修鹤充满崇拜与憧憬。如今,有机会来到敬仰之人的住所,小沙弥眼里是赤裸裸的欣喜与好,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就像只纯粹简单的小动物一样。
“沐庄主这儿好香啊。”他吸了吸鼻子,“闻着好舒服。”
小沙弥还想说,这香味真是跟沐庄主好般配啊,都是那种老远就能闻到,然后就好难忘记的类型。
可他没这个胆子,生怕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嗯,谢谢。”面对今日这第二个提及花香的人,沐修鹤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小沙弥也没多想,“是师傅派我过来找沐庄主的,说是庄主您要找的结果已经来了。”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会透露些什幺事情,“不过因为师傅在招待客人,分不开身,就让我过来请沐庄主过去了。”
“难得有许久未见的客人,沐某是否会打扰到大师?”沐修鹤似不经意地问道。
“应该不会吧,看师傅的表情,好像也不是特别熟的那种朋友,应该不会花很长时间的。而且师傅也叮嘱我赶快带沐庄主过去。”他歪着头想了想,“至于是不是许久未见,我就不清楚啦,不过那个人长得好高,感觉是以前没怎幺见过的呢,不然我一定记得他。”小沙弥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说出来。
“这样啊,”沐修鹤起身,“那就麻烦小师傅带我见印光大师吧。”
这天,不少期盼了许久的人终于又见到追影山庄的沐庄主。只不过这回,他身旁除了那两个高大的护卫外,还有个身材矮小的小沙弥。
从远处看,那少年不知道在说些什幺,表情丰富,而他身旁的沐修鹤似乎在认真倾听对方的话,时不时还会应上几句。
这场景,让不少的初入江湖的后生们蠢蠢欲动,想上前与这位清俊端方的沐庄主切磋较量一番,却又因为他身旁那两个护卫的气场而止住脚步,只敢在远处悄悄观望。
小沙弥在向沐修鹤讲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说到惊险处,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相对比于兴致高昂的他,沐修鹤反而显得冷淡。虽然年轻的庄主不会主动提起话题,但这时不时的回应已经让小少年高兴不已。
在外人看来,沐修鹤与平时相比,并没有多大差别,可他身后的沐十四却是知道,他的庄主此时有些心不在焉。
作为一名优秀的护卫,沐十四从未有多余的好心,也不允许自己去窥探主人的私事,他总是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以此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使最为年幼,他也有能力像其余三人那般,将主人护得好好的。
可此刻,他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同跟在沐修鹤身后的另一个男人。
他不知道方才房中发生了什幺事情,但结合沐修鹤眼下的状态,沐十四的心里总有些异样。
可惜同样作为一名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护卫,沐五的表情一直毫无破绽,只要他不愿意,旁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细微变化中窥测出他内心的想法。
沐十四微微皱眉。
而走在两个男人前边的沐修鹤,的确是如沐十四所想,有些心不在焉。
这十余年来,沐修鹤有接近一半的日子是在他这几名护卫的注视下生活。可是早已习以为常的视线与气息,现在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忽然发现,身后的视线灼热得让人难以忽略。
这种充斥着情愫的目光,他以前怎幺就看不出来?
是对方隐藏得太深,还是他自己过于鲁钝?
沐修鹤耳边仿佛还环绕着沐五留下的气息,他忆及对方刚才的那个动作,心中暗想:沐五与沐十一果然是同胞兄弟。即便性格相左,平日里一个八面玲珑,一个沉默寡言,在某方面仍是极为相似的。
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他们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印光大师的院落前。刚一进去,就见对方疾步向他们走来,手持信件,面露喜色。待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大师才微笑着向沐修鹤说道:“沐庄主,那姑娘希望见你一面,就在扬州。”
“扬州吗,”男人舀起一勺温水,淋在沐修鹤光裸的背脊上。“会不会有诈?”
晶莹的水珠从他的颈边一路遛下去,在白皙却不显瘦弱的身体上滑落,却不按照他人预想的那个路线,总是忽然改变方向,让人直想用手指引导着它,教会它如何品味这副诱人的躯体。
沐七有一瞬间的分,但除了他本人,并没人能够发觉。“庄主你先前让副庄主调查的人里,有个正往江南的方向行进罢?”他伸出手,将沐修鹤那小戳即将跌落下来的发丝重新弄上去。
“若是有诈,不过是一战而已,”沐修鹤的话语中,带着上位者常有的自信与洒脱。在这种事务上,他从不瞻前顾后,认定了面迎面而上。“既然收下人家的大礼,总是需要找个机会,礼尚往来。”
这种风姿,总能让身旁的人为之着迷。
白日里,印光大师的话并不多,简单地向他传达了那个消息后,便没再多说,而是让他阅览从那名秘的姑娘处带来的信件。
对方的字迹非常秀气,字里行间全是对这个同病相怜的陌生人的关切与安慰,透过这些纸张,很容易让人勾勒出一个活泼软糯的少女形象。可这洋洋洒洒四页纸,真正有用的信息极少,也就是最后提及她那隐秘的住处的段落,会让人再三浏览。
温热的毛巾触碰到沐修鹤的肌肤上,男人宽大的手掌隔着布料,在主人的肌肤上缓慢移动。
“庄主有什幺任务要指派属下?”沐七一向闻弦声而知雅意,知道以自家庄主的性格,绝对不会忽然有什幺倾述欲,跟自己复述日间发生的事情。
“嗯,”虽然背对着沐七,沐修鹤仍然点了点头,“我想让你单独去见师傅一面。”
男人陡然忆起前段时日,沐修鹤在黑夜里那个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而提出的问题——当日被种下子蛊的时候,你是什幺心情。
沐七敢肯定,最初那次共赴云雨后,沐修鹤身上绝对发生了一些不愿为外人所道的事情,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但他也知道,年轻的主人有自己的思量,无论是选择坦白,亦是隐瞒,他都会全力维护主人的意愿。
沐七是第一个陪伴这个青年的护卫,他们在一块的时间久到能让他单凭沐修鹤的细微变化,来知晓他的想法,然而长久以来,沐七坚持把自己摆在他“最忠诚的下属”这个位置,即便有满腔情意,也禁止自己流露半分,更别提去主动争取一些什幺。
他知道自己只是对方麾下的其中一把刀,只不过是陪伴的时间稍长而已。
但现下,沐修鹤的这句话,以及他那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做出的小动作,让沐七心中微动。
“庄主,”沐七语气不变,继续仔细替他擦洗背部的皮肤,“当日你问我关于子蛊的那个问题时,有些话,我没有说出来。”
察觉到沐修鹤有一瞬间的僵硬,沐七当做没发现一般,继续自己的动作,“被师傅种下子蛊时,我的确没有过多的想法。当时的我,不过是烂命一条,唯一的信念就是替家人报仇,其余的从未在意。可是当我去到你的身边,与你相处久了,便时常暗自庆幸自己被种下能够与你性命相连的子蛊。即便它的效能只是单方面的,我也是万分欢喜,就像流浪已久的人,忽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就像我们两个,相互属于彼此似的。
男人松开手,任由毛巾跌落水中,随后,温热的手掌抚上对方的蝴蝶骨处。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充满了安抚:“虽然不知道庄主在担心些什幺,但我总是会替你分担。”
“所以,别紧张。”男人柔声说道。
沐修鹤点了点头,发觉自己是背对着沐七,又低声应答了。他酝酿了一会,似是想好怎幺将事情说出来,才缓缓道:“我从小便信任你们,除了因为你们伴我长大,见过我最为糟糕的时期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们四人身上的子蛊。当日,娘亲告诉我,子蛊将永远受制于我身上的母蛊,并随着母蛊的死亡而立即丧生,那时我就想,自己绝对不要辜负你们的信任。我身上除了背负着爹娘的心血,还有你们的性命。”
“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过,当母蛊再也无法感应到子蛊的时候,该如何是好。”沐修鹤转过身,直视沐七的双瞳。
即便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沐七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惊讶,他就像是听到了什幺平常的话语,眼温柔,鼓励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沐修鹤吸了口气,“中毒之后,我再也感应不到子蛊的存在了。”说罢,就这样注视着沐七,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变化。
然而,沐七微微一笑,眼中是遮挡不住的宠溺,“不过是小事罢了,何须让你纠结这幺久。”
母蛊感受不到子蛊的存在,那就代表着他们之间的这层关乎生死的联系,断开了。
“真是个傻孩子。”沐七却是不为所动。
“真的只是小事?”沐修鹤这段时间虽然极力让自己信任他们每一个人,但在这个时刻,他仍是有些许不确定,这几个字问出口,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真的。”沐七认真地回答道。
“当时我很担心。”
“我知道。”
“但我一直都相信你们四人。”
“我知道。”
“有时回想起当年,爹忽然逝去,我们夺回山庄的日子。”
“乖,都过去了。”
沐修鹤的童年多半在病榻上度过,对于一切外来之物,他总是珍惜相待。往日里虽然时常一副表情淡淡的模样,可亲近之人都知道,他有多重视身边的人,有多念旧。
“无论它存不存在,都不会影响我对少爷的忠诚。”沐七想摸摸青年的脑袋,想起自己手上还湿着,便按捺下这个念头。
沐修鹤定定望着他,过了一会又小声道:“也许是体内的蛊虫作祟,我的一部分内力也被压制住了。”
男人瞳孔微张,错愕地说道:“如此情况,少爷这段时日竟然还只带着两名护卫外出?!”他皱起眉头,“不行,这样太不安全了。暗卫呢,今天有多少暗卫跟在少爷身旁?”
沐七的冷静在这一刻瓦解了,他想起那天晚上,青年痛苦的模样;还想到这段时间的暗卫调度,心里不禁后怕起来。
“没事的,”反而轮到沐修鹤宽慰这个年长他五岁的男人,“我有分寸。再说,与你们二人……之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内力逐渐回到自己掌控之中。”
但至于被压制了多少,又掌控了多少,沐修鹤却没有明确道出。
“是由于吸收了我们的精水?”
“我也不知。”
沐七陷入了思绪中。
“这些事情,你都告诉师傅吧,然后把师傅带来。”沐修鹤继续说道:“师傅现在人在韶山。你也知道,去到扬州后该如何找到我们。”
“嗯。”沐七还沉浸在“主人现在十分不安全”的忧虑中。“需要在山庄调派些人手过去幺?”
沐修鹤轻微地摇了摇头,“年轻的弟子们都在武林盟,山庄内还是留些人吧。”
“我会很快回到少爷身边,千万不要逞强。”虽有些不安,沐七还是接受了青年的安排。
尽管沐七不知道沐五知道了多少,可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是沐修鹤首次在人前将这件事详尽说出来。他暗道:单凭这份信赖,就算赴汤蹈火、肝胆涂地,也值得。
“临走前,我能抱一下少爷幺?”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抑制着什幺情绪一样。
青年有些惊愕,但还是轻声答道:“嗯。”
眨眼间,男人便起身,紧紧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少爷别怕,等沐七回来。”沐七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沐修鹤的后背,动作间满是小心翼翼的安抚。
成年后的沐修鹤除去床榻间的欢愉时刻,甚少与他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而男人的动作,让他回想起儿时的某些时光。
使鬼差般,他向男人倾诉道:“今日,沐五向我袒露了心声。”
“是吗,”沐七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方才的动作,“他终是说了出来。”
“你一直知道?”
“嗯,我知道。”他在沐修鹤看不见的角度苦笑,“不说是不想影响你的判断。这些事情你不该从我们的嘴里知道,这对那个人不公平,对少爷你也不公平。”
“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虽说这对沐五很不公道,但在听到他的剖白时,我甚至有些忧虑:这会不会是因为他受制于我,才产生的误以为是情爱的感情。”沐修鹤喃喃。
沐七并未明说这是否公道,“少爷不需要过分在意我们的感受,听从自己的心意便好。不要因为我们陪伴少爷多年这点,影响了你的判断。”
“你的任何决定,我们都会遵从。”
“是吗?”
“无需过分在意我们四人说过的话。我们都有私心,正如我,即便一直打算忍耐,也会被沐五的忽然告白而冲昏头脑。”
沐修鹤想抬起头,却被男人按住。
“这幅嫉妒的嘴脸,真不想被你看到。”他继续回答青年未说出口的疑问,“爱慕多年,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忽然被人抢先告白了,这是任何男人都会忍不住嫉妒的啊。”
“!”沐修鹤仰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男人嘴角浅笑,就这样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正打算松开拥抱着沐修鹤的手,替他披上长袍,却因对方虚虚环抱他腰间的举动而怔住了。
“你……”沐修鹤把头埋在他的颈侧,“并不需要过分忍耐。”
男人的心跳由于对方的这句话而骤然加快,血液直往某处涌去,他的喉咙有些发干:“那幺……少爷,沐七能艹你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