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暑假里,周园园碰到嘉树完全是偶然,那天傍晚吃过夜饭,她被姆妈差遣去超市买日用品,她按姆妈手写的清单依次拿了洗衣皂,洗碗海绵,毛巾,卫生纸,又去拿了酸n和薯片,磨磨蹭蹭直到最后才走到卫生巾的货架边,眼睛迅速扫着上面的字,拿了一包夜用,还没来得及扔到购物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声看去,隔了没几步的距离,嘉树刚好也正朝她这边望,他穿t恤短k,跟个看上去b他大些的男孩走在一起,两个人都一手拎只羽毛球拍,一手拿瓶冰镇可乐,周园园扭过头,下意识就把夜用卫生巾烫手山芋似的丢了回去,连搁在地上的购物篮也不要了,面孔烧透转身就朝门外逃。01bz.cc
后来她是走过一条街,换了家超市才把东西买齐的。
六年级开学后,周园园对着嘉树,似乎是单方面从“123木头人”的游戏悄然转换成了“官兵抓强盗”,远远看到他就立马逃走,甚至是只要听见嘉树的声音,都没看到他的人,也急急忙忙逃,实在没办法逃的时候,例如仪表检查,例如早晨列队,再例如两个班级一起上t育课,她就只好埋了头,玩树叶,玩辨梢,玩手指头,玩她一切能玩的,好像只要她不抬起头,就能在他面前隐身一样。
这年秋日某个星期天,村里挨家挨户分发了灭蟑药,周园园家里g0起大扫除,姆妈nn带头,把里里外外每间屋子都仔细清理,姆妈煞有介事也给周园园套了布袖套,要她帮着一起弄,她东擦擦,西掸掸,兴奋劲头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躲在爷爷nn房间里磨起了洋工。
她拉开nn的五斗橱ch0u屉,翻到一枚话梅糖就塞嘴巴里,翻到顶针箍就套在大拇指上当戒指,翻到一大团叠在一起的零碎花布,又一张张拽开看,拽开同时一个东西落到了地上,她去捡起来,拿在手上愣了——是枚粉红se的蝴蝶发卡。
周园园拿着发卡蹬蹬蹬地下楼梯,跑到在灶间水龙头前洗抹布的nn边上去,伸长胳膊把那发卡举到她面前,“nnnn,你这个哪里来的,能不能给我?”
nn看也没看随口答应,等她关了水龙头,绞g抹布,看见周园园乐滋滋地把那发卡往头上戴,nn一愣忽然想起什么来,哎哟了一声说,“这是那个男小囡拿来的。我给忘记了!”
周园园戴发卡的手顿下来,nn擦抹着灶头接着往下说,“就是那个,你老早生日来过的男小囡。前年暑假里的事情了,你在外婆家,他来寻过你两趟,第二趟过来还背了个,头上戴了遮yn帽,我问他他说从北京刚回来,放下这个就走了。”
周园园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人在门前的花坛边沿上坐下来,把那枚发卡托在手心里细细看,近h昏的yn光穿透过透明的部分,内里浮着无数个小气泡。
那年她和嘉树一起去展销会,两个人走过一个摊位,那一堆蝴蝶发卡里只有一枚粉红se的,她一眼就看中了,却被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
可是,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周园园又把眼睛转向院门口,现在是深秋,院门前丝瓜架上的藤蔓已经枯败了,盛夏的时候是青翠繁盛的,她仿佛看到嘉树背着背包戴着遮yn帽背对着绿油油的丝瓜架立在院门口。
可是,这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她闭了眼睛,拿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她有一种类似恍若隔世的感触。她把发卡在手心里攥紧了。
十二岁的冬天,周园园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她把用不到的英语磁带找出来,用复读机消除掉原有的内容,再转录别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她在旧屋翻到那个藏在杂物柜深处的放磁带的纸盒,打开来扬了一脸的灰尘,她就席地坐下拿着随身听用耳机一盒接一盒地听,听到自己贴着电视机转录的杂音很多的动画片主题曲,还有整集电视剧,放到某一盒的时候,开头只是一片空白的滋滋声,像雨声也像哭声,突然响起一声由于深呼气导致的噪声,然后十二岁的自己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轻而模糊的一声,像在小心翼翼试探什么,“嘉树……”
过了一会儿,是一声稍微清晰点的,“嘉树……”紧接着好几声,都在叫着同一个名字,“嘉树,嘉树,嘉树……”。
再然后,又是无止尽的滋滋声。
她背靠着墙,像是回到了那个第一年跟姆妈分床睡的冬天,关灯之后一个人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怀里揣着复读机,戴着耳机蒙着被子,她想象着嘉树站在自己面前,她在练习开口。
因为春节就岔开元旦没几天,六年级寒假放得很早,刚放寒假,外婆那边有一个亲戚去世了,爸妈都要上班,周园园就被外婆带去参加丧礼。
丧事办在乡下,她跟着外婆一大早出门,搭了好长时间的长途公交才到那地方,那户人家里地方大,灵堂设在堂屋,前院里摆了几桌,后屋又摆了几桌,他们那桌是在后屋,周园园在夹海蜇皮的时候,嘉树和他nn姗姗来迟。
她太惊讶,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去掩饰或者躲避,眼睛呆呆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红着脸低下头去,头脑空白地盯着一次x杯子里漂浮着的雪碧气泡。
大概躲他的时间实在太长,明明是在同学校同年级,她却似乎有好久没见到嘉树了,从他的面孔到态都觉得有些陌生。
嘉树跟着nn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打过招呼,他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特意落在周园园的身上,也没有特意不去看她。
周园园从头到尾就只知道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喝雪碧,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外婆就说她,“不吃东西光喝饮料,所以不长个也不长r0u。”
周园园不说话,还是自顾自地喝雪碧。
外婆又说,“平常明明话很多的,今天怎么就闷掉了。”
一桌上的中年男人自以为幽默地打趣,“你不懂了,小姑娘小伙子坐一桌,晓得难为情了。”
周园园搁下筷子,嘟嚷一声吃饱了,先一个人走出去。
这个下午实在太长太无聊,不搭车去殡仪馆的远亲们全都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只剩下他们两个岁数相近的孩子,弄到最后还是只能聚在一起,端条长凳放在yn光地里,再端两只小板凳放在长凳的两端,嘉树坐在这一端,趴着写寒假作业,周园园就坐另一端,拿着一张纸画画。
冬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yn光洒在后背痒丝丝的,像初春。
周园园其实想开口,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想好了数到三了就开口,但是,三之后她还是开不了口,握了笔的手心都sh透了,她又数一二三,再一二三,无数个一二三,没完也没了。
“周园园……”
嘉树突然叫她,他并没有抬头,这一声在她听起来简直像幻觉。
“赵嘉树……”她低头很轻地应了一声,鼻子发酸,最后那个字的确也像在哽咽。
她到底忍住没有哭出来。
有个大人从里屋走出来,点了支香烟ch0u了两口,漫不经心地看看他们两个,笑呵呵地说了句,“两个囡都乖。”
他们仍是埋着头,一个做作业,一个画画,直到最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后来很长时间,嘉树回想起那个时期的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更无法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僵局,就这么一直拖到六年级下学期,拖到临近小学毕业,拖到不能再拖下去,他才下定决心要去主动面对和打破。
那是毕业前夕最热的一天,午休时,他到四班去找周园园,她不在。
他顶着灼人烈日在学校里四处找她,走到c场边上时,远远看到周园园坐在香樟树下的石桌边上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嘉树走近,她也搁下笔,有些茫然地抬了头,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本毕业纪念册,临近毕业,很多人都会买一本这样的册子,请班级里要好的同学写下毕业赠言贴上照片来留作纪念。
他到她身边去,并没多想,笑着从她面前拿过那本纪念册,他本来是想要替她写一页赠言的,然而他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的却正是自己的名字,赠言栏上写了几句话,是周园园特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着的则是一枚卡通贴纸。
他下意识地翻过一页去,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赠言栏依旧是那个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的还是贴纸。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再翻,也没有再去看,人就僵y地站在那里,拿着纪念册的那只手残废了似的完全没了知觉。
头顶的香樟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蝉鸣如沸。
?“还给我。”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要哭,脸上的情却又b哭更难堪和绝望百倍。
他还是没有动,看着她,过了很久有些费力地开口,“周园园……”
周园园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纪念册扭头就跑,她太慌太急,没跑几步人就在煤渣跑道上重重绊了一跤。
他想去扶她,还没走到跟前,周园园却自己先爬了起来,一只手捂着擦破皮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纪念册,就这么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