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里阴暗潮湿,耗子跑来跑去,有一股酸臭味。沿路走去,不少牢房里都空着,这里是扬州司从前关押犯人的地方,后被改成了新的天牢。然而赵超当政后,虽说并非升平治世,用典也未曾过苛,是以天牢几乎没有什么犯人。大部分的死囚都被关在了刑部的大牢里。
游淼走过狱底长廊,忽见一大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坐在角落里抓虱子,吓了一跳,天牢里居然还有人
“游大人”那人也颇意外,笑道“怎么朝这里来了”
游淼认出那人竟然是涂日升,暗道自己居然把他给忘了,年前批了次秋后问斩,又顺延了一次,料想便将涂日升关着。走廊尽头,聂丹却道“你回去,我不会与你说话。”
“聂大人。”乔蓉道。
“乔姑娘”聂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了”
卷五 八声甘州
乔蓉到铁栅旁,将准备好的衣物递进去,游淼拿出狱卒给的钥匙,打开牢房门,让乔蓉进去,乔蓉摆开吃食,淡淡一笑道“我来陪聂大人喝酒。”
“哈哈哈。”聂丹反而笑了起来,莞尔道“来,喝。”
游淼倚在栅栏一旁,聂丹打量游淼一眼,说“你也来喝罢,四弟,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今天大哥,依旧还是你的大哥。”
游淼道“我喝不下,你俩喝罢。”
说毕游淼到走廊前端去找涂日升说话。涂日升笑道“那边那位就是战聂将军”
“是啊。”游淼笑道“闻名不如见面”
涂日升笑笑道“确实如此。”
游淼道“近来过得如何”
涂日升遗憾道“十足无聊,只盼有个人说说话。游大人,你没兑现承诺。”
游淼乐道“我怎么没兑现承诺,当初我只说能保住你性命,可没说别的。”
涂日升暧了口气,转了话头,问道“被关了一年,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去么”
游淼道“等罢,等个天下大赦,说不定有机会。”
“我看难。”涂日升道“外面怎么样了”
游淼道“大家都有田地种,有饭吃了。”
涂日升“你可不许骗我。”
游淼“我巴巴的特地跑一次天牢来骗你”
涂日升一想莞尔,答道“也是,都说当今陛下是圣明天子,连我都不杀,可见是体恤的。”
游淼叹了口气,想到赵超种种,没有接话。不片刻乔蓉过来,朝游淼道“你大哥让你过去喝杯酒。”
游淼以眼询问,乔蓉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游淼便起身过去,聂丹便给游淼斟了酒。
“你姐都说了。”聂丹道“喝一杯罢,四弟。”
游淼便道“大哥,你不可使倔,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聂丹苦笑,两人一饮而尽,聂丹摆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酒甚烈,游淼喝完之后喉中火辣辣的。
“来日若胡人南侵。”游淼喃喃道“大哥你终究还是得出兵打仗,不能坐视不理。”
聂丹不语沉吟,叹了声。
“我本想余生就在此渡过。”聂丹低沉,有力的雄厚声音在牢中回荡“可如今大哥又觉得不甘心。你说,四弟,大哥当初来找你,与你结义,你怪不怪大哥害了你,害了二弟与三弟”
游淼一怔,半晌不得言语,鼻子一酸,哽咽道“怎么会从未怪过你。”
聂丹叹道“事到如今,已脱出你我控制,你不必再自责了。纵是一生料敌如,步步为营的孙参知,也有不能掌控之时,人力终有穷之时。三弟登基之日,你给他的一封信,写得很好。上畏苍天,下惧万民。不仅身披黄袍,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是如此,你我身为人臣,亦应如此。”
游淼默默点头,知道聂丹也是在劝他。既然走到这般地步,聂丹与赵超自然是恩断义绝,谁也不会与一个杀兄弑父的人结义,不管是天子还是乞丐,这与他的地位无关。
在那一刻,游淼也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意。
“大哥保重。”游淼道“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不可再来看我。”聂丹极低声道“也不可纠结众臣为我求情,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发动朝中清洗,这些事,这些人,他都分毫不差记在心里。你若想保住自己,保住二弟,便听大哥一句,示弱,归乡。”
“韬光养晦。”聂丹道“明哲保身,此时的时局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切记。”
游淼心中一动,情复杂难言,看着聂丹。
当天离开天牢后,游淼到御林军营中去还了次腰牌,唐晖问道“聂将军怎么说”
“没有说。”游淼道“让我们不要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唐晖缓缓点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在牢中待得越久,陛下便越难朝群臣解释”唐晖叹了口气,又道“各有各的难处。”
游淼回到政事堂,当夜辗转反侧,在铺上躺了一夜,思考赵超的话。这一刻,他已有心灰意冷之意,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聂丹提到结义时的那句话,令游淼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切恍若隔世。那年他在山庄里自在快活,与豪气干云的聂丹,笑谈风声的赵超,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的李治锋结成兄弟。
而如今,却成了这么一番景象。
正回忆着时,却听外面宫人传话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一趟。”
门外的穆风道“我家老爷睡下了,这些天里正病着,进不了宫。”
当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那宫人竟是不敢得罪穆风,只得走了。
游淼想来想去,打定主意,明日就辞官走人,回山庄去等李治锋归来。不欲再为赵超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或许自己走了,也能给彼此少掉点麻烦。否则闹到最后,闹成聂丹这幅模样,只是徒惹不快而已。
有时候一种冲动只要萌生,便会不可遏制地令人想去付诸现实。辞官的主意一出现,就算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当初为的是与聂丹的承诺,为的是新朝初建,风雨飘摇之际,游淼才接过这副重担。
但如今,看赵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游淼便乐得撒手不干了,都说他是中流砥柱,可连守卫国家的战都能入狱,认真说起来,没了谁,都是一样的。大家还不是照样地过。
而李治锋,若愿意带兵,便依旧在扬州带兵,反正与鞑靼的和谈议定,至少年内,不须再出兵打仗了。李治锋的职位也只是个闲职,完全可以回家,两人过过小日子。
游淼渐渐睡着,脑子里还翻来覆去地想,想他的山庄,这些年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逐渐迷恋起山庄里的生活,恨不得明天,不,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窗外又有人叩门。
这次穆风没有吭声,赵超低沉的声音道“游子谦,我进来与你说说话。”
游淼蓦然惊醒,背上尽是冷汗。
赵超推门而入,游淼马上起身,要去点灯,手腕却被赵超攥住。
“坐下。”赵超那声音里带着威严,游淼心中忐忑,意识到赵超若要动粗,自己是打不过他的从前尚未碰过这种情形。只不知道赵超要说什么,听他黑夜里的口气,很可能在发怒。
本来最理直气壮的,应当是游淼才对,但赵超这么一出现,自己的气势反而怯了三分。
游淼忖度再三,淡淡道“陛下请说。”
赵超叹了口气,说“你在生气,对不对”
游淼“臣不敢。”
卷五 八声甘州
这一次,双方都感觉到了。素来私底下只要没人的时候,赵超与游淼从不君臣相称,只是“你”啊“我”地叫。然而这次游淼不打算再与他当兄弟了。
“大哥昨夜与我割袍断义。”赵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失望。”
游淼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明日就辞官回家去。”
赵超在夜里呼吸一窒,游淼缓缓躬身跪地,行了个大礼。
“当年聂将军将我,将李治锋叫到一处,为的是收拾这残破河山,重振天启。如今北方虽未定,战事却已有转机。陛下也用不着我们了,子谦能做的事有限,不想再讨陛下烦心。”
“你你”赵超喘着气道“游子谦,你好大的胆子”
游淼沉默。
赵超终于彻底怒了,喝道“我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临了还想把你从这事里摘出来你就这么对我”
游淼冷冷道“什么事有什么事,需要把我摘出来陛下既用不着我,又何必这么对我”
“谁说用不着你了”赵超颤声道,他终于知道这次闯祸了,不仅聂丹,连游淼也彻底心灰意冷,他就像个小孩闹出了自己无法收拾的烂摊子,紧接着一错再错。
赵超道“游子谦,你别这样”
游淼沉声道“天地君亲师,我已背叛了我的先生,背叛了大哥,鞍前马后,为你打点一切,你吩咐李延为你办那些事时,自当知道我的立场。我不可能再为一个弑父杀兄的人效命。”
赵超蓦然静了。
游淼道“陛下,臣明日就会辞官告老,李延想必能效陛下肱股。”
赵超冷笑道“好,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告诉你,游子谦,这是你自找的,你别以为你走得了”
游淼淡淡道“陛下不如把我,把李治锋也关进去这么一来,我们都不负聂大哥所托了。”
赵超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案几,冷冷道“你给我等着。”
赵超摔上门,扬长而去,游淼起身,坐回榻畔。
游淼长叹一声,外面穆风道“老爷。”
游淼嗯了声,说“没事。”
穆风道“要不咱们趁今天晚上就回去罢。”
“不碍事。”游淼安慰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赵超嘴上是这么说,但游淼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打入大牢,否则李治锋一回来就要找他拼命。游淼、聂丹、朝中所有大臣的态度,都让赵超彻底走进了一个孤立的境地。
为君者,也是需要有教训的。或许赵超在下这个决定,让李延暗中谋害二帝之时曾经考虑到朝廷对此的强烈反弹,但他仍然做了。既然做了,就要为自己当初的考虑负责。
游淼不可能再护着他,这些年,这些事,都是他护出来的,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什么事都挡在赵超前面,为他切身考量,截断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现在,就让赵超自己去负责罢。
赵超走后,游淼无论如何睡不进去了,便起身到孙舆书房中去,写下辞官的奏折。天明时着穆风去墨烟楼里叫了几个小厮过来,将孙舆留给他的书装车,送上江波山庄去。
晨钟响,唐博进政事堂,却见游淼等在院中。
“唐兄。”游淼递出自己的折子,说“烦请你今日早朝时,递呈陛下。”
唐博接过,打开折子,色一动,又看游淼,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
“先生丧期未过。”唐博道“何不等发丧后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