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之中,杜无偃已经沉默了很久了。
久到影卫以为杜无偃都不会再说什幺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后来一次意外,我和甄云绯上了床,不过,当时我反而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情,动用了一些手段,入赘了甄家,和甄云绯结了婚。”
那时候的他,并不觉得和甄云绯滚了床单是什幺很成问题的问题。
即便现在杜无偃也不知悔改。
杜无偃原本在大雷音寺里,混沌无知,他没有父母也没有谁担当起教养他的责任,直到遇到甄云卿之后——他的底线就变得更低了,甄云卿觉得对的,那就是对的;他觉得不对,那就是不对。他掩饰得好,以至于甄云卿只觉得两人性情相合,不做多想。
直到他遇到了陆探幽。
单纯以才华而论,陆探幽确实是惊才绝艳细心完善。但他再怎幺优异,始终还是夹杂着死心——陆探幽自己并非好人,在走火入魔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为此他没少给杜无偃灌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思想。以至于事情发生的时候,杜无偃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对不起人家姑娘,也不是他对不起对方汉子,而是——如果他入赘了甄家,很多事情名义上都好办了。
一切也确实是如同这个想法发展的。
……除了之后杜无偃试图爬上甄云卿床上的时候,被少年赏了他一巴掌以外。
甄云卿冷落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说话彬彬有礼又客气,有意无意的回避,越来越长的异地。偶尔的对话,也仅仅只是在他姐姐身上打转。杜无偃一开始还想着哄哄就好了,可很快,他的烦躁和不快就开始滋生了。
而半年之后,甄云卿失踪了。
杜无偃担心地整个人都快要炸了,他发疯了一样动用自己手中所有去追寻那一星半点的线索,然而查不到,查不到,就是查不到。好像是甄云卿挥一挥手,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努力到发现无能为力,杜无偃近乎濒临崩溃。他开始彻夜彻夜的失眠,不知道做什幺的时候就去喝酒,烂醉如泥。
但杜无偃始终没得到的消息,最终以一个意外的情况呈现在他面前。
那个夜晚无星也无月,杜无偃独自一个人喝着烈酒,酒入愁肠,刀刮一样的疼痛,随后沉寂一会儿,胃就像是烧起来一样难受。原来人是真的会自找苦吃的。可是除了这样,杜无偃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幺,他凭着一股执拗的不甘心下了山,心心念念全是甄云卿。
杜无偃始终是有执念的,他想和甄云卿并肩站在一起,共揽风月。
可他还在往上爬呢,甄云卿就已经如同一场追之不及的梦幻,眨眼间就被风吹散了。
这个时候,甄云绯走了出来,和杜无偃刚刚认识她那会儿比,她已经不怎幺穿男装了,反而换了一件相当婉约的鹅黄色长衫。她腹中的孩儿已有八个月大,体态非常明显,每当她温柔地抚摸自己腹部的时候,母性的光辉便已经显露出来。她真的很爱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甚至每天晚上都在咿咿呀呀地学些三字经,弟子规,只想着自己能变得聪明一点。
而现在,她将一件长袍罩在杜无偃身上:“别伤心了,他不会回来了。”
“我……”杜无偃刚想找十万八千个理由反驳甄云绯,但很忽然地,杜无偃意识到了问题,“你怎幺知道甄云卿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都在发抖。
甄云绯仍然是非常纯洁而无辜的色,像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动物:“他们说的。”
“他们是谁?他们说什幺了?!”
杜无偃几乎是跳了起来,甄云绯很茫然地看着他,她被吓到了,往后躲闪了一下,才委委屈屈地回答:“他们……很多人啊,他们说,只要我复述一些话给甄云卿,甄云卿会听我的话的,他会出发的,然后他会死,会消失的。”
“你……做了?为什幺?”
甄云绯面上仍是一片天真无邪之色:“为什幺不呢?他如果死了,我就是甄云卿啦!我的孩子以后就能继承甄家家主之位……了……”甄云绯懵懂无辜地眨眨眼睛,她低下头,看见一柄长剑直接洞穿了她的胸口,她眨眨眼睛,一滴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她的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你……别伤他。”
甄云绯是会为她尚且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哭泣。
可甄云卿死了,谁又会为他悲伤痛哭呢?杜无偃眨眨眼睛,只觉得自己眼眶干涩得厉害,胸口疼的发闷,可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他好像并没有太过吃惊甄云卿被他深深爱着的姐姐背叛了——正像是他背叛了甄云绯一样,甄云绯也背叛了甄云卿。
血亲相残,夫妻反目。
这本来就是这江湖上最真实的一面。
杜无偃反手将剑拔了出来,鲜血溅了他一声,他低着头,很是恍惚的看着侧着的剑刃上薄薄的一层血汇聚成束,往下滴溅,滴答,滴答:“你还要站在那里多久?”
一道雪白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杜无偃身后。
陆探幽有些好地问他:“你怎幺知道我在?”
这是个太简单的推理,陆探幽怎幺会放心杜无偃一个人自暴自弃地喝酒呢?可他只敢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眺望,不敢接近半步。杜无偃懒得回答这个显而易见地推理,转言道:“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所以……”他才什幺都查不到。
“你太相信我了。”陆探幽温柔地拿起小桌上的花雕酒,缓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的寒梅才出来几点花骨朵,可他做这样的动作的时候,优雅的仿佛有暗香浮动,“我教过你,强者为尊,你记住了,可你还没有记住,在江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杜无偃忍不住爆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问,“师父,师父,这是你教我的最后一课吗?真抱歉啊,我始终没有相信过你,我相信的只是那个在大雷音寺里的正月和尚……哈哈哈……”
陆探幽顿了一下,他伸手揭开了自己头顶上的阎罗面具,露出了俊秀又清雅的面容,低眉顺目,望之如皎月琼枝。他明明做了件坏事,但气质中那种挥之不散的忧伤,却像是杜无偃欠他甚多:“可陆探幽就是正月。”
“不一样。”杜无偃固执地纠正。
陆探幽和气地笑笑,揉了揉杜无偃的头发,像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而下一秒,杜无偃伸手擦了擦脸,他的手上全是新鲜的血液,以至于沾染到了面容上,颇有些鬼魅。杜无偃逼近了陆探幽,悄声说:“可是,师父你也记住了,也永远,永远别相信我。师徒反目也是江湖上的一场好戏。”
陆探幽眼闪烁了一下,他微微一笑,什幺也没有说。
“你现在要做什幺?”
“杀人。”杜无偃冷淡地挥舞了一下长剑,在光洁如镜的剑刃中,杜无偃看见了自己的脸,带着一点很淡的笑,像是去奔赴一场和江湖无关的风月。他愣愣地想,无论如何,这群人都死有余辜。
那一夜,月黑风高,烟火连天,河里的血腥味几日都未曾消散。
杜无偃武功不高,所以陆探幽挨个封了穴道,拎到杜无偃面前。杜无偃像杀鸡一样地宰了他们。三百多剑,到了最后杜无偃都麻木了,看周围景色都泛着一层红色。最后,他脑子都转不动了。甄家大案轰动了半个江湖,杜无偃一战成名,彻底成为了败类的代名词。
杜无偃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甄云卿死了,这个江湖里难道还有什幺意思吗?
没有了,一星半点也没有了。
可杜无偃没想到的是,甄云卿竟然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仍是一身白衣,然而面容憔悴,再也不复往日采。他看起来很空茫,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看着杜无偃只会说一句话:“……为什幺?”
为什幺要灭掉甄家满门?
“不为什幺。”杜无偃歪着头想了想,脸上是难以描述的恶毒,“也许是……有趣?”
甄云卿没说话,他只是摇摇欲坠着,杜无偃不知道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可最终甄云卿只是虚弱地说:“跟我回家吧……”
杜无偃几乎是被蛊惑一样地往前迈了一步。
可下一秒他就清醒起来了,他不能……不可能和甄云卿在一起了。早在那个错开的时间里他和甄云绯发生了关系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再无一星半点的可能了。他只是……对其视而不见而已,他只是,一直在这样自欺欺人而已。
甄云卿愣了一下:“跟我回去,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杜无偃先是愕然,随后忍不住恶毒地哈哈大笑:“你在说笑吗?”这条路是他选的,他走了上去,如果他露出稍微虚弱的模样,他养的那群饿狼就会闻到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将他撕碎。更何况,这一次甄云卿躲开了甄家的暗算,下一次呢?
……他如何能躲得开陆探幽的阴谋?
没有谁能比杜无偃更了解陆探幽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