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更多小说 ltxsba.me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四节 冰绡
宗贤不耐久等,见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风后将她拉了出来。
那是一中年美妇。所着黑紫色六裥襜裙上遍绣全枝花,裙内有铁条圈架为衬,裙摆因而扩张蓬起,看上去甚是华丽;上衣亦为同色的直领左衽团衫,两侧分衩,前长拂地,后长曳地尺余,腰束五色丝带;辫发盘髻,其上缀有珠翠少许,完全是金国贵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贤骤然拉出,她大惊失色,仓皇抬首,正好迎上对面赵佶探视的目光。
迸闪的光芒,在四目交汇时不由自生,却瞬息湮灭在彼此似近还远的眸中,久别重逢的那点喜悦被星移的时空生生化去,两人不约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惭与尴尬。
赵桓见了这夫人也颇意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亦低头不再细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视她,似一时未回过来。
见此情景,宗隽顿时了然,这夫人必定是赵佶的贤妃韦氏,南宋皇帝赵构的生母。韦氏北上后被宗贤所得他早有耳闻,适才宗贤提起照顾赵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与这位夫人有关,现在夫人现身,赵佶等人如此反应,也证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贤让韦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韦夫人深深垂首,不敢发一言,脸上彤云弥漫至耳根,双手茫然紧绞膝上衣襟,想来已是羞愧欲死。
赵佶赵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说话也不再举杯握箸,厅中无声,宴会气氛随之冷却。
沉默须臾,宗贤忽命侍女取酒来为赵佶父子及韦夫人斟满,请他们共饮,并对赵佶说“我是看韦夫人面,才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
赵佶无言可对,只举杯向韦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饮杯酒。赵桓随后也勉强一笑,向韦夫人举杯道“多谢夫人。”随即自己先饮尽。
韦夫人恻然浅笑,饮过面前杯中酒,依旧垂目而无言。
此事微妙,宗隽自觉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席间又默然,最后又是宗贤先启口,对韦夫人说“你们许久不见,如今见了怎不说话不说也罢,听说昏德公昔日开宴时常命人歌舞助兴,你曲子唱得甚好,现在不妨再为他唱一曲。”
韦夫人也不应声,头越发低垂,恨不得把脸深埋入怀中。宗贤又再催促,她仍不答应,最后只是摆首,眼泪眼看着便要掉下来。
“唉”忽听赵佶长叹一声,对宗贤道“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随即他以箸击着桌上杯盏,扬声清唱“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otot书ot网q3939s39u39u3939c39o39ot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他唱这词时色苍凉,且词意极凄婉,一旁听着的赵桓与柔福均掩面拭泪,而韦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热泪滴滴滚落,她以丝巾遮颜,虽尽力压抑却仍有哀声透出。
宗贤懂得的汉话不多,赵佶唱的词他听不明白,便问宗隽“昏德公唱的曲是什么意思”
宗隽淡然答说“是咏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见景象。”
宗贤便笑着对众人摇摇头“你们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儿的曲子都能听得你们哭成这样。”
韦夫人闻言本欲笑笑,无奈终是过于凄郁,弯弯双唇,眉头却始终紧锁,非哭非笑,甚是难看。
宗贤见状叹叹气,说“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罢了罢了,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此言一出,不仅韦夫人惊愕莫名,赵佶等人也都大睁双目疑为听错。少顷,才听韦夫人轻声道“奴家自知失态,以后必不再犯,大王请勿如此取笑。”
“我是说真的。”宗贤正色道“强留你在身边,看你终日郁郁不乐,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让你跟他去了,也还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众人细看宗贤表情,均觉他异常认真,应该不是假意试探,遂又再瞩目于韦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韦夫人缓缓抬首凝视宗贤,低叹道“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赵佶当即无言侧首,一笑颇萧索。而宗贤在与她相视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好你终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后宗贤一搂她肩,自己满饮一杯,再亲自提壶为韦夫人斟满,举杯让她饮,韦夫人却轻轻推开,站起施礼告退“奴家不胜酒力,适才那一杯饮得太急,现在头晕目眩,恐不能继续作陪,请大王允许奴家先行离席回房休息。”
宗贤颔首答应,韦夫人便松了口气,匆匆启步欲退出,不想此时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厅中诸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柔福已自宗隽身边站起,满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韦夫人。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五节 国母
“皇后娘娘”她盯着韦夫人,这样唤道,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然眉峰颦聚,樱口紧抿,郁结的怒气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随之起伏不定。
听她如此称呼,韦夫人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目四顾,仿佛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想找出那个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我唤的是你。你没听说九哥已经遥尊你他的母亲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韦夫人顿时面如死灰,徐徐退后数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风才一惊抬首,双唇轻颤,半启又无声,泪水在眼眶中迂回,辩解还是哭泣,也许自己都没了主意。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贤告辞,称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设宴赔罪,然后拉着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挣脱,冲至韦夫人面前,拉起她双手殷殷地劝“娘娘,北上蒙尘错不在你,个中委屈,瑗瑗岂会不知可是既然现在盖天大王肯让你回到父皇身边,你为何不答应你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有负于父皇,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韦夫人流着泪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风后,柔福欲再追,却一头撞在此刻走来以身相挡的宗贤身上。宗贤冷冷看她一眼,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倒在地。
赵佶忙疾步走来扶起柔福,摇头道“好孩子,不要争了,此事多说无益。”
柔福却倔强地侧首望向那屏风后的身影,含泪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宗隽又再过来,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离开。柔福挣扎,也一如往常那般无效,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出门。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向内喊道“娘娘,娘娘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晗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罢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情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妃,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父皇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辱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我大哥的朱皇后为免受金人折辱而屡次求死,自缢不成便投水而薨,不给金人借自己羞辱大哥与大宋的机会。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情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也是这样地哭,而自那次以后,她还从未如此伤心过。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六节 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宫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情。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宫里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知道。她们说的是汉话,我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