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对于需要跨省扫墓的上海人而言,往往墓还没扫,就在高速公路上堵得魂都没了。
唐方一家不是上海本地人。唐思成是南通如东人,少时离乡来当兵,现在唐老太太还健在,虽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如东尽孝,但逢年过节雷打不动总要跑一趟,还要替东渡日本的唐欢编足理由,免得老太太又是一顿老泪。
唐方的外公方道宁外婆梅毓华都是苏州人,百年后入了西山祖坟。方梅两家都是大族,有不少亲戚解放前后也落户到了上海,以前住在禹谷邨,表亲之间还常走动,这几十年拆迁的拆迁,移民的移民,只剩下“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一直红红火火。苏州的各位表舅表姑表姨们热情满满,恨不得把上海的后花园变成唐方家的前门厅。明前采茶,清明踏青,五月枇杷,六月杨梅,十月橘子十一月的太湖蟹,弄得唐方总怀疑群里哪一位长辈是苏州旅游局的退休老干部。
家族群里自然少不了各家儿孙的视频和照片,哪怕在幼儿培训机构得了奖状,也要发出来赚一片赞扬。一波波俊男美女的照片和资料总会在婚嫁现场报道后跟着涌现,热心的长辈们从来不会忘记艾特群里七八个未婚男女小辈,尤其会特殊照顾唐方:“唐方这个男小伟也在上海上班的,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除了发红包领红包,唐方在群里永远只有三个表情:赞、谢谢、微笑。
唐方随口搪塞方少朴的话自然不是真话,她今年奉太后懿旨留沪相亲,三天四场。
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唐方做了整夜乱七八糟零零落落的梦,半点也回忆不起来,累得半死,一大早爬起来看到眼袋快大过眼睛,唇角上火起了个包,赶紧加了一层遮瑕膏盖住。外头客厅里已经闹哄哄的。
“金元宝银元宝呢?”方树人对照着手里的表格一样样打勾:“叫你昨天理出来,你就不听。”
“有了有了,这里这里。”唐思成从储藏室里拎出两个蓝色的大塑料袋:“哦呦,你看看,非要叫我三月头就买好,塞在最里面,找也找不到。”
等东西七七八八收拾好堆到了玄关,桌上的豆浆也冷了油条也不脆了。唐方叮嘱二老:“你们早点出发,沪宁高速肯定堵得要命。子君说走s58好一点,直接西山出口下。姆妈你开个导航不要急,慢慢开。”
副驾唐思成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我来看地图。你专心开车。”
“你少啰嗦一点就行。”方树人把油条撕开来浸在豆浆里:“糖糖侬勿要忘记今朝约了小张见面啊。相亲结束就打电话给我。”
“七点,高岛屋,没忘。”唐方草草吃了两口搁下筷子:“冰箱里的咸蛋黄肉松青团,是给外婆的。姆妈记得再帮我献一束花。”
“就你孝顺,知道了。”方树人起身拿了本书递给唐方:“这本书你拿去随便翻翻,临时抱抱佛脚也好的。”
玫瑰红的封面上四个黑色粗体大字:迎男而上。唐方看到太后的手指刻意避开的“泡男人才是正经事”,无奈地接了过来。
“这个作者自己虽然还没结婚,但写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女小宁该发嗲的时候要发嗲,不该作的时候不要作……”
唐方匆匆逃出门去。她的词典里既没有嗲字也没有作字,绝对是太后亲生的。
等电梯的时候,还隐约能听到屋里传来方树人的抱怨:“你看看,二表嫂昨天明明在群里说好她戴紫色丝巾的,今天又变卦,存心跟我撞丝巾,最烦就是她。喂,去年糖糖给我买的那条格子丝巾你放在哪里了?……”
十号线上看到一位妆面隆重的女郎把丝巾斜斜结成了一朵花,丝巾花跟着地铁不停地颤动,唐方低头笑得不行。
匆匆赶到公司,茶水间里的一堆同事们正在起哄。
唐方接了杯美式,轻轻撞了一下正在面壁思过的助理何恺文:“喂,你发什么呆?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何恺文愣了愣反应过来:“唐老师早,没什么事。听说july家拿到拆迁补偿的房子了,十二套。”
唐方吓了一跳:“这么多?”
何恺文有点黯然,默默低下了头。唐方转过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看到人群中的july强压着眉飞色舞,笑意藏也藏不住。那边闹着要地主婆中午请吃翠园,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唐老师,kevn,中午一起吧?” july侧过头热情招呼。
唐方微微笑:“谢谢,恭喜啦。我正好有个专稿要赶,你们去吧。”
行政部的钱辛玫哇啦啦喊了起来:“july你不知道,唐方的嘴巴可刁了,去年她还在公众号里说过翠园的烤鸭不灵的,油得要命。我不怕油,我替她吃。kevn啊,你可别被唐老师带刁了,一定要来啊,现在不抓紧讨好july,以后有的你排队了。”
何恺文涨红了脸。公司并不像其他外资企业那么严格,从未明文禁止办公室恋情,他追july已经好几个月了,昨天还借花献佛送了青团,但小姑娘没说同意也一直没拒绝,一下子被当众捅开,有点难堪。
茶水间里静了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july脸更红了。
唐方依然微微笑:“mry,你的嘴巴是该多吃点烤鸭,不然哪堵得住。嘲起人来一句一句的,我们kevn都要被你口水淹死了。”
钱辛玫拍了唐方的胳膊一巴掌,笑得前俯后仰:“他难道不会游泳吗?这就淹得死他了?就你最护短,戳气!”
茶水间里笑声人声慢慢都散了。唐方留下来又续了杯美式,想着嘉定人民真他奶奶的幸福啊,可惜禹谷邨是优秀历史建筑,永远也不会拆迁。
已经出去的钱辛玫又折了回来,捅了捅唐方:“喂,翠园呢,真不去?”
唐方白了她一眼:“不去,人家小姑娘一个月到手才六千五,被你们一顿吃掉一半。你们可真不要脸。还有你这刀子嘴就不能管管牢?知道我们kevn出钱出力出时间,你看白戏还要捅刀子,至于吗?”
“我是一片好心好伐?”钱辛玫翻了个白眼:“小姑娘心眼不要太多哦,吊嘛要吊牢伊,好处嘛一样也不给。几个月了,吃吃喝喝不要好几千块?连手都没给他牵过。讲穿了才好,她会看得上你们何恺文这种住杨浦区老公房的男小宁?哎,你知道哪里来的十二套房子?笑死人了,好几年前听说要冻结,她家七姑八姨的户口来色勿及统统迁进去,连她姐夫的爷娘也把户口迁了进去,要命哦,为了点房子,一点面子也不要了,至于伐?吃相难看得来。”
唐方认真想了想:“是有点难看。不过换了我肯定也会这么干。”
“唐方你做不出这种事的好伐?”钱辛玫低声笑:“阿拉格种小市民才做得出。”
唐方叹了口气:“钱老师,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庸俗的我第一爱钱老师,第二爱房老师。”
钱辛玫撞了她一下:“滚!谁要你爱我!不过也没啥稀的,十二套房子全在乡窝头的妖腻角落里,快进昆山了,电话都是0512开头的,毛胚房,一个月租金最多收个一千五,十套才顶你家一套。”
唐方禁不住笑出声来:“所以你这种人呢,活该。想得要死还嫌弃得要死。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
钱辛玫想了想:“也对。”
中午办公室里的人一阵龙卷风似的呼喇喇走了,直到两点多才又呼喇喇地卷回来。何恺文给唐方带了星爸爸的红茶拿铁:“唐老师,半糖常温,对吗?”
“呀,谢谢。”唐方接过咖啡,身边人都以为她爱喝这个,她也无意纠正,一片好意,心领为上。
“翠园的烤鸭是真的蛮油的。”小孩没有要走的意思,胳膊肘撑在隔断上,悄咪咪地问:“我特地翻了你以前写翠园的那一篇,写得真好。但为什么唐老师上次说大董的烤鸭也不好吃?”
唐方抿了一口咖啡,半糖也甜得发腻:“我好像只说过是大董上海店的烤鸭不如北京店的。传统中餐很难保持连锁店的口味一致和稳定性。中央厨房只能解决原材料和烹饪方式的统一,但最后一步的处理由于厨师的原因,仍然会导致口味上的千差万别。”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情,唐方笑着从抽屉里翻了一本咖啡券给他:“再说每个人的口味也不同,我平时吃得清淡,才会觉得油。”
何恺文直起身子退了一步不肯拿,挠了挠头有点难为情:“一杯咖啡我请得起。”
公司同期进来四个实习生,他学历上并没有优势,却是上手最快进步最大收获最多的。唐方工作指示清晰明确,过程中时时提点,毫不藏私,无论是他分内的职责还是和其他部门的交接沟通,都会耐心给出建议,刚开始连他列的采访提纲都会用红笔批示出不当之处,和其他几位老板“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风格大相径庭。他是唐方带的第三个助理,前两任实习期满出师,在业内现在都已算实力派新秀,他们只要来南京西路,都会上来请唐方喝杯咖啡,尊称一声唐老师或唐方姐。
唐方一个潇洒的投篮动作,咖啡券稳稳落入何恺文怀里:“mry给的,跟你说声对不起。她刀子嘴刀子心,收下吧。”咖啡券的的确确是mry给的。
何恺文捏着咖啡券欲言又止,说了声谢谢。
过了不久,何恺文又跑过来请示:“唐老师,官微那边发了邮件来,说想在节前推送你那篇小笼包,要过一下流程。邮件我抄送给你了。她们问作者直接署你的名字,最后加一小段编者按行不行。”
唐方正忙着六月份的封面专稿,想起昨天是答应了钟小姐的,点了点头:“让她们把图文打印了送过来,这算我私事,麻烦你帮我把把关。”
很快,线上业务的july裙摆飘飘地进来,柔声笑语:“kevn,稿子给你。唐老师写得真好,看得我口水哒哒的,麻烦唐老师确认后签个字。”
何恺文见到她,略有些尴尬,低头检查稿子起来。july在他旁边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弄得他有点心慌意乱。
很快稿子送到唐方面前。
“看过了?”唐方滴了两滴眼药水。
“对照过了,删去了父母那一段感触。最后加了一个捏小笼包褶子的教学视频,视频和视频版权确认文件我都转发邮件给你了。”
唐方看到最后一页稿费确认单上的五千元,她平时千字稿费五百,这份推送不过三千多字,官微真是大方。
填了账号签了字,唐方笑着对july说:“你们vvn真是细心周全又大方,谢谢了。”
july也笑了:“唐老师的推送,pv和uv都一直很高。vvn姐让我来打个招呼,实在是我们太穷了,不然加个零也是应该的。还有这个是税后稿费,推送前一定到账。”
唐方从来不关心什么v,想到隔壁只官微就这么大方,不亏损才怪,穷是真的很穷,可谁能想到被砍掉的却是一直努力开源节流的杂志呢。不免让人揣测钟小姐的后台恐怕真的不如隔壁vvn硬。就是不知道线上提出来要转载她的文,给这么笔巨额稿费是怀柔示好呢,还是暗示vvn才是识千里马的真伯乐。统共才五六十人的小公司,唐方凭手艺吃饭,懒得再多想。
五千大洋果然下班前就到了唐方帐上。唐方在工作群里连发了五个大红包,又给何恺文单独转了五百,收到“谢谢老板”的各种微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