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子从三婶家里出来的时候,李欢鬼鬼祟祟地把她拦在了门口。
这时候太阳刚好落山,余晖橙红,照得她整个人跟瓷娃娃似的精致,她踢着脚边的小石头,问李欢:“怎么不回家?”
“有条子来咱家了。”
“条子?”李叶子皱着眉想了想,恍然,拍他肩膀,“什么条子,人是来支教的老师。”
李欢低声说:“爹妈说了外头来的都是条子,让咱离远点,今晚就住三婶家别回去了。”
李叶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转身推开门,带着李欢又回到三婶家。
三婶家的儿媳妇快生了,怀胎十月不容易,加上“嫁”的老公是个傻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三婶和三叔很是看重这一胎,现下天天带着她在外面遛弯。
李叶子抽出把木凳子坐下,不无恶意地想,不知道那新媳妇听见有条子来了的消息,会不会一激动一兴奋就直接早产了。
闹出人命更好,说不定就能引起注意了。
李欢跟在她后面进门,一进来立刻转身关门,上了木栓,再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反复检查过后才在她身边局促不安地坐下。
李叶子看他一眼,只看到脑袋顶。
“姐……”李欢抬头偷瞄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干巴巴地没话找话:“你见过三婶的儿媳妇吗?听说长得很俊,还读过高中。”
读过高中的媳妇儿价钱都比较高,三婶三叔这回铁了心要给傻儿子讨个老婆传宗接代,生怕来的女人肚子里不干净,指明了要未开苞的货,价格高了别人快一倍。
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脾气大,性子傲,听说刚来的时候寻死觅活,偷跑了三四回,回回被抓回来,有一次甚至打断了腿,就这样还不肯服软,逮着机会就跑。
最后三婶把她用铁链子栓在床上,喂了点“好东西”,强迫她和傻儿子做夫妻,第二天再捆严实了关猪圈里,关了大半个月才彻底老实。
“不知道,没见过。”李叶子怏怏的,心里不太舒坦。
李欢乖乖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她转头,看到的依旧是个脑袋顶。李欢比她小了两岁,从外面“接”来的时候根本不记事,从小在这山旮瘩里长大,想的简单,戾气怨气也没旁人重。
她长出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有些干枯的头发,问:“你觉得她长的很好看?”
这纯属硬接话,但李欢眼睛一下亮了,他用力摇头:“不好看,没你好看。”
“真的?”
“真的。”李欢的脸红了一下,小声说:“姐你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妹儿,比三婶媳妇都好看。”
“是吗?”李叶子不置可否,低下头。
那当然了,她又不是他们生的。
李欢不记事,但她记得。她被“接”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关于生父生母的一切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欢没看见她的冷漠情,真以为她在疑问,手舞足蹈地开始比划:“当然是了!姐你比她们都俊,谁、谁要是娶了你,就……”
就怎样?
李叶子感觉身体里那股冰凉的感觉又开始上涌,像要把自己淹没。
闭上眼想到了“父亲”越发放肆的眼,她用尽全力才将那股恶心反胃给压下去。
李欢犹不自知,说:“一定会对你好。不让你干重活,也不让你去田里,每天都给你喝糖水……”
在他们这个村子里,能喝糖水已经是天大的幸福。
李叶子感觉到烦躁,她甩甩头,没再去听李欢说话,兀自打量着从窗缝里透出的点点夕阳光。
门窗关得太严实了,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他们都是笼子里任人宰割的可怜虫。
不,也许李欢不是的。
李叶子转头盯着李欢看了会儿,他身材瘦小,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十四岁的男孩子看起来和十岁差不多。
她盯人的眼怪直接的,直勾勾的看着,一点也不懂得掩饰。
李欢被她这么看了会儿,很快就败下阵来,脸红得要滴血,从耳根子蔓延到脖子。
“姐,你别盯着我看。”
李叶子抿了抿唇,微弯下腰,问他:“你喜欢这里不?”
“昂?”李欢歪着头,迟疑了下。他的发尾泛黄分叉,脸也蜡黄蜡黄的,是那种面朝黄土的淳朴的黄,透露出泥土的芬芳和大地的朴实。
“为什么不喜欢?”李欢说,“这是咱家啊。”
李叶子点点头,手撑在桌边,淡淡地应了声。
果然已经养熟了,指望不上。
要走,还得靠自己。
但是……
她斜眼又看了眼李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欢和自己一样是从外面的特殊渠道买来的“货”。李家两口子缺德,但挑人的眼光很毒,他们姐弟两个五官长得一看就不是亲生的。
事到如今,“父亲”的行为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当初买她就没存好心,就等着她长大成人然后收为己用,等玩腻了再给李欢接着传宗接代用。
她想走,可不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哪怕他站在自己这边,还有拖后腿的风险,李叶子更担心的他阳奉阴违,背地里偷偷告密,那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大山。
收在桌子底下的双拳渐渐握紧。
不管怎么样,支教老师的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至于李欢……
太阳落下了,余晖从屋里一寸寸往后退。
李叶子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瞧,缝隙里是开得正盛的无尽夏,蓝粉绣球花绵延不绝,点缀在泥土地两旁,簇拥出一条小道。
村子里的人非管这条道叫街,取了名字叫“黄金街”,不伦不类的。
她从来不叫,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姐,你在看什么呢?”李欢凑过来,挨着她坐下。
李叶子说:“没什么。”
李欢来拉她的手臂:“今天反正也不能出门,我们早点睡吧。”
她笑:“好。”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李欢格外反常,显得极其没有安全感,一整晚都拉着她的手不放。
李叶子半夜醒来转个身,他就糯糯地喊着“姐”,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话。
黑夜掩盖住了那双微红的眼睛。
许多年后,当李叶子不再是李叶子,李欢也再不叫李欢,他回想起这个最后的夜晚,回想起迟暮下倚靠着墙壁,从窗缝里往外看无尽夏的女孩儿,还有她温柔地冲他微笑的模样,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难过。
可这模样又像极了一团火,烙在他心头,此后多年想起,仍是余温尚在。
他总以为,他们会在这个村子里过完余生。
是他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