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她时,她娇俏地扬着毽子,对他说“殿下与我们一起踢吧。”为了她眼中流露的那抹希望,他立即便答应了她,此刻也是一样,面对如此情景,他实在无力拒绝。
于是他微笑道“好。”
她便开心地再展笑颜,吩咐宫女快准备棋具。待两人在书房棋盘两侧坐定后,她又微笑着建议说“只这样下九哥说不定会漫不经心地敷衍我,不拿出真正实力来与我对局,所以我们最好以棋博弈,输的一方要答应替胜者做一件事。”
“何事”赵构问,面色忽然凝重起来。
柔福笑道“九哥放心,我让你做的肯定都会是些容易做的事。例如为我在越州行宫也种几株樱花呀,或是为我在院里树几个秋千架什么的。倒是九哥真要是赢了我可别提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来为难我。”
赵构一笑,道“九哥若胜了只会拜托你以后别再四处跟人斗嘴。”
“那好,我若输了一定会听九哥的话。”柔福看看棋盘,忽然又说“哎,九哥棋力高我许多,应该让我几子才公平。”
“我们从未对弈过,你怎知我们之间有多大差距”赵构托起旁边的茶浅抿一口,然后道“也罢,我就让你三子,并让你执黑先行如何”
柔福略一瞬目,侧首看他道“让九子吧”
赵构徐徐摆首,说“休要得寸进尺。”
柔福嘟了嘟嘴,不再说话,摆好受让三子后两人便一子一子地开始对弈。
赵构自恃水平非常,也不相信柔福这一小小女孩能有多大实力,因此起初下得确是较为散漫,并不十分认真。不想渐渐发现柔福布局竟然颇为精妙,很快以较小数目的棋子占据了较大领地,而又得自己先让三子,再加上先行的优势,越下越顺,棋风越发显得咄咄逼人。皓腕抬举间已频频将赵构的白子提子出局。
赵构不再轻视她,立即正襟危坐提起精凝眉思索应对之计。无奈前面失势太多,现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难。苦思良久后勉强再落一子,但此着却似早在柔福意料之中,很快应以一黑子,所落处又使大片白子处于无气状态,又被她情悠闲地一一提出。
“九哥,”她轻笑着说“临近收官了,似乎输的是你呢。”
赵构便也抬头微笑道“嗯,朕的形势是很不妙。看来只能盼妹妹手下留情,让朕做件容易做的事。”
“当然很容易做。”柔福道“我想请九哥把秦桧的礼部尚书之职撤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有目的的。赵构大为不悦,但色未变,只淡淡说“瑗瑗,你知不知道九哥最不愿意听你提政治上的事好好的女孩,管这么多国家大事做什么这都是男人干的事,与你们女子无关。”
柔福微微咬唇,笑容又没了温度“与我们女子无关如果有一天,你也必须像大哥那样把我们折成金银送给金人,那时你还能说国家大事与我们无关么”
“住嘴”赵构怒斥道“你越来越放肆,看来我是过于纵容你了”
他这一声很是响亮,惊动了外面厅中的太后,立即移步过来查看。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婴茀。
“好端端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太后蹙眉问。
赵构不答,看了看婴茀,漠然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婴茀忙过来行礼,答道“臣妾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便让臣妾陪着说说话。”
柔福一笑,对太后道“太后,没什么,是我刚才想悔棋,所以被九哥骂了。你们若没事不妨来观战,九哥答应我若输了便会为我做一件事,你们正好作个见证,但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要为他支招哦。”
“是么”太后看看柔福,又看了看她对面的赵构。
婴茀扫了一眼棋盘,轻声对太后道“公主说的应该没错,您看这棋还没下完呢。太后请坐,我们慢慢看。”
太后点点头,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有宫女亦为婴茀搬来凳子,她却摇头不坐,坚持侍立在太后身后。
柔福便又朝赵构悠悠笑道“九哥,该你落子了。”
赵构再看着棋局凝思片刻,然后拈起一子淡然道“这盘棋真是很玄妙,不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胜者。”言罢举手落子,竟落在柔福全然没想到的地方,如绝处逢生一般,一子打破了柔福苦心经营的局面,杀掉了她一大块黑子。
这样一来白子局势豁然开朗,略知弈理的人都能看出若下下去必会是白子占优。柔福一愣,伸手取回刚才自己所下那子,嗔道“不行,刚才我下得太快,我不这样下了”
赵构一挡她举棋的手,正色道“九哥刚才不是说了么落棋无悔,又想挨九哥骂呀”
婴茀也在旁边笑说“公主,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局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把结果看得这么重”
柔福瞪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尽顾着帮郎君说话,把以前的主子都忘了。”
婴茀笑容立即凝固,低首不再说话。倒是太后拉起了婴茀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对柔福说“婴茀说得没错,悔棋确实不对,不是堂堂公主的作风。瑗瑗忘了么,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还拿小孩脾气赖你九哥。”
柔福听了此话便默默把棋子放回去,然后以手托腮愁眉苦脸地沉思。
赵构见她蹙眉凝思之态甚是可人,忍不住又想逗逗她,便故意命人取来一壶汴京佳酿八桂酒,从容不迫地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细细品着,左手则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点点轻轻敲击,以示催促她尽快落子。
柔福好不容易想出一着,刚一落下赵构立即落子以对,又把她逼得寸步难行。柔福继续苦思,不觉间将手中握着的丝巾一角送至唇边,下意识地缓缓点咬。如此两人又各下了几手,到后来柔福局势越发凶险,显然败局已定,任她咬破丝巾已回天乏术,正在烦闷间一抬头却见赵构正悠闲地敲棋品酒,柔福又气又恼,一时兴起便双手一抹棋盘,将整个棋局搅乱,说“呸不行我都说九哥水平太高,应让我九子才公平了,这局不算,我们重来”
赵构大笑道“哪有如此耍赖的好,这样罢,我放你一马,我出一上联,你若是能在我饮完这杯酒之前对上,这棋就算我们战和。”
柔福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
赵构一边提壶将杯中酒斟满,一边随口吟出“漫敲棋子闲斟酒。”然后举杯,凝视着柔福开始启唇饮酒。
柔福心下一沉吟,转瞬间忽然星眸一亮,对道“轻嚼红茸笑唾郎”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她这下联固然对得不错,可句中描绘的情景却很是暧昧。此句源自南唐后主李煜描写大周后与他调情的句子“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十分香艳,更有夫妻之情蕴涵其间。若柔福与赵构不是兄妹,这上下联结合起来倒很有情趣,也暗合她适才对赵构的情态,不过他们毕竟身份特殊,闻者莫不觉得怪异。
赵构将酒杯放下,先是久久不语,只默然看着柔福,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终于对她微笑,说“妹妹反应很快啊。好,那我们算是战成平局了。”
柔福嫣然一笑,道“九哥,我们再下一局罢。”
“可以是可以,”赵构道“不过这回纯属切磋,我们不赌什么。”
柔福点头“也行,九哥行事真是很稳重呢。”
婴茀在旁看着,这期间一直未出声。太后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和言说“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去院中赏月品茶罢。”
婴茀颔首答应,轻轻搀扶着太后走出了书房。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九节 割臂
岳飞虽奉旨尽力指挥属下将士与金军作战,但终因金军入侵势头太过强劲,双方兵力较为悬殊,最后楚州未能守住。金人得楚州后南渡灭南宋之意更甚,又继续挥师而下,不久后连破泰州与通州两城。赵构命宣抚处置使张浚自秦州退军兴州,调兵与岳飞协同作战,回临安之期也暂且不提,与宫眷在越州长住起来。
次年春正月元旦,赵构率百官遥拜二帝于行宫北门外。宋廷渡江以来本无此例,去年秦桧归来告知二帝消息后赵构遥拜过一次,而这年元旦后定为常例,以后每逢正月元旦都要举行这一仪式。随后赵构下诏改元为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绍兴元年二月,赵构任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为参知政事。
隆祐太后春秋已高,这几年历经忧患南北奔波,身体越来越不好,绍兴元年元月中先是受了些风寒,不想病势逐渐加重,到了四月间,太后全身忽冷忽热,头晕目眩胸闷乏力,不时便会晕厥过去。赵构大为着急,忙召御医前来诊治,那些御医知道赵构对太后最为孝顺,又顾及太后年高体弱,便不敢开药力较猛的药,生怕出一点差池,只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太后服用。但太后服药后不但不见好反而越发难过,对赵构说“如今我胸腹中似有火在烧一般,比有寒热之症时更觉不适。”赵构闻言又急又怒,下旨把御医重责几十杖轰出去,然后命人在绍兴府寻访名医为太后治病,自己则一连数夕与婴茀、柔福等人侍奉在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地连夜守护,惟恐太后病情再恶化。
无奈事不如人愿,只过了两日太后寒热再度发作,病势比以前严重数倍,日夜发热而不退,志渐不清醒,口中频频作呓语。赵构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南名医夏振国入宫医治,夏振国为太后诊过脉象后告诉赵构“太后患的是类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脏腑间。本来无甚大碍,以药引导,助风寒慢慢发泄出来即可,但此前用的全是温补之药,把风寒又遏阻在了胸腹间,就如强以木板压住正在燃烧的旺火,现在热已入心,已病至膏肓了。草民不才,已无力回天。”
赵构忙挽住他,连连劝他再想办法勉定一方,务必要将太后治好。夏振国摇头道“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家职责,若有一线生机敢不尽力挽救草民医道不精,的确是束手无策,只能奉上以毕生心血药草精华炼出的至宝丹一粒,请皇上待太后醒来后将此丹冲化,让太后服下。若守到明晨太后病势不生巨变,或许就还有救治的希望。”
说完夏振国拱手告退再不肯多作任何承诺,赵构只好命人开宫门放他出去,然后愁眉不展地坐在太后病榻前,凝视夏振国给的那粒至宝丹久久不发一言。几位嫔妃与柔福一时也都沉默着,静候太后的苏醒。
这时殿外跑来一名太监,奏道“参知政事秦大人深夜入宫,说有军情急报要禀告官家。”
赵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说了声“若母后苏醒速命人来奏报。”便随太监出殿去接见秦桧。
他走后众人继续枯坐等待,其间太后眼睑跳动了几下,双唇微动似在说话,大家连忙围拢过去轻唤,不料太后却没反应,看来又是在呓语而已,于是又四散开来各自落座。又过了一会儿,张婕妤盯着桌上的至宝丹忽然一声叹息“太后一向宽厚待人,和蔼可亲,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不想如今竟被庸医所误,遭此大劫。惟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太后服了至宝丹后平安避过此难,长命百岁。”
柔福在一旁幽幽接口道“婕妤似乎说错了,太后是千岁,岂止长命百岁。”
张婕妤一愣,随即马上赔笑道“公主说得对,太后自然是长命千岁,是我失言,该掌嘴”言罢作势自打一耳光。
柔福不再理她,继续转头凝视着沉睡着的太后。潘贤妃见状冷笑一下,开口对众人说“我听说孝子割臂股之肉做引煎药给患病的父母服用可感动明,挽回弥留之际的父母生命。而今太后病在垂危,若有儿女肯作此牺牲,割臂股煎汤冲化至宝丹,太后之病想必可以痊愈。”
婴茀在侧轻声道“但是,太后并无亲生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