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娘子,你大抵也猜出了我等都非常人,而我这儿,也有个猜测。送出卖身契与老鸨的,或许并非你那书生。”他们是以真实面貌与胡娘子相见,回到船中便也没有改容。
胡娘子呆了半晌,不知是喜是悲,才道,“那我要去找他,说个明白!”
白形真道,“是得说个明白。却也不必去找他,今夜我们入他梦里寻他去便是。”
胡娘子瞪大了眼。
他又道,“你可有什幺凭证,证明他与你曾好过的,都可以带来,作梦引,引他真话出来。”
胡娘子道,“有,有!”
常朝槿也想瞪大眼,但他楞生把惊讶压下,面上一副是该这样的模样,端出高人风范来,生怕坠了白形真的脸面。
阿葫四个跃跃欲试。
既知那胡生在京中,又问了年岁,白蛇识粗粗一扫,在事先准备好的满水铜盆中,轻点水中月亮,叫她,“凝,看好。若是是那胡生,你便拍那盆边,唤他名。把他的游梦魂和景唤来,待他魂来,你自可入他梦,好问他。他若不认,你便拿出东西看他记得几分。”
胡娘子点头,抱着包袱屏息以待,其他人也是目不转睛地对着铜盆里。
俄而,一张张相近岁数的男子的脸孔在水中流过,长了颗大痣的,眉毛大粗的,黝黑的,白净的,张嘴的,皱眉的,形态不能一一列来。胡娘子的手拽着包袱,微微抖着。
直至一张眉间微蹙、两眼紧闭的俊秀面孔流过,胡娘子这才一手狠抓包袱皮,一手去击打了盆边,指腹掠过了水面,盆中滴水不出,涟漪从她指下翻出,圈住了那副面孔。
三年,即便是三年不曾相见,她也还是能够认出这张曾掏心掏肺的脸,不敢忘记白形真的指示,她对水中人连名带姓地喊道,“胡达!”
那胡生的眉头又是狠狠一皱。
这一声叫得涟漪层层收回,铜盆一翻,翻出水去,在空中浇出了个人影,初始不过水中月亮大,继而一点点由小至大,直至与人一般。那脸面在盈盈月光下,倒可以看出是那眉目,不过是道虚影。那些流下的水又缓缓地升起,构成他梦周遭的景色。
他手执折扇,穿过回廊。
月光透过这景与人,依旧在地底下铺着。
这一手,叫人看得暗自惊。
胡娘子眼中的胡生,则要更清楚些,那些水漫到她脚下,她踏进了梦里,踏进了他如今的府邸,“胡生!你给我出来!”
闻此呼声,胡生眉头一皱,手中扇子一收,暗想是谁如此无礼。
如今他不大不小也是个京官,家底殷实,娇妻美妾,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十分美满。什幺胡娘子,什幺赶考途中,什幺流连花楼,都不能提。他见识多了,便觉她不过尔尔,他身份高了,便怕她丢人连累,他有新人了,便觉旧人碍事。
幸而两地远着,谅她一个妇人家也没法做什幺,他便装作没这回事。
然此事却在前些日子被提起,家中来信,叫他好生提防,只因那花楼娘子都托人问到老家里去了。
胡生想道,这样不行,他在京里当官是乡里乡亲都知晓的事,若是被那花楼娘子找到这儿来,哎呀呀,这脸跌大了。
想来想去,便拿出了对政敌的那一套,捏把柄。只要把人扣在那儿不找上门来,一切都好。这扣人的对象不多想,老鸨的见钱眼开他可是见识过的。
胡生正琢磨着此事,婢女掀开帘子,他一踏进去便发觉有人在府里堂中站着,见他来,两眼好生一番认,继而悲泣出声,“好哇,你个负心的,三年了,整整三年。”正是暗想着如何处置的胡娘子。
环顾一周,见众人脸色各异,不知在梦中,以为这是真让她找上门来了,心中大悔,该早些下手的。又心道,不能认下,认下了他胡达便是这京里明日的茶余饭后。结亲的岳家,更是交代不清。
“住口,哪来的贼妇,胆敢污蔑与我,把她带下去。”他落座主位,打断她的话,又上下扫了她一眼,“罢了,不就是要讹钱,给她包些银子再送出去。”
却不料性子骄纵的正室不答应,“且慢,你们让她说,我倒要听听,是什幺故事,敢拿来讹我们家。”
胡娘子不理会她,只死死地盯着胡生,又从包袱里抖出一件件东西,“胡生,你真心认不得我了?胡生,这是你写于我的字,画,你敢发毒誓这不是你的笔墨?胡生,这卖身契上,按的可是你我的手印?你遣去见老鸨的人,是他不是?”
他已经遣人前去老鸨处了?不——那胡娘子又为何能在此处?既然没去,胡娘子又怎会知道?
连连质问,胡生更是哑口无言,不得不喝一口茶水润那发干的喉头,待看清她所指之人之后,手腕一抖,茶盏放下时一歪,倾倒出茶叶汤水,湿了袖口,“你怎……这……”那确实是他要差遣去做此事的人!
“来啊,把这贼妇给我打出去!”
胡生腾地从枕上醒来,浑身大汗,坐起一抬手,袖口竟是滴着水的,吓得他连连后退甩手。
水幕就此破,破而为水雾,飞向窗外,此时月光隐去,烛光重新燃起。
胡娘子跌坐在地,早已没了刚刚一声声质问的意气,恍若烛火点燃翅页的蛾子。画轴纸张腾了一地,那纸张不是卖身契,她只是讹他的。不曾想——
原来都是真的。
她没骂错,没恨错,胡达负她!
没等人去扶她,她便自己收好东西,擦干泪痕,跪而拜道,“多谢两位仙,心中疑念已解,不再叨扰了。”便起身欲离开。
白形真道,“慢着。”
全船上或妖或人都瞧他去,胡娘子停下回转。
只听白形真认真道,“这样的负心人不能放过,你说我们把他掳来——”
挖他的心,吃他的肉吗?常朝槿想。
“让他忘却前尘往事,与你结为夫妻,伺候你一辈子如何?”
胡娘子闻此,久久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