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村民们离开了火场，烧死的阿栗和哭天喊地的女人，已被驾走了。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喧闹的人声远去了。烧了几小时的火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焦炭，冒着一丝热气，仍顽强地抵抗着雪花。
陶伟坐在地上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抱着双臂，慢慢地躺下来，缩成一团，像一个胎盘里的婴儿。雪花落在身上，慢慢积起来了。
北方的冬夜，漫长地让人绝望。尤其在这个大雪纷飞，万籁无声的冬夜，绝望如同冰水灌进人的咽喉。
风衣已被火光舔得七零八落，寒气慢慢地侵入身体。只有微弱的心跳才让陶伟觉得自己是一个活人。渐渐的，刺骨的寒冷被一阵暖意驱散了。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哦，这是家乡的春天，江南的水乡里，油菜花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是泥土的芬芳。邻家的小姑娘，牵着风筝钱，在油菜地里奔跑。哦，这又变成了大学时代的不眠之夜，他拉着一个姑娘的手，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娇小的女孩，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的一吻……
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难道要死了吗？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叔叔，我最喜欢春天，春梅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我的名字。春天的时候，山里又很多的野花，我也喜欢花。叔叔，你的家里，有没有花呢？
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陶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炕上。炕很热，身上盖着厚大的被子。他坐起身来，动作太猛了，一阵眩晕。这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好像连着外间。屋子里没有别人，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陶伟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怎么又活了？又要痛苦地活下去了吗？
陶伟掀开被子，炕太热了，简直像是在锅里烙饼。衣物平整地叠放在一边，摸上去干净松软。开始穿衣服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虚弱，身体像是被淘空了一样，费劲地穿上了棉裤，他甚至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作为医生，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发过一场高烧，要是没有这样火热的炕，没有厚重的被子捂汗，早就被伤寒夺去了生命。
窗外是一片黑青色，是傍晚还是黎明呢？
突然，外间传来水声。陶伟穿上鞋子，撩开布帘子，走了出去。
一个女人，在一个大浴盆里洗澡。
女人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好像看到一只蝴蝶飞了进来似的，也不说话，也不脸红，继续擦洗。陶伟认出，这就是驾着驴车把他带到大湖村的那个女人。只不过那时她穿着厚重的棉衣，现在她全身赤裸，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浑圆坚实的乳房毫不生涩地挺着。
陶伟愣住了，这真是一个经典的尴尬场面。他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梦。可是洗澡水甩起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脸上，鼻子里可以闻到香皂的气味。这明明不是梦啊。
“我……，是你救了我？”陶伟马上发觉不必要这么问，在这个村子里，只有这个女人还算认识他，救人的当然也是她。
女人把乌黑的头发甩进水里，涂抹上洗发水。突然，一只怒视的眼睛在女人背上睁了开来。陶伟微微一怔，才看清，那是一块血红色的胎记。
“不是。是救你的人把你放在我这里。”女人突然说。
“谁救了我？”陶伟问道，他仍旧盯着那块红色的胎记，它的形状太诡异了，随着肌肉的收缩，像是一只血红的眼睛一睁一闭。
女人把头沉入水中，清洗着头发。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浴桶。陶伟想起救火的时候，那个叫做张德光的村长，死活不让他去祠堂提水，说什么水是全村人过冬用的。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正在一大桶水中悠然地洗浴。
呼啦一声，女人从水里站起来，跨出了浴桶。桔黄色的灯光像是给她的皮肤打上了一层腊。她身上的每一条曲线，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眼前。虽然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却有着健壮年轻的身体小腹平坦，小腿细长。
美人出浴！
陶伟没有说话，看着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盖住背上那只红色的眼睛。
女人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开始抹护肤品，从镜子里看了陶伟一眼，正好和他的眼神相撞。陶伟居然害羞地把眼光别开去。
“原来你和外面的那些男人一个样。”女人轻轻地说，口气却没有一丝鄙视，反而是种经历风霜后的淡然。
外面的男人？陶伟向窗外看了一眼，果然听到戚戚的声音，那是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的声音。刚才居然有男人在外面偷看？这个女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里，却有这么一个开放得过头的女人。
“你……，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道，你应该问救你的那个人。”
“到底是谁救了我？”
“是我姐夫。”
“他在哪里？”
“在他家里呗。”
“那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他家里只有一个炕，不方便。”
“那，你姐夫怎么称呼？”
“他叫马中林，是这里小学的老师。”
“老师？”
“或者说是校长，”女人仔细地描着眉，“反正就他一个人管理学校。”
陶伟又感到一阵眩晕。在椅子上坐下来。
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你还真命大。已经冻得硬了，姐夫用雪擦了两个小时，你才呼出气来。”陶伟点点头，要救活冻昏的人，只有用雪在身体上使劲擦洗，直到擦得热气回来才行。他做了半辈子的医生，救了无数的人，这回倒是第一次被别人救了。
“我想见见你姐夫，马校长。谢谢他。”
“明天再说吧，你吃点东西，昏迷了三天，一定饿了。”
陶伟回到了里间，重新躺倒炕上。过了一会儿，女人端进来一盆玉米粥和几张烙饼。也不说话，放下就出去了。吃了东西，觉得有点精神了，但是却也没有脱衣服的力气。陶伟和衣躺在炕上，微闭着眼睛。
春梅，你在哪里？你被白龙吃了，还是烧死在屋子里？或者你躲了起来，跟你的陶叔叔开个玩笑？
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陶伟下了炕，走出屋子，女人不在外间。打开了门，一阵清寒的空气扑来。下过雪的天空格外明亮，一缕阳光从远处的山顶射过来，金灿灿的。
抬头就看到了春梅家烧焦的屋子，在一片白晃晃中，只有那一块黑斑。
院子里的雪已经有膝盖那么厚了，硬硬的冻住了，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出了院子，陶伟发现自己在村子的中央，四周高高低低都是屋子，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一个妇女从隔壁的屋子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瓶酒和几袋花生。这里似乎是一家小卖铺。陶伟走进去，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就看到了昨晚那个女人，她穿着花布棉袄，梳着发髻，正和人磕着瓜子闲聊。
陶伟觉得这个女人很有意思，他见了她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形态。赶车时，她冷峻干练，洗澡时她妩媚高贵，现在她却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媳妇，说着家长里短，不时咯咯地笑起来。
屋子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靠在商品柜台上，两个坐在炕上抽烟，都充满陌生感地看着他。陶伟的到来，就像墨水滴进了清水里，立即把场面染成一片沉默。
女人看了他一眼，把脸别过去，试图和别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么说，王二根本不知道他女人生过娃子？”
“是是，他不知道。”靠在柜台上的那个男人显然没有了刚才的兴高采烈，应付着回答，眼里的余光打量着陶伟。
“我想去找马校长，怎么走？”陶伟问女人。
“村口往东就是学校，他住在学校里。”女人看都不看他，飞快地说，然后又问靠在柜台上的男人：“你说这王二真傻，他也不事先去他女人村里打听打听。”
陶伟掀开棉布帘子，走出了屋子。
“苏桃，这个外来人你认识啊？”他隐约听到屋子里的男人说道。
村子实在是太小了，没几步就到了村口，陶伟抬眼就看到了学校。如果不是一块平整的操场，还有中间一根旗杆，他真认不出那一排泥土墙砌成的茅草屋就是学校的校舍。陶伟想起来，当初进村的时候，看到过这一排屋子，离村子其他的房屋有着几百步的距离。北面的一间屋子上面有一个烟囱，想来是马校长居住的地方。学校当然没有什么围墙，陶伟顺着一条人行的雪路，穿过操场，走近屋子。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屋子里却还是一片寂静。陶伟刚要伸手敲门，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前一黑，身子噗得撞在门上，倒了下来。
一阵怪笑从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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