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刘启皇帝把目光从玉杯上拔回,扫一眼宦官令,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张方,何如”
“禀陛下”宦者令张方的腰更低了点,恭声道“老奴幸不辱命。”
皇帝徐徐颔首,话音低沉淡然“张方,除恶须尽”
天子这是要扩大打击面并不只是为了小翁主接下来的举措,针对的是谁宦者令心头大震,人凝了凝,伏在地板上叩头“老奴遵旨。”
“子良,”挥手让宦者令起来,天子扭头问姑妈家的小表弟“时逢上巳,梁王遣使入京,赠诸贵女何”马节掌控少府,按规矩,所有送入宫廷的礼物都要记录入档。
“梁王赠诸公主之物,多从故例。”少府主官马节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对名下的业务分外熟练“至于馆陶翁主,故例之余,梁王赐金六千斤。”
宣室殿东厢之内,包括宦者令在内的所有宫人尽皆失色,一个个惊到瞠目结舌六千斤是什么概念当初皇帝陛下派魏其侯窦婴去洛阳打仗,人吃马嚼,官俸兵器,所有军费加起来也只是用了一千斤黄金还不到
“何”执玉杯的手僵在半空,皇帝陛下下意识地以为是表弟说错了“子良”
也不怪大家惊讶。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后来,还很丢脸地亲自跑长信宫去点校了一遍,被人嘲笑个狠忆起梁官韩安国那张促狭的笑脸,少府主官感慨地长吁口气,照原样重复一次“陛下,梁王赐金六千斤,金六千斤”
殿宇内,一片沉默
顿了好一会儿,皇帝刘启才将桃华玉杯慢慢地放入漆盒,合上嵌了云母片的彩绘盒盖。
早知道梁国富庶,却没想到富有至此天子按一按眉心,相当不是滋味就好像虽早就知晓栗蕙兰不聪明,但也没料到她会蠢到那样的地步。
不喜欢殿内的消沉气氛,马节公子咧咧嘴,轻松地笑道“陛下,梁王此举,乃为翁主压惊。”
殿内之人听到这话,脸上都现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所有人都明白少府主官指的是什么馆陶翁主陈娇上次的遇险,梁王刘武虽不是主因,但毕竟失之疏忽。做长辈的不能向侄女儿道歉,借上巳节的由头多送礼物钱财,也算变相的弥补和致意了。
低低嘟哝几声“阿武阿武”,当朝皇帝思索一阵,拿过漆盒重新打开。
“寺人”修长的手指,点点不远处长案上一只扁长的锦盒。
离得最近的内官才要动作,不想被宦者令抢到了前头。张方先一步捧过来,毕恭毕敬地递呈于天子驾前“陛下。”
大汉皇帝接过锦盒,掀开盖子
一时间珠光闪烁,整个殿宇似乎都亮了起来锦盒内部分成两格,一边放置几枚绿玉雕件;另一半,则是二三十颗大过拇指的海珠,珠子个个圆润饱满,一边儿大小,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明媚的虹光。
挑挑拣拣抓了把大珠,放入杯身;随即又拈起绿玉的玉璜玉琥,手心里攥攥,又放了回去。锦盒放到一旁,天子向侧后的女史比个手势“红玉”
女史会意,走向内室;不一会出来,手中已多了个蟠龙嵌宝的赤金藏宝盒。
蟠龙盒容积不小,里面却空空落落的,仅存两样一方比翼玉佩,一串玉珠链。
堪比朝霞般鲜艳绚烂的绯红,奔腾着生命的活力和热情,在垫底的黑丝绒的对映下让人简直挪不开眼睛。
这个,应比那串双排的粉红珍珠更得阿娇喜欢吧可惜了上次的比目佩目光在玉佩和珠链间犹豫片刻,皇帝拿起红玉珠串,缓缓放到盛满海珠的桃华杯上。
合上漆盒盖,天子将一盒子珍宝交予宦者令张方“赐于馆陶翁主,上巳”
宦者令恭恭敬敬接过,连称“唯唯,唯唯。”
原来桃花杯是为阿娇翁主专制的啊少府主官到这时才明白玉杯的归属,正目送宦者令张方手捧漆盒离开,马节公子突然听到皇帝叫他“子良,子良。”
大长公主的小儿子赶紧专注精“陛下节在。”
刘启皇帝极为平静地发问“少府库存之金,可足用”
“足用,足用。”少府现任主官给出肯定的回复。因内战引起的财政吃紧已是过眼烟云;这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少府库房和国库一样,都快被各种物资挤破了黄金本就是基准储备,更加不缺
“如此”天子顺顺胡须,缓缓地下令,少府匠作必须在今年十月前准备好
白玉圆璧两双
白玉凤形佩六枚
白玉龙形佩六枚
白玉腰带两条
黄玉质云、虎、朱雀造型的玉挂件各一双
典礼盛装用杂色玉组佩两挂
一斤重的黄金桃花大猪十八只
半斤重的黄金榴花小猪七十二只
“陛下”马节愣愣地凝视皇帝表兄,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
而白玉是玉类中最受推崇的,其价值之高往往足以倾城。
抖抖衣袖,向天子先行个揖礼,少府主官认为自己理所应当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天子对朝臣、后宫乃至子女亲戚的赏赐都是有定例的。当今皇帝并非历史上那种奢靡虚荣的君主;为什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奢侈品需求
如果是普通臣子,刘启陛下绝没兴趣多费口舌。而马节不是一般人,他是城南大长公主的亲生儿子,也是皇帝陛下的表弟。
于是,大汉天子和和气气地给以说明“待冬至年节,赐予阿娇。”
“陛下”马节公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驳虽说娇娇翁主极可爱,承欢皇帝皇太后膝下,也算小有功劳,但也不能逾越过分啊本来,比公主表姐公主表妹多些也就罢了,但哪能比中宫皇后还多还好这成何体统啊
马节一张嘴,刘启皇帝就猜到了这位表弟想说什么,赶紧快言快语地直接堵截“马卿,从弟,六千斤,六千斤”
少府主官这回哑口无言了
想想也是,两个都是嫡嫡亲亲的舅舅,天子这边还亲厚得多,若是皇帝舅舅送的节礼比梁王舅舅送的薄上太多,是说不过去。
天下的九五至尊,看来也不好当啊大长公主家的少公子瞅一眼皇帝表兄,不无同情地宽解道“陛下,阿娇聪颖孝义,当不以财货之厚薄论亲疏。”
“自然,自然。疏不间亲嘛”大汉皇帝频频点头说实话,他倒从没担心过这个。阿娇是他身边看着长大的,花了他多少心血啊哪那么容易被礼物收买
不过,皇帝总比亲王尊贵吧攸关脸面,不能太丢分啦
“陛下”马节愣愣盯住皇帝表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疏不间亲”
糟糕,不小心漏出来了天子发觉口误,连忙打哈哈“子良,姑母近日可康健依旧”
打发走耿直的马家表弟,待到独处时分,天子才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量喃喃自语不仅仅是因为阿武,还有哎别人的愚蠢,自己买单,这滋味着实憋气难受
希望姐姐看在自己面上,能够息怒
均衡,很重要帝室的和睦安静,对国家社稷的安危至关重要
250
250、2915 惊梦
规制严谨装饰奢华的仪仗车队,自长乐宫城大门而出,在大汉帝都的街道上串流而过
往来的黎庶人等远远看见,马上自觉地退避到一旁。有同样是世家贵族的车马见到,自动减速停到街边,让出路中间的通途。
某些贵族人家的仆从认出皇帝亲姐姐的家徽,报告给车厢中的主人。后者确认无误之后,都不由十分怪馆陶长公主平常极少启用仪仗,更别说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全副仪仗。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宫中有特异的情况发生
饰有孔雀翎和米粒珍珠的华贵安车,在长公主官邸大门口稳稳停住。门前,早有长公主家令带着一群小吏侍从列队迎候。
“长公主”车门打开,车帘掀起,陶长公主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踩着矮梯下了马车,走进大门。
圆乎乎的长公主家令跟只球似的,紧贴着皇帝姐姐的裙尾做类滚动状,一路絮叨着官邸最近发生的大事小情,诸如哪些贵女来拜访过梁王主;长公子应了谁家的邀约出门;石公主的长公子与城阳王子刘则口角,进而开打,险些砸了外客厅的家具
长公主一语不发。
路经连接内宅和外院的中庭时,一眼瞥见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客厅,刘嫖皇姐停下了脚步。
趋吉而避凶倒来得快善睐的明眸微微眯起,眼波中泛起一抹冰寒,馆陶长公主转向属官“家令”附属中庭的客厅,是长公主家专门用来招待宗室子弟和外戚亲贵的,平常冠带充斥,就没空的时候。
“呀哦”顺着女主人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家令连忙解释这是因少主人们都没空。堂邑太子陈须带着新婚妻子去堂邑侯官邸看望张氏太夫人了,还没归来。二公子陈硕昨晚在宣室殿加班,忙到今天凌晨才回家,现在想来美梦正酣。
得到答案,长公主色稍缓,淡淡“嗯”一声,继续往里走。
纠结的目光,停驻在满屋堆积如山的箱子匣子上,许久许久都不挪开。
高大宽敞的房间,一间连着一间。
室内没日用家具。平滑一如水洗的方石地面上,连张最普通的粗筵席子都未铺设。四面墙下,一只只加锁的木箱叠加着摞起来;漆箱侧面,都以朱砂写明了盛放内容
绢,故安邑
缟,曲阜
纨,临淄
绸,曲沃
绫,即墨
绮,渔阳
罗,故鹿郢地
锦,临邛
长绒锦,朱邑
这三间是专放衣料的。
日常起居另外需要的家具、用器、屏障、帐慢、摆设等等,这些年陆陆续续都置办齐了,放在各自的专门木器漆器金银器库中所有一切,都是按太子宫中殿的规则和等级预备的
而如今,这满目琳琅,尽成了一阕笑话
“阿嫖,太子乃国本,关乎稷万民。”
“吾女当知轻重,以大局为重呀”
素手在层层的广袖中慢慢捏成拳,樱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日光,穿过拉门和窗户上的直棱斜斜地射进来,照在馆陶长公主的脸上和身上,在砖石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斑斑驳驳,明暗相间,流转不定
长公主官邸内宅的正院,四层的龙楼凤阁上,飞檐高高的翘起,似可直入云霄;高低错落,画栋雕梁,昳丽恍若天宫。
侍女们跪坐在一进进内室门的两侧,成了几双赏心悦目的木雕。除了偶尔自天际飘来的鸟鸣,内室中悄无声息。
躺在供小憩的短榻上,长公主睡得并不安稳。
眉头,慢慢地蹙起;
意识,渐渐地沉入朦胧
白色,到处都是白色
殿宇,房屋,灯笼,车架,舟船还有人们的衣服上、脚上、头发上。漫天飞舞的白麻和素缟,让大汉的万里河山似乎都变成了素白。
“阿武”
“阿母”
“陛下”
岁月是一把无情地刀,隔开骨肉相连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