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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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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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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驶进医院,苏怡华就觉得气氛非比寻常。龙腾小说 ltxs520.com一路上,所有转角路口,都站着平时不曾见过的人,在医院里显得非常突兀。他约略可以猜想,发生了什么事。

    “苏医师,你今天晚到了,一大早内科部徐大明主任打过三通电话找你。”他的研究助理说。

    “三通电话?”他想不出徐主任找他什么事?他们彼此不熟,也没有什么医疗上的往来。

    助理小姐径自去打电话。过了不久,电话接通,她把话筒传给苏怡华。

    “徐教授早,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我看到在台湾医学杂志上有一篇你的作品:经皮肤穿刺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及并发症处理:1000例病例报告分析,恭喜你,写得很好。在台湾这方面你可以说最有经验。你很年轻,不容易啊,不容易。”

    “不敢当。徐主任过誉了。因为是小手术,别的外科医师可能兴致不高,所以我做得比较多。”

    “你做得很好,我们都打听过,不要客气。”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不晓得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有一些关于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的问题我想私下向你请教?”

    苏怡华看了看表说:“当然可以,只是我和住院医师约了去病房回诊,也约了几个病人家属要说明病情,所以如果晚一些的话……”

    “苏医师,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不过我希望你现在马上直接过来,并且不要和别人多说什么,”徐主任停了一会,“你刚刚进医院时看到了很多安全人员,对不对?不瞒你说,‘最高领导’(注:指台湾地区最高行政领导。)现在就在病房里。”

    “你先看这个。”徐教授起身把一本病历递给苏怡华。“你知道,‘最高领导’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病人陈心愉是十七岁女性的急性白血病患者,做过第一次化学治疗,正进入第一阶段恢复期。目前她各项血球检验数目显示治疗情况还不错。

    “心愉这个孩子很乖,治疗期间也一直很配合。可是就静脉注射还有抽血这件事,简直要她的命。”徐主任对苏怡华说,“我们打算在第二次化学治疗之前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你觉得如何?”

    “时机是不错,”苏怡华考虑了一下,“但是目前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技术的发展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地步,尚无法完全排除并发症的可能性。”

    徐主任来回踱了一会,意兴十足地看着苏怡华,问:“你要是我,会作什么决定?”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会作什么决定,”苏怡华摇摇头,“不过我相信你请我来是要我帮忙解决你的问题,而不是作决定的。”

    “好吧,既然如此,”徐主任笑了笑,“我们一起去看看病人!”

    电梯屏幕上显示十五楼。

    一开门,迎面就看到安全人员。徐主任陪着苏怡华走向“最高领导”专用的病房区。

    苏怡华认出了“最高领导”府办公室王世坚主任,他一直是领导最得力的左右手。

    “‘最高领导’和夫人都在里面,”王世坚站起来招呼徐主任,“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

    一进门,苏怡华一眼就看到座上的领导、夫人以及医院赵院长。

    “徐主任,请坐。”既然领导站了起来招呼他们,屋子里面所有人也只好跟着站着。

    “我给领导及夫人介绍,这是外科苏怡华医师,他是国内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的权威,有一千多例的经验。”徐主任说。

    “苏医师看起来很年轻。”领导笑着说。

    苏怡华腼腆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短短的沉默之后,办公室王主任打破这小小的尴尬场面,“那么,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心愉。”

    心愉躺在床上,很机警地坐起来。她的头发全掉光,长出薄薄的一层细毛,用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着苏医师。

    “心愉,王叔叔给你介绍苏医师,他要帮你动个手术,以后你抽血、注射就不用挨针了。”

    “苏医师,”心愉打量什么似地看着他,“他们说你要帮我装一个插头,以后抽血或打针就从那个插头,像接自来水或者插电线那么方便。”

    “就是那么方便。”苏医师点点头。

    “插头安装在哪里?”她问。

    苏怡华指出她左胸锁骨下方的位置,“插头装在这里皮下,你会摸得到一个小小的突出,”他沿着插头的位置向内画了一个弧形,终止在胸骨靠心脏的位置,“连接插头有一条输液管,我会把它放到中央静脉靠近心脏的位置,你完全摸不到。”

    “以后我胸前会不会有一个难看的疤?”

    “这么小,”苏医师用手比划出了大约两公分的距离,“而且我会尽量把伤口的位置拉低。”

    “多低?”

    苏怡华靠近她的耳朵。“低到你可以穿低胸晚礼服的程度。”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快乐的气质。

    “很好,今年春节晚宴,我就想那样穿。”她刻意看着父亲。

    开刀房护理长(注:即内地所说的“护士长”。)魏明珠推开第三手术室的大门,小声问里面的护士:

    “肿瘤拿下来没有?”

    流动护士跟她摇头。

    手术台上唐主任正把一只大手伸到病人肚子里去,终于那一大团软软黏黏的东西被完整地从病人的腹部切除了下来。

    这时唐主任正好看见麻醉部赖成旭主任推门进来。

    “你来得正好,”唐国泰抱怨着,“你到底懂不懂麻醉。麻成这个样子,病人肚子硬邦邦的,叫我怎么关?快点,没看我等一下有事吗?”唐主任的声音愈来愈大,“你们不是有什么超短效的肌肉松弛剂吗?贵得要死,你还拜托我一定要在药事委员会通过,我帮你们说话了,我也不晓得你拿了多少好处,现在进药通过,你给我麻成这样,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关医师,外科唐主任在第三手术室发标,你要不要过去救救我们赖主任?”一个麻醉护士慌慌张张跑过来。关欣是资深的麻醉医师,可个头小,脸庞清秀,清汤挂面的发型,看起来很年轻,常被人误以为是护士小姐。

    关欣声音清亮,还没走近手术台,整个房间都听到她的声音了。

    “听说唐主任开刀开得肚子关不起来,在第三手术房发标?”

    “我还以为你们主任去讨什么救兵,搬出了个凶女人来对付我。”

    “好吧,唐主任。这是你要的肌肉松弛,”关欣高高举起注射针筒,让大家都看到,“别人注射十毫克可以打发一个小时,你是主任级的,我现在打四十毫克,你的肚子爱关多久,就关多久,这样你满意吗?”

    唐主任看了关欣一眼,低声嘟囔着:

    “我可没叫你打那么多。”

    关欣一下子把注射针筒内四十毫克的剂量义无反顾地注射完毕。

    “所以我说杀人放火都没关系,千万不要去惹凶女人。”唐主任斜瞄了关欣一眼,终于闭嘴了。

    麻醉护士这时不安地问关欣:

    “关医师,肌肉松弛剂打那么多,等一下苏醒的时候怎么办?”

    “放心,”关欣笑了笑,低声地告诉她,“刚刚打进去的四西西都是生理食盐水,没有什么肌肉松弛剂。”

    看着麻醉护士睁大了眼睛,关欣刻意提高了音量。“唐主任,现在肚子软一点了吗?”

    唐主任埋着头缝合腹部,仿佛赌着气似的,决心不再说话。

    “除了麻醉病人以外,”关欣附在麻醉小姐耳边说,“有时我们也需要麻醉外科医师。”

    唐主任坐在休息室,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不住地摇头,叹着气说:

    “唉,苦楚啊,苦楚。”

    “哥哥,我泡的咖啡不好喝?”

    “每个人都有专长,明珠,但你的专长绝不是泡咖啡,”唐主任顽皮地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医院谁对我好,我清清楚楚。”他啜了一口咖啡,又叹气,“苦楚,人生苦楚啊。”

    唐主任一边说,看见外科邱庆成副主任要走进更衣室。

    “主任,喝咖啡?”他特意地在更衣室门口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朝着唐主任打躬作揖。

    唐主任啜着咖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的学生对你都很尊敬嘛,”护理长说,“你还抱怨。”

    “这个邱庆成没有用,我太了解了,”唐主任用食指绕着太阳穴转圈,“他的问题就是太聪明了。信不信由你,将来第一个骑到头上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唐主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看见苏怡华正好和另外一位外科医师陈宽一起经过。

    “这两个呢?”护理长问。

    “他们都是我拉拔长大,一个一个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唐主任指着苏怡华的背影,“像这个,本事倒是有一些,麻烦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将来一定会有人修理他。”唐主任尖酸地说着。

    “说到苏怡华,”护理长把身体挪了过来些,手指着顶楼,靠在唐主任耳朵旁低声地说,“上面的那个宝贝女儿找他装内植式静脉输液管你知不知道?”

    唐主任愣了一下。“你今天找我就是这件事?”

    “内科徐大明是‘最高领导’医疗团副召集人,你也是副召集人。你还是外科主任兼开刀房委员会主席。他支使你手下的人,把刀开到你的开刀房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护理长提醒他,“谁不知道赵院长就要退休了?难道等徐大明当了院长名正言顺地来欺负你?”

    护理长离开后,唐国泰坐在休息室,一通电话打到院长室去。

    “赵院长,你找苏怡华去给陈心愉开刀,别开玩笑了。你晓不晓得他的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根本是乱开。”

    “乱开?”电话里传来赵院长讶异的声音,“他不是有篇报告,结果还不错吗?并发症不超过千分之二三十。”

    “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唐主任哼了一声,“他那一千个病人,光是我知道出问题的就不止二三十个,别的病人都没事?”

    “可是徐大明推荐过,况且,”赵院长的声音有些犹豫,“领导也接见了他……”

    “到底徐大明是外科主任,还是我是外科主任?”

    “陈心愉再怎么说是徐大明的病人,你和他协调协调好不好?”

    “赵院长,这是徐大明不找我协调,我可没说不愿意和他协调,”唐主任接着又说,“话说回来,当年常忆如早期乳房摄影你们x光科没有判读出来,乳癌到了我手上,我还不是一手扛起来,帮你瞒着?我有没有叫你去找她协调?我告诉你,她现在可是华视新闻的当家主播。昨天半个小时的‘最高领导’专访你看了没有?”

    “老唐,你是威胁还是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院长,你别忘了到底是谁一直在帮着你解决问题。”唐主任换了较和缓的口气,“你将来退休了,还是‘最高领导’医疗小组召集人,大权在握,走进医院大摇大摆的。可是现在你让徐大明牵着鼻子走,万一手术出事,我们外科可不担待。再说你敢保证你这个召集人将来求不到我们外科部?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医疗小组召集人怎么当才好。”

    一阵很长的沉默。赵院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大明的病人不开刀那我不管,如果一定要开刀,外科的家务事我自己会解决,不麻烦他插手。”

    “老唐,你和徐大明弄成这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实说,我就要退休了。你们自己希望怎么解决我也管不了。”他稍停一会,“反正开刀房是你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做我也不想知道。不过,就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好了,不管你做什么,陈心愉一定要平平安安开完刀下来,而且别给我闹到领导府去。可以吗?”

    “放心,陈心愉平平安安,你的召集人也平平安安。”唐主任说。

    “还有,我把话说在前面,当作你没打过这通电话,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院长又停了一下,“以后就算你一口咬定,我也不会承认的。”

    唐主任挂断电话,低低地骂了一声:“死老赵。”

    随即他又拨通了开刀房内勤。

    “找邱庆成听电话。”他说。

    “对不起,副主任现在在手术台上,请问哪边找?”

    “我是唐主任,我不管邱庆成在哪里,你叫他现在马上给我过来听电话。”

    苏怡华开完一整天的手术,回到办公室,才打开电脑,电话铃就响了。他心里想着,希望不要是刚刚手术的病人有问题才好。

    “我是苏怡华。”他急忙接起电话。

    “总算找到你了,”电话里面传来甜美的声音,“还记得我吗?马懿芬,华视新闻记者。听说你要在大老板的宝贝女儿身上装内植式输液管?”

    “你哪里来的消息?”苏怡华觉得很奇怪。

    “我的消息千真万确,不信问你自己就知道。”

    苏怡华笑了笑。他问:

    “这种简单的小手柄,你有兴趣吗?”

    “那要看装在谁的身上。”马懿芬问,“所以你确定明天是你要主持手术?”

    苏怡华有点不解。

    “你确定不是唐主任?”马懿芬问。

    “是内科徐主任直接找我的。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尽管马懿芬知道苏怡华一定觉得她的问题很愚蠢,她还是必须问,“陈心愉的治疗康复好不好?有没有希望?”

    苏怡华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内科徐主任才对。”

    “看来明天会很有趣,”马懿芬放下电话,转身对摄影记者说,“明天一早七点我们准时过来,好吗?”

    “手术的主治医师不是苏怡华医师吗?”摄影记者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唐主任通知我们参加明天的记者说明会,并且一口咬定和苏怡华没有关系呢?”

    “是啊,所以我说会很有趣。”马懿芬兴致勃勃地说,“‘最高领导’府办公室王主任也告诉我是苏怡华要主持这次手术。”

    放下电话,苏怡华摇摇头,佩服这些记者神通广大。想来好笑,徐主任神秘兮兮地要他保密,他也闷着头开刀,一整天不说话,结果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苏怡华想起明天的手术。他必须先确认麻醉医师,请他特别关照。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是个简单的手术,可是病人的满意度往往决定于麻醉的方式。

    关欣。

    关欣是个令人放心的麻醉医师,可是看到关欣的名字,苏怡华的心情仍然隐约地波动了一下。就像每次在一堆文字里看到,或者是人群中有人喊你的名字,不管声音如何微弱,都让你的情绪不自主地跳动。

    “关欣,”他嘴里喃喃念着。仿佛掉入某种回忆中。

    不知不觉苏怡华把屏幕上的鼠标按到个人的相片档案,打开一个名称叫关欣的档案夹。

    苏怡华打开编号001的图像档即图像文件。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他们在海边合照的一张相片。风很大的缘故,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那是他们第一张合照的照片,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苏怡华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打开编号002的照片。那张照片也是在海边拍摄的。关欣戴个大大的太阳眼镜。她以前就瘦弱,但是近照时发现她的轮廓清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灵秀。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午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那算是他的初吻。

    电脑屏幕又跳过好几张相片,正好停在关欣去花莲那次,他们在机场前面的合照。那时苏怡华还在服役,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空军少尉制服,关欣一身艳红连身裙。

    苏怡华坐卧在他可以前后摇摆的靠背摇椅里,陷入层层回忆。那是夏天,阳光灿烂,他们比现在年轻很多。

    打断苏怡华思绪的是电脑上的警示方格:

    你有新邮件,要不要阅读?

    苏怡华按下“是”的按键之后,就出现了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短短地写着:

    陈心愉手术有重大变化,速连络关欣医师。

    你的朋友

    这是一封耐人寻味的电子邮件。苏怡华反复斟酌这封电子邮件,苏怡华不知道手术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出这个“你的朋友”到底是谁。

    等苏怡华拨通关欣的电话时已经快八点了。

    “关欣,我是苏怡华。刚才是不是你发e-mail给我?”

    “我?”关欣笑了笑,“我一直忙到现在才进门。”

    “我今天晚上一直找你,想请你帮忙,”苏怡华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明天一早第三手术室有一台port-a-cathimplantation手术,是你负责的病人……”

    苏怡华还没说完,关欣就打断他。

    “是陈心愉,对不对?”

    “你去看过她?”

    “我根本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拿着麻醉照会单去看她,结果被警卫挡在十五楼大门口。”关欣有些气急败坏,“过了不久,你们邱庆成副主任又跑来拜托关照,说是多重要又多重要的病人,拖着我一定要去看她。”

    “邱庆成凑什么热闹?”苏怡华停了一下,“不管如何,拜托,拜托。我答应过陈心愉,一定帮她找到最好的麻醉医师。”

    “你是找到了最好的麻醉医师没错,”关欣笑着说,“只是,我负责麻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你不用特别拜托,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怡华停了一下。

    “你见到‘最高领导’本人了吗?”

    “唉,”关欣叹了一口气,“你们外科也未免太现实了吧。平时有事找不到人,现在皇亲国戚来了,大家抢着关照。”

    认识关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

    当时很流行医疗服务性质的社团。学校教授找来一些研究经费,动员医学院学生到偏远地区做医疗服务,同时作一些公卫方面的学术调查。关欣在医学院低苏怡华二届。他参加了训练营才认识她。那次训练营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课,他无聊地在笔记本上涂鸦: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关欣正好坐在隔壁,顽皮地加进来接龙: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正在整理长发或者是湿了的外衣。

    他们玩得很开心,发现两个人几乎可以背诵大部分郑愁予的新诗。

    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午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吻完以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关欣站起身来,在沙滩上走啊走的。苏怡华心神不宁地跟在后头。走了不晓得多久,关欣才回过头,像念诗一样,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喜欢海喔,就不应该试图靠她太近了。”

    苏怡华一直记得那句话,可是弄不懂它的意思。那是他们唯一最靠近的一次。后来他们仍然像很要好的朋友,可是仅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毕业以后苏怡华在花莲服役,关欣正好开始在医院见习。他远远地在花莲的海边听说医院有些别的医师喜欢她,但也不晓得结果如何。有一次关欣跑去花莲看他。临别送关欣上飞机回台北,苏怡华拉着关欣的手,她也不拒绝,反而紧紧抓住,对他说:

    “写信给我。”

    那双手在检查门前抽离了,仍然还挥动着,苏怡华听见她用愉快而迫切的声音说:

    “再见,记得写很多信给我。”

    后来苏怡华天天给关欣写信,写了快一年。有一天,关欣要好的女朋友汪淑贤忽然到花莲来找他。

    “她把这些整理好了,要我一定亲手交给你。”

    苏怡华打开那个包裹,是几年来他们共同的照片,以及苏怡华写给关欣所有的信件。

    “她有喜欢的对象了?”苏怡华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淑贤摇摇头,“她要我告诉你,她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这样。”

    苏怡华不再有关欣的讯息。直到退伍回到医院,才知道关欣也在医院的麻醉部门。那时他们是医院最资浅的住院医师。两人见面谈一些医疗上的公事,也还是老朋友,没什么特别.

    苏怡华有时候会打开这些相片档案即相片文件。,他想,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恐怕那些浪涛般的往事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起来了。

    唐国泰拖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医院外的红砖道,走回他靠近医院附近的独宅大院。自从老大赴美,妻子和老二也跟着去了美国之后,这座宅院变得冷清许多。

    土城深耕医院季院长,以及方总经理来拜访唐国泰时,他正好盥洗完毕,头发都还没完全吹干。

    “不好意思,打搅了,”季院长指着身边的男人,“我给你介绍,这是方总经理。”

    “久仰唐主任的大名,真是幸会。”

    “不敢当。”唐国泰看着那张名片,是一家叫做健辉药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们主要代理一些美国原厂的抗生素以及医疗器材。”方总经理补充说明,“以后要拜托唐主任多多关照。”

    “今天是什么风把季院长专诚吹来?”

    季院长笑了笑,他说:

    “今年北区医师公会年会就快到了,主要是想邀请唐主任来担任年会的主任委员。”说着他递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牛皮纸袋,“唐主任知道,像我们这种地区医师公会,要召开学术演讲以及年会,非得大力依赖你的学术声望来号召不可。这是一点心意,希望唐主任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要这么客气呢?”那包牛皮纸袋非常厚实。唐国泰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扎一扎捆好的千元大钞。

    “唐主任若能答应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季院长笑着说,“这点心意是应该的,还希望唐主任不要嫌弃。”

    “不会只有这点事吧?”唐国泰拿着牛皮纸袋在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唐主任。”季院长打破沉默的场面,“实在是又要麻烦唐主任了。唐主任知道,这次年会又要选举了。在我担任这一任理事长期间,虽然对于地区开业医师的福利争取以及各项成绩有目共睹,但仍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因此希望能争取连任,藉着这次的连任,把它完成。请唐主任一定要支持我。”

    “原来如此。”唐国泰笑眯眯地问,“季理事长连任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的选举竞争激烈,情况非常紧急,”季院长搓揉着双手,“但是,如果能有唐主任的大力支持,那就没有问题了。”

    “我哪有那么厉害?”

    “唐主任太谦虑了,”方总经理说,“您的部门有五十四票,再加上各区域医院主任都是您的学生,光是凭唐主任一句话,一百票是最保守的估计。”

    “现在的学生哪会那么乖听话?你们高估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唐国泰爽朗地笑开。他缓缓地把手上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不过我看面相向来很准,季院长你不用担心,我看你这个面相,今年保证绝对会当选连任。我说得不准,你回来找我。”

    “既然唐主任不把我们当外人,那么我们也就有话直说,今天我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赵院长就要退休了,大家都知道,不管在实力,或者声望上,唐主任是最适合的继任人选……”

    “那个工作太忙了。”唐国泰摆摆手,作推辞的动作。

    “但是这件事事关深耕医院,以及整个北区医师公会将来的生存与繁荣,所以我们诚恳地要求唐主任一定要争取担任院长的职务。深耕医院、以及北区医师公会愿意作唐主任的后盾。任何差遣,只要唐主任交代一声,我们绝对全力以赴。”季院长接着又说。

    唐国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可由不得我。”

    “据我们所知,人事案的关键应该是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吧。”季院长表示。

    方总经理慎重地从抱来的纸箱中拿出一包透明气泡纸包装的东西。他仔细地把包装纸拆下来,露出匹不显眼、像是玩具似的彩色陶马。

    唐国泰没说什么,好奇地拿起那匹彩马,前后端详。

    “这是唐三彩马,唐代的古物,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出土古物。”方总经理介绍着。

    “你们想拿这匹马去送给徐凯元?”

    “俗语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季院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资源将来会是他的资源,凭什么要他提名你呢?”

    唐国泰沉默了一下。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医学院时代的同学,这样太奇怪了吧?”

    “所以才送这匹马呀。”季院长不慌不忙地说,“有件事唐主任可能不清楚,我向你补充说明。你可知道徐凯元太太在台北是出了名的古董收藏家?”

    清晨七点十分。距陈心愉预定开刀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苏怡华平时他很少这么早到医院。

    “咦,苏医师,你怎么会还在这里?”有个护士小姐惊讶地问。

    “我来看陈心愉。”

    “陈心愉六点半就送到开刀房去了。”

    苏怡华吓了一跳。

    “赶快通知徐主任。”苏怡华丢下这句话,飞也似地冲出病房。

    苏怡华匆匆忙忙换上无菌服,走进第三手术房,发现陈心愉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问:

    “为什么手术提早了?”

    “是这个时间没错,大家都被通知了。”关欣睁大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苏怡华愣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见邱庆成在手术房外面洗手台消毒完,悬着沾满消毒液的双手,背对手术房,推开门,倒退着步伐走了进来。

    几乎同时,徐大明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气急败坏地赶到开刀房时,看见唐国泰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悠闲地喝着咖啡。

    徐大明看见扛着摄影机的电视记者已经在休息室里等着发布新闻了。他暗暗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进更衣室,准备换上绿色手术服。唐主任挡住徐大明的去路,“这里面不是你的地盘,也不欢迎你来干涉。”

    “你,”徐大明想越过防线,“卑鄙无耻!”

    “你别想在我的地盘嚣张。”唐国泰也不甘示弱。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当场扭成一团。

    最先跑来的是摄影记者,扛着他的摄影机。接着是马懿芬,她本能地觉得有新闻发生了。

    正在第三手术室里面进行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

    “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邱庆成问。

    苏怡华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蓦然间,他了解了整个状况。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

    邱庆成在陈心愉左胸前划下了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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