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檬的头晕晕的,坐在车里,感觉并不舒服,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见陆千明在身旁开车。01bz.cc
“我们这是要去哪?”她声音哑哑的。
“带你去个地方。”随后他便沉默了。
苏檬从副驾驶的位置坐起来,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陌生:他面色苍白,比之前好像又瘦了些,高领的黑色毛衣更衬的他面部线条俊朗。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哑巴,那里光洁如新,没有一丝胡茬。
“还是这样好看。”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不喜欢你不刮胡子。”
黎明时分,苏檬隐约看见身边的景物变得很不一样,她坐直了身体,刚打算开口,就听见她身旁的人说:“下车吧,我们要坐船。”
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到码头,有一艘船早早的等在了那里。
苏檬没忍住身体内部的排斥蹲了下来,“我不想坐船。”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乖,一会就到了。有我陪着你呢。”
苏檬抖抖索索的拉住他的手,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他附身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盖在她的头上,抱起她,“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她紧紧靠在他的胸膛,死死抓住他盖在自己脸上的风衣殷殷的哭了起来。天又乌了,风很大,卷的岸边的树叶瑟瑟地响。
船剪开浊浪,缓缓地驶出了码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船尾发动机的声音慢慢变小,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靠岸了。”
她抬眼看去,码头跟岸由一条长而陡的青石板阶梯相连。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黑点,上边是一段泼墨般的天空,被繁茂的指压遮了大半。
苏檬不解,“到了吗?好像好多人啊。”
船公说:“都是来接小栓的。”
苏檬对身旁的人笑笑:“原来你还有这个名字。”
船公颇为骄傲地说:“当然,小栓在我们这里也算个人物了。他给我们修了路,盖了小学,开发旅游资源。这几年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提高都离不开他哩。”
“我只是做了点投资。这里不是我家乡,但是我把它当家乡了,人都是要有根的,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乡愁模式。话说回来,能用钱做到的事都是简单的。”他牵起苏檬的手笑了笑。
两人跳上岸,一转身便站到了青石板台阶面前,这台阶宛如直接从空中垂落。高耸陡峭,而没向上走一步,都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好像,这村落是一个建在天上的村落。
两人说说笑笑,忽听一阵锣鼓声动,两列戴红领巾的学生边敲腰鼓边沿这阶梯走了下来。中间空出的位置便留给了几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
“接待级别很高啊?”苏檬对他甩出个挪揄的脸色,他嘿嘿一笑,“相信我,没那么虚荣。”
双方在半途聚首,宛如胜利会师。
他跟苏檬一一介绍:镇长、村支书、村长之类。那些地方官们分别跟苏檬握手,说些欢迎到来之类的客套话。
在轰轰烈烈的锣鼓声中,大家继续爬台阶,到了地面,人潮更多,都是带着善意凑热闹的乡亲,都笑笑地望着他们两,偶尔有跟陆千明相熟的,被人推倒前面,腼腆这打声招呼。彼此一番厮认、追忆,几句闲话大同小异地在蒙蒙细雨中落下来,夹杂着似水流年。
他领着她往村落的深处走去,“这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他从未想过继续隐瞒她。
苏檬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淡淡的看了几眼,朝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就那样死的。”
他扫了眼她的小腹,“怀孕辛苦么?”
苏檬低下头,然后摇了摇头。
“小栓回来了。”堂屋内,有个带包头,穿玄色对襟衫的老婆婆由人搀扶着从里面走了出来。真燃一见,连忙飞奔过去,攥住老人的手,用炸雷版的声气叫:阿婆!阿婆颤巍巍摸着他的脸,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两挂眼泪出来了,又用手绢去抹。
“非要出来接你”旁边搀阿婆的陈嫂说,“跟她说小栓回来肯定会来看你,也不成,就是要来接你,要第一眼看到你。”
“要的,要的……”阿婆频频点头。
真燃喉咙有点哽,转身把苏檬推出来,说:“这次回去是接她了,一定要阿婆瞅瞅,中不中意。”
苏檬微觉尴尬,脸红红地叫了声阿婆。
真燃说:“阿婆耳背,大声点。”
苏檬便又用力叫了声。
阿婆的脸笑成花,搓搓眼,使劲地朝苏檬瞅来。真燃又推苏檬,苏檬感觉几乎要跟老人挨着了,还不算,他又抓住老人的手放到她脸上。近距离之下,苏檬才知老人的眼睛几乎瞎了。
“阿婆,她叫苏檬。”真燃说。
老人摸索着,不停点头:“好,好……”又将他们两的手抓到一处,说:“别淘气,好好过。”
旁边陈嫂说:“阿婆你也不会捡好听的说。”
真燃说:“阿婆的话最实在了。夫妻之间总有个磕碰的。”
阿婆仿佛听懂了,像孩子得了奖赏,笑的更灿烂了。
真燃之后使劲推脱了一场饭局,搀扶着阿婆进了屋。
阿婆家还是几十年前的格局,进屋第一间就是堂屋,摆着中堂,条案,八仙桌,案上供着牌位,香炉里兀自有香火默默地烧着。后面是个天井,一东一西分别是厨房和茅房。穿过天井,就是卧室,因此朝北,屋子暗沉沉的,家具几十年没变过,气息陈旧,好像旧时光还在这里盘桓。
阿婆躺到老试的架子床上,陈嫂把蚊帐撩开了,边絮絮地说着阿婆的病情:“……昏睡了几天,已经不进食了,但是昨天听村里人说你要来,眼皮就睁开了,使劲地往外瞅,跟她说要明天才到,好像一刻也等不了的。早上好早醒,让我给她梳头,梳的不好就生气,又交代我做糖心蛋,我跟她说,现在不时兴吃这个了。她非觉得我小气,憋一口气,说自己有钱。这老太太,老了脾气跟小孩一样。”
真燃有点受不住,眼圈红红的,老人浑然不知陈嫂说她坏话,一径喜气洋洋地朝他俩笑。
“没再去医院瞅瞅?”真燃问。
“没啥看头了,去了也是受罪,老人自己也不肯。谁要说去医院,她就闹,好像要杀了他似的。人年纪大了,左右就是个这个结局,大家都看得开的。”
真燃无语。
老人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伸着手对陈嫂哼哼唧唧比划着。
陈嫂笑着说:“就不忘她的糖心蛋。”
真燃和苏檬坐在老人跟前,认认真真将连个鸡蛋都吃完。老人左看右看,很是满足。真燃吃完后凑着老人回忆起童年,老人眯着眼睛,点着头,最后撑一口气,道:“常来,我做。”
按老例,新媳妇初次上门,要给老人做饭。虽然,真燃与阿婆并无血缘,但他深知阿婆一生孤独,很希望她能高兴高兴,便如此这般要求苏檬。
陈嫂连忙摆手道:“不用啦,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是大人好吃好喝供着小辈的,只盼着小辈们常回家看看。再说,阿婆现在哪吃得下东西。”
“不妨。心意总是要尽到。”真燃看了眼苏檬。
苏檬也乖巧,俯身对阿婆说:“阿婆,您跟小栓聊着,我给您老人家做好吃的去。”
“根本什么都吃不下了,喝水都会吐。你来了,她开心,象征性吃一口吧。死了,也算是个安慰。”陈嫂将原先做好的糊糊面放锅里回热了一下,苏檬在灶膛填了把火,聊表心意。
“阿婆什么病?”苏檬问。
陈嫂道“食道癌。阿婆能熬,熬到实在熬不下了,去医院一看,没人敢收了,她倒也豁达,说一个人孤单坏了,巴不得早去跟家人会和。老人家年纪轻轻守了寡,两个儿子又都横死,总之,一辈子没享过福,只有吃不尽的苦。小栓其实跟阿婆没什么关系,能这么给面子,她高兴着呢。人吧,或者总要有个寄托。这好那好,不如情真。”
苏檬使劲点头。
陈嫂又道:“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些了,以前都挺难的。但也没啥好抱怨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人来世上一遭,无非吃点苦,修点功德,为的是往生有个好去处。”
后来回家路上,苏檬问,“陈嫂是阿婆什么人?”
“普通邻居,阿婆没有亲人,全靠村里人轮流照顾,看病的钱也是大家一起筹的。我这几年一直心心念念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个村子保存着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古道热肠。看来,滋润人心的还得是美好的东西。”
正说着,远天轰隆隆滚来一排闷雷,就有雨劈头盖脸浇了下来。好在,真燃的住处离阿婆家不远,跑了几步,就到了。
那房子很有点气派,乌瓦白墙拥着扇朱红斑驳的大铁门,门楣上斜着“耕读世家”的字样。门前一堆三角梅艳红赤赤地燃烧着。
这屋格局跟阿婆家差不多,只不过规模更大了些。第一间也是放中堂祭祀祖宗的地方,当然,现在牌位什么的都已经撤除。转进去一墙之隔是吃饭的地方,跨出门槛是个方正的圆子,院后一幢两层小楼为起居室,左右各有木质楼梯盘旋到楼上。院落里古树参天,长草离离,浸润着历史的苍凉和时间的孤独。
苏檬打量着说:“这房子好老,怕有年代了。”
真燃说:“这边是个古镇,几乎完好地保存了清明时候的模样。原住民几乎都有这样一幢有点历史的房子,或大或小而已。我以前就住在这里,上次我来,镇里做了安排,把房子腾出来,弄了点家具。”
真燃带苏檬上楼。正中敞亮的一大间做了卧室。老式的木地板上,摆着黑胡桃木的柜子与床,一张棕色的皮沙发做了隔断,分出睡觉与会客的区域来。南向是走廊,对着院落,枝枝叶叶伸手可及。
“你睡这里,喜欢吗?”
“你呢?”
“我就在楼下。”
苏檬犹豫片刻,说:“没住过这么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喊一声恐怕有回声。”
真燃笑道:“不要怕,有什么风吹草动,踩踩地板,我就能听到。要是怕的是我,锁上门,我保证没有后备钥匙。”
苏檬也笑:“好。”
“厕所在楼下,比较简陋,我之前已经雇了人尽力改造了,但不能洗澡,想洗澡的话,我带你去旁边的旅馆。是我投资的。”
苏檬见桌上蒙了灰,要了抹布擦起来。
“别忙了,我可以找人来做清洁的。”
“这点活那需要别人做?”苏檬朝他笑笑,“自己劳动,才有家的感觉。”
真燃很喜欢这个字,家。他找了提桶,接了水,也参与到劳动中来。
“我觉得我会喜欢这里。”事毕,真燃拿过水瓢给苏檬洗手,苏檬信誓旦旦地说。
“这个真好玩。”她洗净手,同样舀了一勺哗哗浇在真燃手上。院子里雨小了点,敲在枝叶上,窸窣有声,烟气掺和在暮色里,蒙蒙四溢,叫人心头分外宁静。
两人拿了换洗衣物去旅馆,远远的,就见店门口的天棚下站着个穿五彩百褶裙的女子。
“小栓哥,镇长请你吃饭请不动,倒先来跟我报道了,我面子真足。”
苏檬站在旁边,听着噗嗤笑起来。
旅馆主人这才像刚看到她似的,连忙跑过来挽住她用一种熟络的姿态说:“是嫂子哦?嫂子真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好靓。嫂子我跟你说,小栓哥很有女人缘,他上次来,好多妹子就在他窗下唱情歌。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就是骚扰哦,害的小栓哥早上见人眼圈都是青的。”
她对老板娘的话表示认同,超真燃眨眨眼,真燃连忙说,“她讲故事很厉害的,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你莫要信。”
老板娘继续舌灿如花:“哪里是讲故事哦。小栓哥这样的人才,哪个妹子看到都想以身相许。不过你放心,你一来,就把她们全比下去了。不怕她们不心服口服。嫂子,你皮肤真白,用什么化妆品?”
就这样一路叨叨不停的送两人去洗了澡。
苏檬把他换下的衣物也一并洗了,晾晒在阳台上。她回到房间,抽下包头的毛巾,擦着头发,问:“去哪里吃饭?”
没有回音,电视还开着,可真燃已经歪靠在床上睡着了。看得出,他睡得不够舒展,眉间山峰一样聚这,呼吸有点粗浊,疲惫气泡一样浮满脸面。
苏檬小心抽出被子给他盖上,又蹑手蹑脚关了电视。
她退出房间,再度来到阳台,边欣赏迷蒙的雨夜,边使劲擦头发。
暮色四合,茫茫的雨雾出点点氤氲的亮光,伴着出出进进的模糊人影。苏檬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待多久呢?她问自己。又问,自己这样是在补偿他吗?还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问他,但她又害怕知道真相,让自己掀起尘封已久的恨意,又或许,他根本只是不知情的参与者……
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能让她死心塌地的付出?
她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轻轻悄悄接过了她头顶的毛巾。她转身看到时真燃吓了一跳,好像自己的那点心思被识破了:“你怎么醒了?我看你好像很累。”
“打个盹感觉好多了。”真燃擦着苏檬的头发,擦着擦着,扔掉毛巾,五指插进发丛,小梳子一样理着,“发质真好,可以做洗发水广告了。”
“恩,小时候,我跟爸妈外出,那时候留了很长的头发,就有人过来想买我的头发。”苏檬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一点点啄食他的心,他搂住她的腰,将下颚搁在她发丝上,无比舒适地闭上眼。
雨声在寂静中大了起来,刷刷、刷刷……好像长在耳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我饿了。”苏檬转个身,脑袋抵在他胸口,深深嗅着他的气息,“好闻,先让我尝一口吧。”
她舔了舔他的胳膊,叹了口气:“你的身体比较瘦,吃起来肯定柴,会塞牙缝。抽骨头炖汤可能会好一点。”
“你真是个妖精啊。偏偏还没人能拒绝你。”真燃叹息,放开她,“走吧,不给你肚里填点东西,恐怕真要被你吃了。”
他带她到江边美食城。未及走近,各种香味正香扑鼻。爆炒螺丝、油炸小鱼、麻辣龙虾、香薰叫花鸡……
美食城店铺众多,可惜人流寡淡。放眼望去,都是空闲的座位,真燃和苏檬于是受到热烈的欢迎,真燃找了个好位置,可以透过竹林俯瞰脚下一波万顷。
苏檬胃口很好,吃掉两只龙虾,半只叫花鸡,又起劲地嘬这螺狮。真燃担心她的胃,又喜欢看她饕餮的样子。
吃,是生命力的象征,正如性欲,可惜自己在这两方面都有所欠缺。
“你为什么不吃?味道很不错的。”苏檬忙中偷闲,关心起他来。
他喝口茶,摇摇头:“我老之将至,牙口不好。”
“怪不得你的目光都慈祥了。”苏檬扁扁嘴,又上下牙床一咬,“切,别拿这个调调充长辈占我便宜。”
她动手舀了碗汤给他,是用本地的一种野生菌类熬制而成的,口感清苦。“这个清热解毒,多喝几碗没关系。”
“谢谢!”真燃说。
她夹了很多的菜到他碗碟,自己又挖了勺螺狮来,只见她捏起一个,嘴巴一吸,舌头一卷,螺狮肉就被吞进了无底黑洞。
真燃看着她灵巧的舌头,不可歇制地想,如果把自己身体的真相告诉她,她会不会,避之如蛇蝎。他想象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
“笑什么,说出来,一起乐乐?”苏檬道。
真燃指着江心一座影影绰绰的岛说:“看到了吗?那上面全部种着香蕉树。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天光熹微,借着缓下来的雨声,真燃迷糊睡去。还没睡熟,就被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看到二楼走廊上站着同样被惊醒的苏檬。他们上下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睡眠质量均是糟糕。
“我去看看。”真燃说。
打开门,是邻居来通风报信,阿婆刚刚咽气了。
真燃一惊,连忙跟苏檬过去。雨渐渐地停了,村子上空飘满了雾。黛色的古建筑从浓雾中洇出个轮廓,仿佛宣纸上一点水墨。村人纷纷从四面赶来,彼此见了,也没什么寒暄,一头扎入帮忙的队伍,搭灵棚,烧斋饭,置办寿衣……一切都在忙碌而有序地进行。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生活的常态,正如出生一样,并不见外。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好好送走她。
雾加重了冥世气息,却并非悲哀,只是万古长空的寂寥。究竟,死是件说不清的事,然而又都是每个人的结局,这就给后人留下的殊途同归的感叹。这感叹让人心生敬畏,连举止都小心翼翼起来。
真燃带苏檬转过搭建中的灵堂,进入卧房,一眼就望到床上直僵僵躺着的阿婆,阿婆已穿好寿衣,理好头发,身上搭着墨绿色云纹的锦被,眼睛是闭着的,色既不安详,也不痛苦,没有谁能知道她最后一刻停在哪里,也没有谁能知道她此刻又是去了哪里。
在无知面前,死亡变得高大圣起来。人在此时,大多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与其说出于对死者的悼念,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身的脆弱。
人,无论多么强大,终归驯服不了死。
陈嫂给阿婆修好容,往边上让了让,由真燃、苏檬行叩拜礼,然后轻声开导他们:“不要难过,我们这边的人重来世,今生譬如来世的修行,阿婆这么善良的人,肯定是被接去了好地方了,我们就安静地送走她,千万别哭。”
又拿出一只金戒指给苏檬,说:“好像是有预感的,昨天你们走后就交代好给你,不值什么钱,不过老人的东西放在身边可以获得庇佑。”
苏檬谢过收下。两人走到外间,丧仪已准备就绪。阿婆被抬进灵堂后的寿棺。村里年长的人在边上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屋前棚下架起一只大锅,煮好了五彩饭,所有来客都会象征性地吃上一点,然后在灵前叩拜,加入育经的队伍。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哀乐,也没有哀泣,只有敬畏。
吃过斋饭后,太阳突然就出来了,因为空气里含着太多的水分,整个村庄就似笼罩在淡淡的水红中,有着旧貌换新颜的妩媚。
真燃带着苏檬沿着江边的青石板路走,很多的蜻蜓张着透明的翼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路边植物经过了一夜的洗濯,越发鲜亮干净,闪着泪珠似的光。
真燃对苏檬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不悲伤,只有安宁。”
“我也是,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
面前是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坡,蔓生的杂草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堆,两人拾级而上。
“村里人死后都埋在这里。没有什么等级与门户之分。反正就是从上到下,一路挤挤挨挨地邻着,这样子,应该是满热闹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真燃说。
苏檬说:“让我们挨着吧,互相串门也很方便的。”
真燃笑着点头。
“你这就满意了吗?”
“很满意。”
“你傻啊,为什么不求同穴而眠呢?这个时候提,我一般不忍心拒绝。”
“那么小的地方,就我们俩大眼瞪小眼,会厌倦的。”真燃拍拍她的脑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就像现在送阿婆一样送我,别悲伤。”
“……”苏檬这才意识到他犯了罪,会被判刑,方才超脱的心态瞬时烟消云散,“不会的,一定可以争取宽大的。”她噙着泪,拼命摇着头。
“我是说假如。”真燃拥住她,用怜惜的口吻说,“谁都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但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活着,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是有一种美好的生活值得过。”透过密匝的树叶,他俯瞰到赤黄色的江以及江中错落的岛屿。水速很疾,形成一个个湍急的旋涡,在阳光下像盛开的花朵。
真燃觉得自己很平静。
晚间的时候,雨再次瓢泼而下。苏檬在忧心忡忡中睡过去。
早上醒来,发现真燃不在。门上贴着张纸条:我去买早餐。
苏檬撇撇嘴,想,现在倒是很大方,也不怕她跑吗?
洗漱完,真燃仍没回,她等得心焦,索性也出去。路上碰到旅馆老板娘,想起上次的换洗衣服还没收,就跟着她去旅馆。结果,因为连日阴雨,衣服尚未干。老板娘见她无衣可换,索性带她到家,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挑。
村子里,少数民族居多。她见苏檬的眼光在这些衣物上逡巡,心念一动,说:“嫂子,不如,就按我们本地人打扮一回,也给路栓哥一个惊喜。”
苏檬眼睛一亮,点头。于是,换了褂子和筒裙,又请老板娘将头发在脑后盘成髻。老板娘在院子里折了支三角梅过来,给她簪上。
打扮完毕,老板娘直咋舌:“妈呀,我一直觉得这套服饰很丑,怎么你穿上就这么漂亮。”
苏檬回去的时候走岔了路,兜来转去,问了好些人,才终于看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
门没锁,苏檬推进去。
桌子上摆着酥饼、豆浆之类的早点,已经凉了,她想,难不成找她去了?
她上楼,在走廊的窗口,一眼就扫到了真燃,躺在她床上,脸上蒙着件她的t恤,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垂落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机。
难道,他以为她逃了吗?她抬手在窗上敲了下去。
他听到声响,整个身子像弹簧一般蹦了起来,不过,当触到纱窗上她的影子时,目光又立即暗下去。
“谁?”他沙哑着喉咙问。
这个傻子,居然没认出她。苏檬一阵好笑。
他眉毛挑了挑,疑惑的表情,瞬即意识到什么,拔脚奔出来,将她拦腰抱住。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不安分呢?”他的喉音里有点喜极而泣的意思,“以后再这么乱跑,我就拿根皮带把你拴住。”
“我要真走了呢?”
“那,也只能让你走。所以,谢谢你回来。”
苏檬马上想到自己的装束,问,“我好看吗?你都没马上认出来。”
真燃连连点头,高兴得脸都木了:“好看,真的好看。”
“你早上去了哪里?那么久。”苏檬吃着冷下来的早餐。
“哦,就是买早点,碰了熟人,瞎扯胡侃的。”实际上,村里有干部跟他报信,说上头派出所让叫人监视他,也不说什么事,他含糊应付了一下,心里,明白,跟苏檬没多少日子好待了。回到家,发现苏檬不在,以为她被带走了。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他在她床上躺着,渐渐睡着。迷糊中,自己好像来到了街上,四处寻找着苏檬。雨哗哗地落着,将天地浇成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找了好久,失望而归。推开门,却目瞪口呆地看到房子灯火通明,饭菜香气一阵阵扑鼻而来。
然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奔了出来。是苏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在等候爱人的回家。
“你去哪儿了?饭菜都凉了呢。”她哀怨楚楚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动:“你,没走?”
“我走?我去哪里?这不是咱们的家吗?”
“嗯。是的,我们的家。”他狂喜地吻了她脸颊。
他还来不及吃那一桌全跟蛋有关的菜肴,就被叩窗声惊醒了。
他把自己的梦讲给苏檬听:“你实在应该让我吃完再把我中醒的。你难得做一次饭啊。什么荷包蛋、香椿炒鸡蛋、溏心蛋、鸡蛋羹、蛋饼……吃完这一顿,我今生就不必再吃鸡蛋了。”
苏檬大笑,“原来是想吃我做的饭啊。简单,中午我就来做,跟你说,我的厨艺还不至于是蛋炒饭的水平。”
两人说笑一阵,真燃问:“苏檬,想回去吗?”
“怎么说这个?”苏檬顿了顿,轻声道,“说不想不对,但跟你在一起,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我老会想,你要什么事都没有,该多好啊,我们就可以结婚,大把美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我已经想好了,你要判刑,我就等你,你总是要出来的,我们也总能在一起,真燃,你不要连等待的机会都不给我。”
真燃凝望她,心头一阵酸涩。
雨时断时续,总也停不了。苏檬想给真燃做饭,买了菜回来,结果发现厨房用具缺得实在太多,加之心情也不算太好,还是作罢。
坏心情跟雨势成正比,出不去,难免胡思乱想,一想,心情就烦闷。晚上,苏檬早早入睡了。
她迷糊中也做了个梦,好像自己老记挂着要见什么人,一路走一路走,居然潜到了医院。推开一扇门,她看到病床上躺着个被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人,粽子一样,毫无裸露的缝隙。她很难过,轻轻唤,唤的是谁的名字事后也记不清了,总之唤了好久,也不见他醒。她以为他死了,趴床上大哭,忽然,脖子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病人已经扯下了脸上的绷带,居然是真燃,真燃冷冰冰地说:“你爱的是他。”“不是的,我只是来看看——”她无力地辩解。“如果你爱我就证明给我看。”真燃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怎么证明?”“我们不能同生,就同死吧。”真燃说完这句话,眼睛炽热起来。苏檬一阵瑟缩,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是真燃的冷漠,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正不知如何回答时,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许多警察举着枪进来:“放下她,不然开枪了。”真燃与他们僵持,慢慢松了箍她脖子的手。她拼命跑,刚跑到门口,就听砰一声,她扭过头,看到真燃胸口中枪,血流如箭般喷溅出来,他望着她,说:“好,这,就是,你给我的爱。”说着,缓缓倒地。她惊叫一声,醒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而心依然在胸膛猛烈搏击着。
窗外雨潺潺,古树在风中摇曳,参差的树影落在她身上,像有形的重物般压得她胸闷,她坐起,打开灯,闷闷想,那个开枪的到底是谁,只是再想不出。
这,就是,你给我的爱。她再次回想梦里的情景,只觉惊心动魄,并彻骨悲凉,爱与恨、宿命与抗争异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必需以死来解读。
苏檬再睡不着,起身至窗前,手指顺着蚯蚓般的雨痕一路蜿蜒,然后将脸贴到冰凉的窗上。透过窗子,她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水洼地上映出一方窗格的模样,其上泄着一汪温暖的光,苏檬看了看钟,将近午夜,但真燃还没睡。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披上衣服下楼。
她在他的窗前停住,看到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好像写得不顺利,地上已经滚了好几个纸团。
他在写什么呢?苏檬不得而知。撇开八年前的记忆,真燃对她来说,一直陌生。她对他的爱全凭本能。
她举起手,准备叩窗,见他全贯注的样子又不想打扰,就贴着窗子看他奋笔疾书。
他的思路似乎终于连贯起来,笔尖在纸上咬出刷刷的声响。竖立的台灯给他半边侧脸镀上黄铀铜似的光,使得五官更加坚硬与冷淡。苏檬像观画一样认真揣摩,再次觉出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就像夜色下的海洋,而自己是一叶孤舟,她妄图驾舟梳理他的脉络,了解他的版图,又如何可能,搞不好一阵浪头就把自己吞没了。
她越想越冷,直至被寒气逼得打了个喷嚏。
他迅速抬起对,灯光映亮他一张讶异的脸,像火边一条懒洋洋的蛇被惊醒,他大步流星地过来。
仿佛时光倒流,他与她隔窗而立。窗子被雨雾抹得氤氲一片,雾气后是彼此模糊动荡的脸。
她在这张脸上看到卑微与守望,无言与无奈,纠结的心头忽然擦出异的热来,那里边有对往事的补偿,更多的是对爱情不死的信任。她相信凭着爱可以销蚀一切冷漠与距离,她相信他终究会向她裸露真实的自己。
她微微笑了笑,在窗上哈了口气,用指尖写字。笔画像在他脸上割开,他破碎的脸便在字迹下一点点清晰起来。
love。她写了个英文单词。
他也伸出手,在字母前后,分别写上他和她的名字。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亲吻他的名字。他伸手一点点勾勒她的五官,在她的唇线上久久流连。她眼睛湿湿地望着他,像叹息,像夜露,叫他想起他初见她时的吻。他心旌摇曳,缓慢凑过去。
一个隔空之吻,带着玻璃的冰凉与坚硬,他想,他们的因缘,也就只能这样了。
她离开玻璃窗,顿了顿,然后砰的将房门推开,雨丝随风潜入,捎带清凉,难消情热。
“爱我吧,我是你的。”她攀住他的脖子。
他身子僵硬,她却拥他更紧,他感受到她的柔软和灼热,还有她的鼻息,温暖地渗到他的骨头里去,大片大片消融着他的理智。
他忆起上午的梦,想豁出去,唇在她脸上颤抖地攀爬,还是在唇边艰难止步。
她踮起脚,想主动吻他,他却费力地偏过头去。那一偏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他希望她理解他的迟疑,又知道这永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被拒,她有点难堪。
他说:“我是没有未来的人,不配享有。”
“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喊了出来。
“我爱你,所以什么都不在意,哪怕之后天崩地裂。”
真燃捧住她的脸,定定看她,那目光让她觉得怪。
有热望,更多的却是悲凉。
“你确定吗?”他沙哑着喉咙说,“后果也许会很严重,除非你爱我到——无论生死,都愿意追随。”
苏檬困惑。
就在这踌躇的当口,他松开她,说:“原谅我。”
苏檬无措地垂着手,背过身去。
他站在廊上,看她一步步上楼。每一步都在显示沮丧,每一阵沮丧都在捶打他的心。
“去岛上吗?”眼看着她踏上最后一级,他张口说。
她看着墨色的天空,一阵眩晕:“现在,这么大雨?”
“敢吗?”好像在挑战她的意志,他加重口吻,“敢不敢?”
她转过身,用一个夸张的微笑回答了他。
他们换好衣服,披上雨衣,出门。
虽然下雨,温度不算低,空气里都是植物清新芬芳的气息。
村子在沉睡,连犬吠都没。路灯下的水洼里安静地停泊着树的倒影。潮湿的雾气灰蒙蒙地笼罩村子,飞檐雕栋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码头上泊着一溜船,真燃挑了一只,转身拉苏檬上船。苏檬在心里默默的想,他又食言了。
桨划开波浪,船欸乃一声晃晃悠悠前进。村落、码头,渐渐远去。四周都是茫茫的雨雾,而江面水绞交错传染,仿佛无穷无尽。
苏檬觉得很不真切,好像在梦里。
岛上真的种满了香蕉,长而阔的叶子交错伸展,把天空挡了个密密实实,外面大雨,里头充其量小雨而已,走在里边,能闻到干净的土腥味道,南国潮热的空气并不因为雨而有所收敛。
苏檬觉得肌肤绷得难受,索性脱了雨衣。她顶着窸窣的小雨,行走在田垄间,对香蕉如同令箭一样垂落的花表示惊讶。真燃和她说着品种与植物习性等,弥漫出时间的芬芳。
“这儿有香蕉!你看!”苏檬欢呼。
“没错。”真燃抬头,“要不要近距离观赏?我可以抱你。”
真燃将手电交给苏檬,蹲下身,抱住她的双腿。苏檬一手搭在真燃肩上,一手摇摇晃晃去够花梗。
香蕉花颜色深红,质地坚硬,嗅闻无香,长得很像荷花的花骨条。花谢的同时,周围便会簇生出弯弯的香蕉,好多个热热闹闹又井然有序地挤在一起,特别可爱。苏檬觉得它们像有生命似的,很有给它们起名字的冲动。
“我们可以偷偷拽下来一把么?”
“嗯,好吧。”
真燃抱起苏檬,苏檬伸着右胳膊努力去够。香蕉长得太扎实了,单手掰不下来。她便双手去拽,上身腾空,手上用力,劲道全部归到真燃身上。
“等一下,”真燃将她放了下来,“你怀孕了,我怕你摔,我去找钩子。”
不一会儿,真燃拿来一个长杆的钩子,按照她的要求,使劲刮了一串下来。
苏檬弯腰去捡,一不小心,扑倒在了松软泥泞的土地上。
“没事吧?”真燃紧张的问。
苏檬摸了摸肚子,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取笑她像花猫,她却冷不丁的抓了泥,抹到他的脸上。
打打闹闹间,突然都不出声了。
苏檬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像非常委屈似的。
真燃脱下自己的衣服,一点点抹掉她脸上的泥。然后扔了衣服,手颤颤悠悠游到她温暖的脖颈,环绕一圈,触摸她的锁骨。
她的浅色衣衫早被雨淋湿,粘腻地贴着身体,映出诱人的肌肤与棉质文胸兜出的沉甸甸的椒乳。他的呼吸一下抽紧。苏檬感到他的犹豫,抓住他的手,压到自己的胸前,坚决的望向他。
这只手一下点燃引信。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低吼一声,突然进攻,他包裹住她的乳房,好像估了估大小和质地,就从衣襟下摆侵入,几乎是粗鲁而急迫地摁揉。那种柔软和坚硬是他许久未曾体验的,他觉得自己要在掌下方寸之地爆炸了。
她战栗着,两人没有实际的接触,却都达到了高潮,而他也在她的满足中一泄如注。
他们拥抱着躺在雨衣上。蕉叶掩映的天空依旧深沉,雨点沿着叶缘淅沥打在他们身上。
好像在梦里,怕梦醒后一场空。他们略微平息后再度拥抱,抚摸,真燃感觉自己在飘,身子越来越轻,像烟,像灰烬,要去那遥远之地。
想到会永远见不到苏檬,他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暖的,有着人间的温度。他大口喘气:“听着,苏檬,你明天就回去,我让人送你。”
“我不。要走一起走。”
“乖,你不是不想我死吗?你必须回家,而我找最近的派出所自首。”
苏檬迟疑着:“你会不会是想抛弃我,一个人逃走?如果你真的想逃,我们一起走吧,你总归需要人帮你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真燃捏了捏她的鼻子:“傻瓜,又不是在拍港片,亡命天涯很让人向往吗?多高的权臣都引渡回来了,我逃哪里去?”
“你犯的错会很严重吗?”苏檬开始彷徨的问“梅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我总是不安心,好像这一别,就再见不到你了,我非常非常恨你,也非常非常爱你,你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啊。”
真燃微弱地笑:“严不严重都是犯了错,犯错就要付出代价,我们总还会见面的,你想想,之前我们分别后,不也见了吗?”
“可是我没等到你就结婚了。”
“结不结婚我都爱你,做不做爱都是爱,形式不重要,把彼此放在心上,就等于天天在一起,听我话,回家,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也许我不能送你。你知道,我怕我会留下你,你一定要比我坚强。”
他们回到船上,雨已经停了,一轮淡月在云雾里显山露水,船橹一片片绞碎月光和岛的倒影,向远去流去。
苏檬在水声中回望越来越远的小岛,泪水哗啦啦涌了上来,岛就在这泪水中加速沉沦,也许等到天亮就倏忽不见了,只成为日后漫长日子里一个突如其来的恍惚。
她终究是两手空空,来去之间,没有拿到一点留存。
他久久泡在浴缸中,望着浴室墙壁上哪个霉点。看久了,墙壁就像得了癌症一下,在视线里复制出更多的霉点。好多东西都是这样强大起来的,比如恐惧,比如杀人的行为。但最初那一刻不过是眼睛一时失职。
他又放了些热水,雾气重新氤氲,遮蔽了眼睛。他摊开四肢,让把握将骸骨里的力量全部带走。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这是病症。但他并不觉得懊悔。短暂的人生中,如果有值得用生命相许的东西,那也该是一种幸福。
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小心翼翼,但昨日,面对水涨船高的情欲,他一个闪念选择献祭,用生命做食材,用记忆做调料,用激情热锅,急火猛攻,不求滋味,只求饱腹。
终究是太爱她,连一点险都不敢冒。终究是太在乎这段情,连实情都不敢交付。他很怕她知道后用一个躲闪的表情作践他的爱情。
他无从想象也不敢去求证——她的态度,就这样吧,让爱火在鼎盛的时候熄灭。
让他一个人离去,背着重负,等待临终的审判。
无论他要经受的是什么,总还有一点回忆支撑。
他希望她过好余生,代替他好好活着。活着,不管怎么活着,都是的恩赐。而苦难,是通向生命真相的唯一道路。可惜这一年,他沉浸在怨愤中无从领悟这一意义,辜负了的心意。
他在热水里蒸腾,打了一个又一个盹。每次都不会长久,因为总会突然醒来,好像体内有扇门,总是咔哒一声在打开、合上。
她要走了,他们将永生告别。
他重新回味了香蕉岛的旅程,眼睛咸涩,呼吸沉重,鼻息像翅膀,扑拉拉地折腾着,他要飞了。
电话响起,天已大亮,是旅馆的老板娘:“栓哥,阿贵已经来了,你送不送嫂子!”
“……跟她说好的,不送了。”
“可是,我看嫂子挺失落的。她状态不太好。”
“早晚会见的。”
“哎呀,你们真是的,有必要搞得跟生离死别吗?我看着都觉得憋气。”
他挂了电话。从浴缸里出来,身体被抽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起路来飘飘似仙,这样头重脚轻地飘到窗口,往下一望,就见苏檬跟在阿贵身后穿过了马路,她换了少数民族的衣服,梳了她们一样的发鬃,乍看就像这里土生土长并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女孩子。
雨后的阳光干净地穿过鲜绿的树叶,缠绕到她漆黑的发丝,散出五彩的光芒。她走得并不犹豫,是有方向地大步前进。
而他则随着她一步步的消失轻轻颤着。
差不多睡足一天,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些微有了点力气。
老板娘给他送来饭菜和苏檬临走前留下的信条。
他含了几口饭,把信在面前展开。
我知道待在你身边,只会给你造成困扰,我还是回去做点切实的事情,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等你。
苏檬
他看完后,把纸折好。什么思虑都没有。
“你是不是还没把她娶到手?”老板娘在边上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要是结婚了,哪有那么紧张的,我看你们是在热恋。我跟阿贵热恋的时候也这样,他出去跑长途,我天天悬着心,明知道不会有事,可就是放不下。”
真燃思忖着问:“你看,她会给嫁我吗?”
“当然喽。”老板娘喜气洋洋地说:“那天,我给她打扮成本地姑娘,她急着什么似的,就想赶快回去给你看。”
真燃微笑:“阿贵来电话了吗?”
“来了,说是送她上了火车。”
真燃点点头,又道:“村子里有邮局吗?”
“有一个邮筒。就在广场西边老艾家的杂货铺前面,要我给你投递什么吗?”
“给我找点信封和邮票就行。”
“哦,你是不是发烧了?我看你脸有点红,嘴唇也很干,要不要吃点药?”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你可真浪漫,可惜我家阿贵就是个榆木疙瘩,情人节都不知道的。”
老板娘走后,真燃坐在桌前重新写信。这次倒是写得很顺,装好信封后,天才刚黑。
他走到邮筒前,先将给顾文辉的信塞进去。要塞给苏檬的信时,却犹豫了,将实情告诉她,是不是残酷?
这时,老艾瞥到他了,一溜烟小跑出来给他散烟。
“到家里坐坐?”
“不麻烦了。”
“哎哟,麻烦什么?”老艾热情地拉着他,“不进来坐就是看不起我。”
他们家显然刚吃完饭,残羹冷炙还在桌上摆着。老艾女人先前还在训斥哭闹的孩子,一见到来客,连忙麻利地收拾桌子,不多久,倒了凉茶笑笑地出来。
“媳妇没跟过来?”
真燃接过茶,道:“她先回了。”
“怎么不多待几天?虽然我觉得村子没啥看头,但现在游客倒是越来越多。”
老艾嫌女人不会说话,瞪了一眼,道:“人家城里人,要上班的,哪像你天天闲在家里,还好吃懒做。”
“说我,你瞅瞅你都忙出个什么头面来?没出息,一辈子就知道圈在家里。”
真燃见两口子要闹出口角,连忙道:“她挺喜欢村子的,就是临时有点事儿。”
有人来买烟,跟真燃打招呼。老艾女人去柜台取烟,为了抹不抹零头,跟那人讨价还价。真燃趁机跟老艾告辞。
经过邮筒时又犹豫了下。给苏檬的信还在裤兜里,硬硬地扎着他。
就是这一犹豫,被老艾女人追上了,她手里拎了个塑料背心袋,里头鼓囊囊地装了些瓶瓶罐罐。
“估摸着烟酒什么的,你都用好的,我们也送不起,这些吃的倒是自家做的,干净,你们城里人也好这—口。”
真燃推辞:“大婶,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不用不用……”
“你不收,就是不给婶面子……”
真燃不惯推搡去,也就收下。
他提了兜,往码头去。月亮升起来了,又白又肥。只因被云层挡着,并不见得十分亮。
码头这边大多是小孩,穿着小裤衩,拿着树枝之类的武器追追打打。也有大一点的,爬到船上,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老大的浪来。
真燃坐到最下一级石阶上,怔怔地看着。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这样往河里跳过。
那时候的水很清澈。眼前的孩子跟他那时一样都有一颗无知无畏的心。
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纵身一跃的畅快。
真燃看到阿贵的男孩在拨拉打火机玩,就把老艾给的烟掏出来,招手把那孩子叫来。
“给叔点一个火。”
男孩毕恭毕敬地给真燃点了。
“火机哪来的?”
“妈妈店里拿的。”
“别乱烧东西,会招来大火。”
男孩嘻嘻笑:“不会的啦。我好想长大啊,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叔,你会游泳吗?你教我游泳。”
“等你再大一点,叔就教你。”
男孩子孤零零地走了。火苗还在手边隐约闪动。
江上开始起风了,月亮—个哆嗦,躲到云层后头去了。夜更深了点,水面的波纹像固体一样凝重。
空气里断续传来招呼自家孩子回家的声音。但总也有那几个乐不思蜀的还在水里畅游着。
真燃抽掉一支烟,胸口还是有点闷。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
他从兜里掏出给苏檬的信,从头到尾看了—遍。
——我接受了他安排的一切,是因为我终于知道我该补偿他之前……
算了。他把信撕得粉碎,跳下台阶,撒到江里。纸屑在墨一般的水上散开,漂浮,如点点落花。
他的双脚插在水里。水无比凉润地涌向他。孩子们从水里探出脑袋,彼此起劲地打着水仗,而天上滚过响雷。
暴风雨恐怕又要来了。
真燃觉得越来越凉,鼻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他看到自己正站在江水中,月亮清亮亮地映在水底,引得鱼儿竞相追逐,水纹粼粼散开。缓慢,优雅,如同永恒的时间。
眼前蓦地一晃,他仿佛又来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下,朱红的铁门并未关严,露出一点点黄光,他飘进去。
饭菜香气袅袅环绕住他,勾得他很有食欲。一低头,院子里的古树下已经架开了圆桌,上面摆着的都是跟蛋有关的菜。
苏檬从厨房转出来,本地女子的装束,也跟本地女子一样抓着把瓜子倚在门扉,飞着眼看他,然后呸地吐一口瓜子壳,嗔道:“死哪里去了?以后再不给你做饭了。”
他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你就这么想我走吗?我走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她像所有俗气的女人那样怨着他,忽然又把脸贴到他胸口,道,“你别赶我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他无话可讲。手从她发丝滑下来,拇指正好托住她的眼泪。
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蛋,温柔地说:“亲爱的,别撒气了,开饭吧。”
原来,原来他并不想她走。
但他终于放手让她走了。
这些天以来,苏檬一直会做一个梦。
她在村子的老房子里,穿着少数民族女子的衣服,梳着本地女孩子的发发。在暴雨来临前的黄昏做出一席丰盛的饭菜。
但是真燃老是不回。她就百无聊赖地磕瓜子吃。瓜子皮在桌上积了一薄层。
后来,她趴着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他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他湿漉漉地亲她的脸蛋,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开饭吧。
梦有时候到此结束,有时候还会蔓延。
他们在古老的床上交缠,窗外电闪雷鸣,阔大的香蕉树叶像鬼魅一样伏在他们身上。他们把彼此的骨头都箍疼了,却始终找不到打开情欲的机关。
她像牙疼一样嘶嘶叫着惊醒。
黑暗的夜。无边无际。
他永远地走了。
消息是阿贵辗转带来的。
“栓子走了。是为了救阿强,阿强知道不?陈嫂家的小崽,个子高高大大,很壮实的一个人。原本天气好好的,孩子们都在江里玩,可是忽然下暴雨,水流很急……”
苏檬在阿贵的叙述中复原了当时的场景。
天漏了,雨泄洪一样下着,墨色的水面上激荡着无数个耀眼的水洼。
孩子们纷纷往岸上蹿。雨声中夹杂着惶乱的哭叫。
扑通一声,岸上的孩子们一扭头,看到一条颀长的身影跃进了河里,姿态鱼一样的漂亮。
阿强陷入了涡流。真燃伸臂拉他。阿强吓坏了,一抓住人就像拉到浮木一样紧紧盘旋住。
两人在水里浮浮沉沉。浮的时间越来越短,沉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力尽人亡。孩子们在岸边拼命地叫着叫着。
最后,他将阿强推给了前来接应的人,自己稍微犹豫了下,断然放弃挣扎,随江水漂流。
阿贵说:“栓子只要再坚持一下子,就可以得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坚持住……”
苏檬在那一刻,五脏俱焚……她意识到他这次真的走了,这是一种感觉,很强烈,很鲜明。
犹记得从村子回家那日,跟阿贵路过老房子,她的心蓦地一沉,像堕入无底深渊,良久没有回响。她怔忡着对阿贵说:“不回去了,就在这给他做餐饭,让他回来惊喜。”
阿贵只当开玩笑,继续往前走:“你们感情真好。真羡慕你们。”
苏檬踌躇了下,跟上阿贵的步伐。她的情感屈从理智,于是再见不到他。
她跟着阿贵又去了村子,村人出动了捕鱼船,往下游淌了好几里,还是没有打捞到尸体。
尸体虽然没有打捞到,但乡亲们的情感要有所表示,就给他建了个衣冠冢。
墓地被安置在山坡之巅,正对江面。每天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船只,听江声吞吐,松涛如沸,清幽但不孤独,是块好地方。
她住下,每天都会去山坡陪他的衣冠冢坐坐,看着江水闪闪烁烁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好像冥冥中在昭示着什么。
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生还无望。她却依然相信迹。
暂时没有见面,不代表天人永隔。总有一天,他会出现,捏住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还在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