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了眸子,心头忽然淌过一湾静水,满心是说不出的滋味,正欲开口再问,却见那小婴孩慢慢睁了眼睛。
一双眼睁开一瞬。水汪汪一晃。便又合了起来。
可就只那一瞬,他亦看得清清楚楚
左瞳深褐。右瞳蓝黑。
他不禁怔然,浑身上下在一刹那间似被锁骨定住,想动却动不了,心底滚滚沸血向上急涌,至喉头方止。
虽知她怀的定是他地孩子,可此时此刻见了这情景,却实捺不住喷薄而出的诸多情潮。良久,他眸子一润,薄唇轻扯,慢慢抬手伸过去,从稳婆那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在臂弯中。
竟未料到这孩子会是双瞳异色。
才知满殿众人为何会是这种表情任是谁见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他同她地孩子
一旁高案上宫灯烛苗陡然闪了一下。
明黄绸包布跟着一亮,里面婴孩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有一只小手伸出来,软软一抓,恰抓上他玄袍襟口龙扣。
他心底蓦然大动,眸子愈发温润起来,任那小手抓在胸前,僵然站着不动,生怕扰了孩子分毫。
殿外天际在这一刻煌然大亮,红日破雾而出,驱散苍穹黯色,浅金光芒穿透层层云宵,直直洒入皇城中来。内殿中被窗外斜映而来地淡阳镀了层金边,满室光晕柔和,甚为醉人。
粥香扑鼻。
她眼皮动了动,秀眉略扬,醒了过来,甫一睁眼,便见床头俊挺男子,玄锦凉袖一铺在侧,深眸正望她。
他大掌伸来轻抚她的脸,将她额前碎发拨至一侧,低低一笑,“总算醒了。”
她动了一下,身子仍是极痛,不禁蹙眉一吸气,开口时声音也哑了去,“我睡了多久”
“唔”他眉头动动,薄唇一弯,“孩子都会走路了。”
她被他逗得一乐,抿唇笑了笑,接着眼眶便湿了一片,伸手去握他地手掌,“那孩子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眸中一汪深潭,“你睡了一日一夜还多,赵烁还道你要三日不醒。”
她忆起生子时的痛楚,心口一颤,不由晃眸,急着问他道“孩子呢”一昏而睡,竟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他轻笑,下巴朝床里一扬,她慌忙偏过头去看,就见一个小小包布在她身旁,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不由滑泪。
她忍痛侧过身子,伸手去抱孩子,才一碰那小包布,便见一双亮晶晶地眼对着她,当下生生愣住。
他凑身过来,隔着被子揽住她,替她把孩子抱到身前,压着她的耳根,低声道“赵烁道小皇子天生有异于常人,不哭不闹,也不爱睡。”
她看着那孩子地眼睛,良久才回过来,鼻尖一红。
他却笑笑,又继续道“你我二人地孩子,又怎会同常人一样”
听着他这般傲气横溢的话语,她不由弯唇,斜眄他一眼,轻轻抱住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这般小,都不敢用力,生怕抱坏了”
他侧身拿过粥来,“赵烁已然寻了乳母入宫,说是干净人家地女子,就待你醒了之后,让她过来照养。”
她眉间不舍,仍是抱着孩子不松手,半晌才望他,道“我自己照养,可好”
他舀一勺粥,送至她唇边,哄她道“你身子本就不好,此次产子之后更是大虚,须得好好调养一番,哪里还有力气照养孩子再者,你哪里是会照养孩子的人”
她被逼着抿了口粥,脸有些红,虽知自己幼时也是在宫中由乳母带大的,可此时有了自己的骨肉,才知这其间情味如何,不由又去低眼看孩子。
小小的人儿,五官都还未完全舒开来,可却怎么看都让她心底欢喜,只觉这全天底下,只有怀中的小人儿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更何况,是她同他的孩子,又怎会不是人中龙凤。
想着,便又抿唇,淡淡一笑。
他在一旁,看着她脸上色变了又变,心知她在想些什么,由是亦有动容,半晌之后又喂她一勺粥,哑声询道“可有想过,孩子叫甚名”
她轻一点头,抬睫看他,“你可有想过”
他亦点头,看她娇弱容色,忍不住俯身下来亲了亲她,热烫唇舌滑至她耳根,低声道“自那夜知你有孕后,便想好了。”
她不禁轻喘,避不开他的挑弄,脸愈发红了,嗔道“孩子还在怀里,你就”
“这么小,”他低低道,又亲了亲她,“懂什么。”
小人儿趴在她胸前,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看看她,再看看他,又好似什么都看不清,半晌才扭动了下身子,继续趴着。
两片小小地嘴唇薄而利,像他。
两条眉毛颜色虽然尚淡,可形似斜剑,像他。
鼻骨高高在上,一眼便知将来定是俊鼻,亦像他。
就只一张小脸肉嘟嘟地,辨不出何样。
她越看,心中越觉欢喜,可脸上却故作恼色,口中道“怎的没一处像我地地方”
他忍俊不禁,扳过她的下巴,狠狠吻住她,待二人喘气不匀时才松开她,低声道“那一双眼,不像你,又像谁”
她怡然,眯着眼笑了半天,才撇眸去看他,“倒说说,你想了何名”
他挑眉,不答却道“你且先说你想的。”
她不依,扬唇道“你向来狡诈,若是我先说了,你定会说你同我想到一处去了”
他沉沉而笑,下床去一旁案上研墨摊纸,提笔悬腕,挥而落字,然后将纸折了,走回床边,坐下,低眼看她道“现下说罢,定不赖你。”
她双眸水亮,拉过他的手,伸指在他掌心勾勾划划,写了一个“独”字,而后轻笑道“你那是几字”
他眼底一黯,不答,却将手中纸笺摊开,呈在她眼前。
一字于上,笔锋利落。
她看了一眼,脸上愣了愣,下一瞬便抿唇笑了起来,轻叹道“倒也不枉你我二人这么多年”
那一薄笺被他一松,悠悠飘至锦被之上。
其上一个“寡”字,正落于团花之间,毫墨重钩之间徒显霸气。
寡,独也。
他握住她的手,牵至唇边,吻咬了一下,看她道“二姓二名,如何”
她任他吻落不停,眼底笑意盈盈,“好。”
二字同义,其间何意,不须再道。
这一世帝业,江山天下,九重銮座待他二人百年之后,除了身前这一小人儿,再无第二人可托。
正文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五十下
大历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寤生子于西宫,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消,时人皆异之。
子寡,又名独,生来双瞳异色,不喜哭闹,及降,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朝臣既闻,皆之。
上自产后,体虚多疾,赵太医烁令其久养,百司奏事,时时委于平王详决,以平王素多谋策,常称旨,由是参豫国政,朝中旧臣皆敬之。
十一月初八,御史台言谏平王益用事,专宠于政,久之疑不能制,望上阴废之,上怒而斥之。平王既闻,自请归宫,不视朝政,上不允,驳之。
十二月初十,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衔领百官,再拜表上,以天下既定,请议移都一事。
殿中熏笼花香暖风浅漾,殿角宫烛轻光摇曳微闪。
外面风雪缠错,殿门一开一合,暖意瞬时散去三分,又有寒冽冬风裹着雪花窜进殿内。
冷意及身,她一下便醒了过来,翻身去看,就见他毳氅上满是落雪,正在外殿宽衣。
不禁掀了被子,匆匆一裹外袍,下床走了过去,也不顾雪融之水,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宽厚背上,轻声道“怎的不去里面此处宽衣,当心受凉”他低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前来。一把抱起,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道“怕吵到你。”
她搂住他脖子,红唇扬笑,轻轻吻了下他侧脸。道“宫烛都未全熄。本就在等你回来。”
他将她扔去床上,利落除了衣袍。挑眉看她一眼,俊脸在夜色烛光下愈显惑人。叫她脸庞一潮,不由翻身埋脸,不再瞧他。
未多时就觉床榻轻晃,身旁一热,下一瞬人就被他圈进怀里去。耳边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你身子久久都未大好,往后夜里切莫再熬着等我。”
她去摸他大掌,轻声道“你身子又何尝得愈过这些日子来国政皆委于你,日日天亮不及便出殿,入夜之后才归来,我看在眼里,心中怎能好受。”
他抱着她,慢抚她后背,沉声笑道“待冬日一过。你也就该大好了。到时我复政于你,换我心中难受便是。”
她听出他话中调笑之意。知他有意逗她开心,由是心口更涩,脸在他胸前微蹭,“今夜回来得这般晚,是在中书同沈无尘等议改元移都诸事罢”
他点头,“还有不到二十日便至年末,诸事都得今早定下,待明年初时便诏天下。”
她抬头看他一眼,“除却改元,我亦想将国号改了。”
他一怔,半晌不说话。
她不顾他出,兀自开口道“改国号为平,你觉得如何”
他眸子湛邃,看她良久,忽而翻身压她在下,声音暗哑低沉“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你毋须为了我,而断邰一朝于此”
她抬手勾下他地脖子,凑近他,一字一句道“并非是为了你一人天下四国,合疆分朝,此功邰本就只得一半,这天下又何止是邰一朝天下倘是旁人夺了你邺齐江山,改天下之号亦在情理之中,奈何我改就不成”
他埋头下来,深深吻住她,舌尖滑过她柔嫩唇瓣,口中低低道“便依了你。”
她眼底淡淡涌水,轻笑一下,复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开口又道“移都一事,你是何意”
他将身子撑起来些,剑眉一斜,“你莫不是又要看是不是与我同意”
她眨了一下眼,伸指在他胸前轻划,“此次不需你去研墨先书,因为我知道”悠悠一笑,“你我二人定是同意。”
“逐州。”他眸中亦升笑意,“今日都堂议事时,我便提了逐州。”
她笑意愈浓,“我亦想定逐州。”
逐州乃邰、邺齐、南岵三国交境之地,原为南岵边境重镇,后为邺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