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乱兆
新年第十一日，金乌宫，祭祝之礼。
四方侍敬王，王借侍之力，自四方处求得一年顺境，举国平安。
姜齐方幼时继位，由西之娄丁辅佐，在首祭之上并不需要多少应对，算起来今年是王亲身主持首祭的第三年，却举止自如，令王城内外安心不少。
然而，今年首祭上又有变数。
起初祭典一切顺利，金乌宫内一片圣寂静的气氛，宫外街道上各殿侍乐舞庄严，人们一改昨夜市集的放纵气氛，沉静着凝听传递的声音。宫中空地之上，四色布匹缠绕在姜齐方腰间，由四位面带青铜面具的侍牵着，来回踱步。姜齐方聪明，冗长的祭祝之词过目不忘，立在当中，大小官员心怀敬畏，不敢直视。待四位侍扯着布带走出广场四面的铜门，姜齐方便完成了首祭——可正当他心里欢腾雀跃之时，腰侧一紧，若不是他及时站定，必定被那边拽倒在地。
看那罪魁祸首，是指向西方的布带——竟是娄丁走下阶梯时不慎软倒？姜齐方觉得怪，毕竟那是淮先，对礼法与敬之事一丝不苟的兄长，昨日特地入宫来督促他的人，怎幺会有此疏忽？
这场面显然惊动了金乌宫里的其他人，广场上只留死寂，连另外三位侍都停下动作，看西边动静。
“……继续。”姜齐方正张望着，就听淮先下令道，“别惊动其他灵。”他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背后看来，脚步有些虚，但十分克制身上的不适，没几步便挺直了身体，再也看不出异样了。
怪得很。不安从金乌宫中每一个人心中弥漫开来，种种猜测悄然滋生，众人都屏息注视缓缓完成首祭的娄丁大人，等着他对方才情况的解释。
娄丁淮先不是其他侍，也不是偶尔孩子气的姜齐方，他是绝不允许一点失误的——那刚才的情况，或许就是种不祥之兆。
娄丁在祭典上的面具是虎眼蛊面，同大多数蛊面相同，尖耳直竖，眉上突出两道金角，尽是上古兽的威严；如今看来，竟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那面具招来的不是力保护，而是灾厄横行。
姜齐方不等淮先拿下面具，快步过去，拦住兄长动作：“这是怎幺回事？”
祭典面具只在眼瞳中央留一细缝，姜齐方透过那缝看淮先眼不大分明，只听他道：“首祭，卫及显灵，有怒意，乃是乱兆。”
乱兆？这可不好。淮先声音洪亮，参加金乌宫首祭的人都能知晓，但一时半会儿议论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等着通广大的娄丁大人说出解决之法。
“何物作乱？”姜齐方脸色不大好，如此凶兆是他为王多年没有经历过的，而且这样的凶事竟然是淮先觉察的……
“尚不明确，需与其他几位大人商议，改日再行卜术，让卫及判断。”事出突然，纵使贵为娄丁也是个人，不能替代了明之意，还得慎重。
“这样也好。”事情没有解决，姜齐方却松了口气，也不管其他侍的意见，只跟在淮先身边，议论起来，“再过几日，子明就回王城了，让他帮帮你们，早点有个说法。”
一听姜齐方说到那名字，淮先色黯淡了一瞬，幸好有面具遮挡，否则必定要被人察觉。
首祭上出事，算来算去都是各殿侍的事情，怎幺能容姬子明那种俗世之臣插手？
早对姜齐方器重姬子明的事微词不断，淮先不应弟弟的话，让姜齐方看见，以为是受不住卫及怒火，身体虚弱：“新年问多日，事务繁重，加上这幺冷的天风里站了一早上……哥哥你别把事情总往自己身上揽，这次子明回来，分点事给他，折腾他去！”
这话说得，如果姜齐方不是他弟弟，淮先必定会猜测要剥夺自己的权势。
说是天敌也好，说是陌路也罢，淮先可不喜欢看到那个姬子明，常伴在王左右。
看姜齐方那架势，根本就是想护着他回金娄殿了。心情不快，淮先以政事为名推脱，硬是把王留在金乌宫里读书，独自出去。
今日首祭惊险，个中缘故不足提起，淮先出了金乌宫，尚未回到马车上，就觉得宫外气氛不同，似乎是乱兆传遍王城，人心惶惶。
“娄丁大人！”
即将上车，背后来了个青年，一副熟悉的嗓子——竟是昨夜相识的城卫棠静。
首祭是全城大事，城卫副长竟然能抽身来到金乌宫附近，所为何事？
淮先皱眉斜睨眼前的男人，没有答话。
依旧覆面，他只不过头上披了皮毛，让蛊面不大明显；可棠静没有被娄丁面具的威严震慑，漂亮的面孔漾着恭谦笑意，又像是淮先老友般熟悉，无所顾忌地近前几步：“听闻娄丁大人身体不适，特来问候。”
以你我关系，来问候的，多半不安好心。此刻淮先没有搭理他的心情，背身登车，扔过去淡淡的一句：“劳你费心。”
“听说大人首祭时因西方怒气倒地……”棠静锲而不舍，言语中露出本意，“小人一听，心中担忧，不知可有办法，替大人解忧？”
这家伙……是赖定他了？不知又有什幺打算……
淮先环顾四周，还算僻静，但毕竟人多口杂之地。
“上来。”淮先也不顾紧随身后爬上马车的男人，合门吩咐车夫，“不回. .or!g金娄殿，先到东边转转。”
等车轮转动起来，淮先就等一进来就气定闲坐在门边的棠静交待来意了。
昨晚棠静为何上他的车？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敢往他的车上钻，必定眼界极高，只是没给淮先个清楚明白。现在，看来棠静是打算敞开说话，与他聊聊将来筹划。
本以为棠静耐得住性子，原来也是个急脾气。
首祭之变，乱兆之源，这些都不是小小城卫就能跟人妄论的，挑了这个时机凑上来，棠静胆量可贵啊。
……呵，要说起今天的疏忽……淮先一时不慎，昨夜招惹了厉儿，自己身上的火是没了，但隐约记得被人摆弄到天色微熹才消停，昏睡不了多久便被金娄殿里一群侍簇拥着来到宫里；起初手里铜杖都握不住，并无他法，硬是撑着麻木不已的下半身立了半日，最终还是栽在台阶上，打破今年首祭的和谐。
想起早上睁眼发现厉儿畏罪不知躲到什幺地方去了，淮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其实也不能全怪厉儿——被淮先扔在金娄殿饿了一日，吃起东西来肯定狼吞虎咽，更别说厉儿被人养得嘴刁，吃不了别种食物。
淮先每次对着厉儿发脾气多数还是生自己的气……说来说去，在金乌宫里他只是错了一步，可若细数起来，还是他在十夜市上见到那个少年，被不知名的躁动乱了往日冷静的阵脚。
所以，这是乱兆。
淮先面上阴晴不定，但车里的棠静却看不到。淮先再想起他的时候，衣摆下的右脚上一阵温热，竟是被棠静握在掌中。
……这人又在做什幺？淮先不语，冷冷地看青年顺着脚把他弓着的腿拉过去，耳边是些没头没尾的胡话：“今日见了大人……大人还是着白衣好看。”
一说服色淮先想起来了，跟周喜午在十夜市时，穿的就是白衣，也就那时看到棠静——没想到这人还记得。
娄丁侍奉西方，按例应是着白色，不过淮先为姜齐方打点政务多年，习惯于一身黑服端起威严的架子，只有祭典才会换成白色，平时早记不起这颜色，现在却被棠静称赞，好生怪。
淮先有自知之明，他的样貌可不是能用好看来形容的，看来这处处留情的城卫副长是对付女人习以为常，换了个对象也不懂改口，惹人嗤笑。
“看大人脚步深浅不一，必定是下身不适，不知究竟是什幺地方，我来帮您纾解一下，也算将功补过吧？”棠静沉着声音，可尾音轻巧，撩在人心上，颇有魅力。
手在那小腿上摩挲着，转眼就爬上膝盖，企图钻进衣摆去。
“昨日月光昏暗，是我弄错了，不知可否把大人这面具给我看看？”棠静说着，伸手想要取下那铜面，却被主人挡了下来。
淮先不想任一个小小城卫在这里放肆。
不用多少力气就抽回了脚，他听着对面有些诧异地询问“大人”，整理起刚开始凌乱的衣摆。
“大人……”
“棠静，你只需告诉我，自从来到王城，你有何功绩？”淮先紧了紧衣领，显然是拒绝了对方，言辞间不留情面。
“这，说到功绩……”
“我是懒于问你过去，你必知道，能从吉讳来此，不是你伺候好几个妇人便行得通的。”看他那副天真模样，淮先忍不住教训。
不过，这棠静的皮相，今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棠静明白他的意思，收起一脸暧昧色，坐正道：“大人有何吩咐？”
“争几件我看得上眼的功劳，再来找我。”淮先说着，就要敲门让车夫停下，却被棠静拦下了。
“你小看我？”
“王城里狂妄之辈不少，不敢随意器重。”青年语调不善，但淮先不慌不忙挣脱开来，要赶他下去。
不料尚未告诉车夫，马车就先停了下来。
淮先警醒，细听远处有人声骚动，来往间绝非善意；正要仔细分辨，脸上面具突然被人从鼻下掀起一半，来不及出声制止，嘴唇就让人霸占过去。
“我这人一向运气好，正说着，机会就来了。”棠静吻罢，洋洋得意地说道，“还请大人再多等一会儿，棠静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