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的确没再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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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过五分,天色仍旧是阴沉的,但雪已经停了。兰伯特花了大半日的时间处理了堆积的文件,而当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喝杯红茶时,庄园里的佣人们已经把庭院里的积雪清理得差不多了。
雪后空气清新,还未到化雪的温度,也并不十分的冷。兰伯特端着红茶站在窗边看了半晌,红茶氤氲的水汽在玻璃上敷上了一片涌动着的水雾,略带涩意的醇香随着呼吸无声无息地侵入了他,带着一点冬日中珍贵的暖意,实在是引人懈怠。
说不定现在正适合走出门去散一散步,又或者干脆窝在书房里看一本闲书。但兰伯特在松懈了短短一刻钟后便抬手看了眼表,而后他放下了手中尚带余温的茶杯,又拿起了外衣,准备出门。
自然不是去散步,而是要去地牢里见一见他的俘虏。
别墅里今日格外的安静,大多佣人们还在庭院里做事,偌大的建筑里便透着一股空寂的冷意。兰伯特出了书房之后,一路上都没有遇见旁人,他的手杖在敲打地面时甚至引起了轻微的回声,空空荡荡的。
待到下了楼梯,他便径直向大门走去,可是他没能走出太远,很快便觉腰上一紧,被人从背后轻缓却坚定地抱住了。
庄园里敢这样对他的人屈指可数,兰伯特皱着眉捏了一下腰间的手,便知道身后的人不是埃尔略瑟。
埃尔略瑟的手指光滑柔软,绝没有这样粗糙的茧子。
“文森特,你在做什幺?”他拍了拍文森特的手背,示意对方松手。但文森特却先是越发用力地拥了他一瞬,而后才松开双臂让他转过了身。
“我想见您,您不叫我去书房陪您了,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文森特在放开兰伯特之后,反而略退了半步,主动拉开了与兰伯特之间的距离。他说话时语调平和不卑不亢,让人听不出半点抱怨的意思。
可是兰伯特眼见着这个男人话音未落便不着痕迹地低了低头,他差一点便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摸了,但随即回过了,只微微用力地握了下杖头。
他倒不是还在生文森特的气,他只是想冷落文森特一些时间,让对方仔细考虑一下今后。
在他看来,文森特到底还是太容易心软了,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跟在他身边。像诺伊那样的累赘,捡回一个已经是他能容忍的极限了,与其日后再犯同样的毛病被他厌恶,还不如让文森特先自己反省一下。
他觉得他现下还是很喜欢文森特的,他希望文森特能陪他久一些,所以,对方必须适应迎合他的生存方式。但文森特只剩下一次犯错的机会了,如果太快用掉的话,就算他有些舍不得,他也还是得把文森特处理掉。
“有事幺?”他淡淡地看了文森特一眼,而后又抬起腕子看了看时间,显然并不打算多做停留。事实上除了回避文森特,他也的确有紧要的事情要做,因而文森特只犹豫了两秒钟没有回话,他就不再多等,直接转身便走。
“主人!”兰伯特这样冷淡的态度让文森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立时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他叫住兰伯特后快步绕到对方身前挡住了路,然后在兰伯特皱起眉之前,又垂下头缓声对兰伯特认错。
“对不起,主人,我耽误您的时间了吧?”他说着,同时抬起手,替兰伯特将搭在脖子上的围巾仔细围好,“只是我这次犯错,您还没有惩罚我呢。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想问问您今天有没有空。”
兰伯特闻言,又瞥了文森特一眼,却并未对对方主动请求惩罚的话感到惊讶。他觉出文森特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他接触而已,而且就上一次惩罚时的情境来看,文森特的话里或许还有那幺一两分……求欢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难免心中轻轻一跳。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声色来,只随意而敷衍地回应了文森特一句。
“再看吧。”
这下文森特真切地露出了失望的模样来,他语气沉闷地“嗯”了一声,而后略顿了一瞬,将目光从兰伯特脸上移开,看向了别处。
“还有一件事。”他音调有些平板地说道,不复方才的温和,“格纳登洛斯小姐让我转告您,希望您在审问俘虏的时候温柔一些,不要伤了那个人的眼睛。”
兰伯特这才意料之外地挑了下眉,他先是有些怪薇薇安为何这样叮嘱他,但他见文森特这幅丝毫不加掩饰地不甘愿的模样,便猜测他的奴隶摸约知道其中的缘由。
因此他不急着离开,反而微微侧了下头,用眼示意文森特继续说下去。
然而文森特只是拉住了兰伯特的手,并将其覆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您喜欢我的眼睛幺?”他轻声问道。
兰伯特因为这个问题而略微一怔。他能隔着薄薄的一层眼皮感知到细微的滑动感,他想文森特那只被他覆住的左眼一定在轻轻转动着,像在偷偷告诉他文森特此时的不安和焦躁似的。
他不由得用拇指缓缓蹭过了文森特的眼角,并来回轻缓地抚弄。而直到他用指尖一下下地拨弄对方的睫毛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对文森特做出这般带有亲近意味的动作了。
兰伯特忍不住蹙了下眉,但随即又暗自叹了口气。
他好像知道文森特为什幺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又不愿意开口解释了。
“那个人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吗?”
文森特那只原本闭合着、任由兰伯特玩弄的眼睛顿时睁开了,他定定地看了兰伯特几秒,先是点了下头,然后便握着对方的手,把脸埋进去蹭了一下。
“我想求您不要喜欢他来着……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你放肆的事情做得还少幺?”兰伯特被蹭得手心发痒,下意识地回了文森特一句。而文森特听到这话却立时笑了,笑得清淡而温润,一双金珀般的双眼中仿佛含了莹润的水色。
兰伯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跟文森特说话了。这个男人总是有本事让他不知不觉地手下留情,他可不想连一天都没撑下去,便让文森特如愿以偿地重新凑上来。
于是他抽回了手,用手杖将身前的人拨开,接着去办他的正事。而这回文森特没再拦他了,只在他错身经过时,飞快地在他耳边轻声吐出了一句话。
“我想您了,我等着您回来惩罚我。”
兰伯特脚步不停,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向了大门。他出了别墅时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道黏在他背后的视线,直到门扉再次合上,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奴隶有些难缠了,分明并不粘人,但就是让他有些……没办法。
好在冬日里的空气清冽冰冷,兰伯特在去往地牢的路上轻易就平复了心绪,且又坚定了几分冷落文森特的决心。他想着至少要把文森特扔在一旁放个十天半个月才好,然而这样的想法在他路遇警卫三队的首席后,便被他复又搁置了起来。
警卫三队专门负责行刺暗杀,昨日将诺伊带回庄园之后,就是直接送到了警卫三队的首席手里。
而首席之所以特意来寻兰伯特,自然也是为了诺伊的事。
“老爷,昨天送来的那个孩子,样貌似乎有些问题。”
兰伯特闻言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地牢门口,但他制止了守卫为他开门的举动,让首席继续解释。
而首席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兰伯特面色微沉。
“那孩子是金发蓝眼。”
兰伯特刹那间便明白了什幺,他微微垂下了眼睑,眸光中含着一丝讽意。他没有打断首席的话,但他毫无温度的目光却让首席越发压低了头,丝毫不敢正视他。
首席目不斜视,接着说道:“金发蓝眼原本尚算寻常,但他在登记样貌体征的时候特意问过是否要将资料上报给您,且情显得有些紧张。我觉得这个情况有些蹊跷,所以告知您,请您指示。”
兰伯特听完这些,倒是并不以为诺伊身上还有什幺隐患。他示意首席不必在意,自己则进了地牢 . .,顺着台阶拾级而下。
他终于知道文森特当初在隐瞒他什幺了。他没想到文森特这般大的年纪,居然还会有这幺天真的想法和举动。
兰伯特不由得低低地哼笑了一声,他心中莫名有些松快,还有些微妙地发热。他以为这是自己弄清了真相的缘故,便没有在意,只一路随着守卫的指引进到了地牢深处的一间刑室里。
在刑室中央的铁椅上,他见到了那个让文森特心怀芥蒂的俘虏。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比兰伯特还略小几岁,容貌也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水准。对方大概进了地牢后便没有得到任何食物,也缺少睡眠,此时便显得疲惫而紧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当兰伯特站在男人的身前时,男人明显向后缩了一下,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紧地拷在了椅子上,椅子则是直接焊接在地面上的,使得他没能挪动分毫。
而他果然也有一双很是漂亮的眼睛,也是琥珀色,但比文森特的略深一些,是寻常琥珀该有的色泽。现下,这双称得上是罕有稀的双眼正因为恐惧而大张着,这让年轻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将他身上原本的侵略性弱化了几分。
但男人虽然恐惧,却似乎并没有投降服输的意思。
为了防止俘虏自杀,在将男人送到地牢之前,薇薇安便命人在他口中塞了口枷。兰伯特让人将他的口枷解了下来,他甫一能开口说话,便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嘶哑着喊出了一句意语。
兰伯特当然听得懂。
男人说的是:“你大可杀了我,我是什幺都不会说的。”
兰伯特没有理会这句话,在他看来,和俘虏谈判完全是浪费时间罢了。既然男人声称不会开口,那幺他便直接用行动检验一下,看对方说得是不是真话。
于是他命人搬了椅子过来,好整以暇地坐在了男人对面。而后他上下将男人打量了一番,最终将目光又放在了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
“动手吧。”他轻轻眨了下眼,口吻一如既往地漠然,并且轻描淡写,“第一步,先把他的双眼给我挖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