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动人的超短裙不感兴趣,却被服务台前一巨型盆栽吸引了视线。每天都路过此处,今天我还是头次注意到。那是一株碗口粗细的梅树,长在一个超级大花盆里,不是开花的季节,黑漆漆的枯枝弯折虬结,凌乱生长。我承认其实我就是一俗人,也不觉得这枯枝秃叶有么好看的,其实,真正引起我兴趣的,是那棵梅树上挂着的东西,那些缀满枝头的粉红色的心形折纸。虽然我看太不清楚,但以我专业的敏感性,我觉得那种诱人而庄重的颜色该是来自百元人民币。
我还在对自己的判断犹豫不决时,就听到车子后面发出几声怪响,然后就是刺耳的让人牙齿发软的那种金属摩擦声。我不得不靠边停下车子,检查之后发现,原来是一根细铁丝绞进了后车轴里,车子一动,那恶心的声音就响。我用手揪住一头使劲拽了几下,一点儿没松动。这段紧邻工地的路上经常有些沙、石、泥、水、钉子、铁皮什么的,该着今天倒霉,居然压到了铁丝,还被“缠住了”。
这怎么办呢倒也不是不能骑回去,只是,那个声音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推着车走了几步,就觉得牙齿内部的经被那尖锐的声音整得一个劲儿的哆嗦。
就在我看着车子,犹豫着要不要找同事来帮忙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
“怎么了你”凉丝丝的声音问道。
我抬头,呀,认识,韩暮雨
他仍是一身脏兮兮的样儿,头上戴个黄色安全帽,手里拿个还有小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子,一条条的泥道子爬过瓶子表面,他疑惑地看着我,眼在那种灰头土脸的感觉中透着清凌凌的干净。
“啊,车子出了点毛病。你还没下班儿呢”我像对一个老客户那样跟他打招呼。
“刚收工”他走到我车子前,问道“车子怎么了”
我把绞铁丝的地方指给他看,“绞了根铁丝在车轴里”
韩暮雨仔细地看过,伸手扯了两下儿,我说“不行,我试过了,手扯不动的。没事儿,我给我同事打电话叫他们”我话还没说完,他来了句“等我会儿”就转身走进工地大门里。
很快地,他拿拎着一把钳子走出来。
“给我拿一下”他把手里那个矿泉水瓶子递给我,然后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蹲下去,用钳子夹住铁丝的一头,然后用手倒转车轮,又一阵牙碜的摩擦声过后,铁丝被抻出来一截。有门儿我心里想,于是弯下腰去想帮他倒转车轮,手还没碰到辐条,就被他拿胳膊挡开了,“有机油,弄衣服上洗不掉的”他头都没抬地说,继续自己在哪里捣鼓。
我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倏地一暖,我跟人家又不是多熟,人家能这么帮忙,已经太够意思了。
他在跟铁丝纠缠,我却不经意地看到了他给我这个矿泉水瓶子上贴的标签。方方正正的却显然是手撕的一小块白色纸片上,蓝色圆珠笔写着“韩暮雨”三个字。纸片被宽幅的透明胶带缠绕两层固定在瓶身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这是某人专用的“水瓶”太简陋了吧
“钲楞”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考,韩暮雨捏着那根“肇事”的铁丝站起来,“好了你推着走两下儿”
我将电动车前后动了动,果然没有杂声儿了。
韩暮雨看着没问题了,说道“恩,行了,走吧”
我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把“专用”矿泉水瓶从我手里抽了出去,转身便走。
“哎,那个,韩暮雨”我急忙叫住他。
他回身,问道“还有事儿”
“没事儿,谢谢你啊那什么,你吃饭了吗”他说他刚收工,应该还没有时间去吃饭吧,“我也没吃饭呢,咱们一块儿吧”我提议。
我就这么个人,别人帮我一下儿,待我好点儿,我就老想着要还回去,生怕欠了别人的
“不用了我们”韩暮雨说到一半儿,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耳朵里,“韩哥,你磨蹭什么呢,开饭了”循声望去,远处一个圆滚滚的人影快速靠近,一眨眼就到了面前。身上的肥肉在他停到我们近前时还在衣服里一颤一颤的动。这人看着年纪也不大,小眼睛,双下巴,皮肤是健康的黝黑,比韩暮雨要矮上一个头。最惹眼的,是他额头贴着的那块纱布,灰黑色,边缘翘起,看着有点滑稽。他喘了两口气,继续说“再不去菜就让人抢没了”
“我先吃饭去了”韩暮雨说,然后转身跟黑胖子向不远处的一排活动板房走去。
我看人家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于是喊道,“行,那下次,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胖子疑惑地回身看了我两眼,姓韩的连头都没回,只是抬手在空中随便地挥动几下。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听到胖子问韩暮雨,“那人谁啊”
韩暮雨说“他叫安然”
我并不怪他知道我叫什么,上班的时候我胸前巨大的工牌上清清楚楚的印着我的大名。我只是怪,他居然把这个名字叫得很动听。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轻轻巧巧地落进我耳朵里,我忽然发现,其实,我有个非常悦耳的名字。
我说的“下次”,不是随口说说的场面话,是当真的。如果有机会,我肯定要感谢他一下。
也就过了俩星期不到,机会就来了。
我们行现金柜台就两个,平时都是我和小李一班儿的,特殊情况会有其他人替班儿,中午一般只留一个现金柜员。由于我头天晚上玩游戏玩到两点多,以至于中午值班的时候,困得蔫头耷脑的。
一老太太进门,啥也不说,把存折往前一递。
、五
一老太太进门,啥也不说,把存折往前一递。
“您好,您办什么业务”我机械地有气无力地重复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开场白。
“取钱”
“取多少啊”
“都取出来。”
“都取出来就销折了,您这存折不要了是吗”
老太太马上急了,“哎呀,那可不行,这是我老伴儿的工资折,我们两口子就靠着这点退休金生活呢,我们有三孩子,没一个指望得上的”
老太太开讲她家血泪史,我哼哼哈哈地听着,反正中午时间没有排队等着办业务的,由她去说吧。
老人从她家老伴儿,说道她家老大、老二、老三然后是他家儿媳妇儿,讲她如何不容易,讲孩子们如何让她失望有时候我也很怪,为什么老人都喜欢跟别人叨念自己家的家务事,对着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有什么意思吗
我佯装在听,却注意到电动门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进来,他看前面有人在办业务,于是安静地站在一米线外等待。我站起来隔着玻璃朝他微笑,算是打招呼。
他看着我,扬起清亮的眼,也冲我摆了摆手,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仍拿着那个贴标签的矿泉水瓶子。
不管老太太正说的起劲儿,我干脆地截断了她的话,“好,我知道了,如果您不想销折,那就在存折里剩一块钱,行吗”
“只要不销折,怎么都行。我们家啊”
又要开始有人在等,我不能再听她倾诉下去,而且那个等的人,还是韩暮雨。
我迅速地在电脑上操作,让她输密码的时候,麻烦又来了。
“你们这个密码怎么是乱的啊,这让我怎么输啊0呢,0在哪儿呢”老太太拿着我们的乱序密码键盘不知道从哪下手。
我在里面根本就看不见键盘上的数字,也没法指导。
我对着扩音器说“韩暮雨,你过来,帮老太太找找”
韩暮雨犹豫了一下,走到近前。
谁知道,老太太瞧着这个民工打扮的人忽然就警惕起来,非但不领情还侧身把键盘挡了个严实,“不用不用,我自己找。”老太太说。
韩暮雨被晾在一边,我觉得很尴尬,抱歉地看向他,他也没什么表情,默默退回一米线之外。
老太太试了好几遍密码,终于取走了二百三十一块钱。
韩暮雨将矿泉水瓶放在柜台上,从口袋里掏出存折和六百块钱给我。我确定老太太走远之后说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遇到这样不识好人心的”
他摇摇头,“没什么,应该小心点儿的。”
“你这个人啊”我顺嘴就感慨了一句,然后就看到那人不明意味的瞅着我,我一下子就囧了,本来啊,我才认识人家几天啊,那话说得就像我有多了解他似的。
“呵呵”我干笑两声,岔开话题“你想办什么业务”
“一百块钱存到存折里,五百块钱汇到家里的存折上去。”
我先给给他存好了钱,然后帮他填写电汇单子。
“收款人是谁的名字”
“韩晨曦,我妹妹。”
“暮雨,晨曦,你兄妹的名字都蛮好听的嘛”我说。
“恩,我们的名字都是学校的老师给取的,我妈说,我是下午出生的,那天下着小雨,我妹是早上出生的,赶上一个大晴天。”
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居然也跟着说起来“我出生很久了都没有名字,因为我爸妈的意见一直不统一,后来,我爸说这样吧,咱们也别争了,咱们翻字典,翻到哪一页就用那一页上的第一个字,结果,正好翻到然字,于是,我就叫安然了。”
“安然”韩暮雨默念了一句,然后认真地说“这名字挺好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笑起来,得意地看向他,他却低下头去。
我把他给我的帐号核对了几遍,问道“你妹这存折的开户行是哪里”
韩暮雨茫然地抬头,“什么是开户行”
“就是她在哪个银行的哪个支行开得那本存折”
“我只知道是我们家那边农村信用合作社,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呃跨行汇款,对方的开户行名称是必需的。
韩暮雨看我犹疑了一下,问道“不知道就不能汇了是吗”
如果是别人的话,那肯定是不能汇了,可是,你就不一样了我笑了一下,说到“没事儿,只要你保证户名、账号没问题,我就能给你汇到。”
他捏着外面那根签字笔的手指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道浅笑,“谢谢你,安然”
大部分的客户,会称呼我安会计,老客户称呼我小安,很少有人直接叫我名字。韩暮雨说出俩字,我居然觉得很亲切,平和的发音,清朗的调子,舒舒服服的感觉。
说起来,我们有时候也会遇到那种爱套近乎的人,他表现得对我热络跟我亲近,不过是希望以后我能在某些事情上给他行方便,对于这样的人,我向来是不喜欢的。
我觉得,韩暮雨,他不是那种人,他是哪种人我也不知道,我单纯地觉得他不是那种功利的人。
眼缘很重要,要是看一个人顺眼了,那他就算是挖鼻孔也是顺眼的,事中监督的高哥总结他干前台柜员十年的经验时,曾这么说过。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事儿。
后来我打114问农信社的客服电话,然后打农信社客服电话问韩晨曦那个账号的开户行,然后通过行名查询系统跟韩暮雨的地址核对,确定一切无误了,电汇单交给后台。
当然,我以本行员工汇款的名义没收手续费。
这些都是韩暮雨离开后的事情了,他并不知道,我想这样也算我还他个人情。
日子照常进行,我正常地上下班,休班,找朋友吃饭喝酒。
只是每次经过万达广场工地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朝里面张望两下,想着会不会遇到那个人,不过,那种感觉连期待都算不上,淡得可以忽略。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行里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借记卡推广活动,凡是首次在我们行办卡并且存入两千块钱的客户,可以得到我行赠送的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