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跟把你抢来的强盗好好过日子么”柔福反问。
瑞哥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女真人有抢亲的习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爷爷抢来的,后来还不是与他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
柔福一怔,说“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呀”瑞哥笑着示意让她看宗隽“何况那个强盗还这么英俊勇武又聪明。难道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么”
“不,我怎会喜欢他”柔福断然否认,隔了一阵,又幽幽轻声说“我喜欢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礼,举止从容,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见他,是在华阳宫的樱花树下,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眉间衣上尽是光华我踢飞了毽子,他在马上一扬手便接到了,看见我,便微笑”
起初她跟瑞哥说话都是用近来学的女真话,最后这一段,不知是否因为表达有难度,她全用汉语说出,声音渐趋细微,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瑞哥听得很是困惑,便问“小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终有一天会骑着白马来救我。”柔福提高声音预言般地掷出这句话,然后步履声响,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宗隽的卧室。
宗隽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有了精,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召柔福来陪他说话或看书,柔福若不愿意来,他便让人一遍又一遍软硬兼施地去请,迫使她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对他胡乱发顿脾气,而他目的达到,便只是笑笑,继续逗她或不理她不过是选择的问题。
他的伤处需要隔两三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这显然很疼痛,虽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却总会不禁地流露出异样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为他刮伤处,眉头再度微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侧过头去,宗隽一时兴起,便扬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递给她,让她来刮。
柔福不住摇头不肯接竹片,宗隽就揶揄她“是心疼,还是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干脆地接过,走到他背后细细查看伤口半天,才下定决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动作很轻,力度比刚才的侍女要小许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缓,不知是格外仔细还是有所犹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谁”宗隽忽然问,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寝。”他简单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间捻灭了她眼中刚刚点燃的骄傲与锋芒。
一刹那的悲哀失之后,她又怒了,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
“去死,你这可恶的金贼”她痛斥一声,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忽然没了继续与人谈笑的心情,他垂首,无言。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一节 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可爱的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后,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后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后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玉璧。”
柔福一听之下很是惊异,大睁双目转视宗隽。宗隽一笑。她以为自己不告诉他她的名字他便不会知道,而现在她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以为而已。
“玉璧”纥石烈氏沉吟着,然后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块玉佩,递给柔福“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玉璧给你,这块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爱,如今赐给你罢。”
莹润的青玉,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一只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叶丛中躲。
柔福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才徐徐伸手接过。
“不道谢么”宗隽在一旁提醒。
她唇动了动,似在说道谢的话,却悄无声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纥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间尴尬,继续与宗隽随意地聊。
自庆元宫出来后,柔福一边随宗隽朝外走,一边握着玉佩留意端详,宗隽见状,便告诉她“这玉佩是我父皇年轻时赠给我母后的。”
柔福半晌不语,沉思片刻后问“你母后为何要把这玉佩给我”
“也许是觉得你合眼缘,便挑了个喜欢的东西赐给你。”宗隽轻描淡写地说,忽又笑道“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柔福两颊不禁一红,别过脸道“我何曾以为有别的意思”
宗隽收敛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我不会娶你做正妻,你也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柔福愣怔着花了几步的时间来细品他的话,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劳你提醒。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你有几个女人又与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会是你,这点也请你记清楚。”
“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妨记下。”宗隽道,然后不再多说,领着她继续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双唇紧抿,眼睛尽量睁大,显然是不想让目中雾气凝成水滴滑落。
“瑗瑗。”忽听有人唤柔福,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此时他们正经过宫中后苑,不远处的亭内坐着一女子,身后伴有两名侍女,出言唤柔福的是坐着的女子,见柔福留步,便转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显丰盈,穿着一身宽松的华美衣裙,态慵然,却又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听说赵妃怀上皇子了,你过去恭喜她一下罢。”宗隽对柔福说。
柔福本已朝她所处方向走了两步,但闻言立即停下,眉间唇际衍出一抹鄙夷而厌恶的色,宗隽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献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转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唤,本想走过来,不料刚迈了两三步,脸色却陡然大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腰,口中轻呼一声,煞白的脸上有汗珠沁出。
回头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着玉箱。
“娘娘娘娘怎么了”那两名侍女惊叫着抢着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仍旧捂着小腹,低垂着头使劲咬着唇强忍痛苦,侍女来扶她,她却不顺势而起,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道“滚开你们离我远点”
侍女一惊,也放手,退开几步,怯怯地唤“娘娘”
“她怎么了”见玉箱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惊惶地转首问宗隽。
宗隽也觉诧异。她紧捂小腹,看样子大概是动了胎气,可她为何不要贴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恶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扑倒在地,尽力睁开在剧痛之下半阖着的眼睛,朝柔福伸出一支轻颤着的手,声音渐趋微弱“过来扶扶我好么”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二节 血光
柔福仍是迟疑,留于原地,目光不确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色一黯,便也不再唤她,收回手咬着牙想自己撑站起来,岂料刚一起身便又弯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湿了额发,一络络贴在苍白的脸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叹了叹气,随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将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轻声道“扶我回去罢”然后话未说完身子又是一软,差点再度倒下。柔福忙着力搀扶,抬头朝宗隽求助地一瞥。
宗隽见玉箱全无血色,举步维艰,虚弱痛楚之状不似矫饰,遂也过去,发现玉箱几近昏迷,身体全赖柔福支撑着,环视周围,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时也不见别人,于是展臂将玉箱抱起,本想开口让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转念,觉自己是男子,毕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宫眷寝宫,便改了主意,抱着玉箱转身直回母后宫室。
纥石烈氏见此情景很是惊讶,问了问情况后忙让宗隽把玉箱放在自己寝宫床上躺着,然后过去仔细看看玉箱脸色,把把脉,轻摸她小腹,再问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
玉箱勉强睁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两个侍女做的饭菜今天我胃口不好,只喝了点她们做的粥”
纥石烈氏站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亲自打开,自里面捻出一粒药丸,递给玉箱,说“把它服下。”
玉箱接过,却不立即服,踌躇着问“这是什么”
“药。”纥石烈氏简单地答,也不多解释,只说“放心,我无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许久,玉箱才缓缓将药丸放进嘴里服下,躺回去,双手搁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却空洞,像是听天由命,等待痛楚远去或死亡来临。
纥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请太医和皇后过来。”
“有人给玉箱姐姐吃了什么东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着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问。
“我没这么说。”纥石烈氏温言对她说,轻轻拉她坐下“是什么原因,要等太医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