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兄弟在神宗熙宁二年(一o六九)到达京师。龙腾小说 Ltxsfb.com从那年起,中国则在政潮汹
涌中卷入新社会的实验里,而此一政治波浪所引起的冲击震荡不绝,直到宋朝灭亡
而后已。这是中国最后一次的国家资本主义的实验,绝不是第一次。在中国四千年
的历史上,有四次变法,结果都归于惨败。最成功的一次是法家商鞅的法西斯极权
主义,因为商鞅的学说由秦始皇——万里长城的筑造人,认真的实行出来。这个早
期法西斯学说有二大特色,一为崇武,一为重农,但是这两项仍是合而为一的,因
为商鞅坚信有勤苦之农民乃有勇武之精兵,中产阶级的商人贸易者,应当力予制压。
但是,尽人皆知,那个威力强大的军事组织,依照此一学说已经建立,随后发展起
来,且已使秦朝的专政之君统一了全中国,正当这样的政治学说要应用于全中国之
时,一个庞大无比的帝国,真是出人意料,竟在数年之内崩溃了。
另外有两次激进的改革,一次是汉武帝时,一次是在王莽当政时。第一次是按
照桑弘羊的国家资本财政论,虽然战争绵延,国库赖以增富,但是终以几乎招致叛
乱而废止。第二次则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所以,如今王安石变法成为第
四次失败,固不足为奇。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实验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个具有创新
力的思想家的观点出发,其人宁愿把过去全予屏弃,凭其信念与决心,全力以赴。
王安石对商鞅极为钦佩,曾经写过一首诗吁请大家对他当有正确的了解,此一事颇
具重要意味。同时,我们必须注意,凡有极权主义提出来,不论古时或现代,基本
上的呼声,都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在历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恶都是假借
“人民”的名义而犯下的,现代的读者自然不难明白。
王安石是个怪人,思想人品都异乎寻常。学生时代很勤勉,除去语言学极糟糕
之外,还算得上是个好学者,当然是宋朝一个主要的诗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
世之心,而无圆通机智处人治事之术,除去与他自己本人之外,与天下人无可以相
处。毫无疑问,他又是一个不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倘若我们说理想主义者是指的不
注意自己的饮食和仪表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肮脏,须发纷
乱,仪表邋遢,他是以此等恶习为众所周知的。苏洵在《辩奸论》那篇文章里刻画
王安石说:“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又说他“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王安石
是否喜欢以这样特点异乎常人,我们无从知道,但是一个人把精力完全倾注在内在
的思想上,自然会忽略了他的外表,这话倒不难相信。有一个故事流传下来,说他
从来不换他的长袍。一天,几个朋友同他到一个寺院里的澡堂会。在他由浴池出来
之前,朋友们特意偷偷的留在外头一件干净的长袍,用以测验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经
被换了。王安石洗完出来,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动了手脚,他完全不知道。不
管怎么样,他总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们告诉王安石的胖太太,说她丈夫爱吃鹿肉丝。
胖太太大感意外,她说:“我不相信。他向来不注意吃什么。他怎么会突然爱
吃鹿肉丝了呢?你们怎么会这样想?”
大家说:“在吃饭时他不吃别的盘子里的菜,只把那盘鹿肉丝吃光了,所以我
们才知道。”
太太问:“你们把鹿肉丝摆在了什么地方?”
大家说:“摆在他正前面。”
太太明白了,向众人说:“我告诉你们。明天你们把别的菜摆在他前面,看会
怎么样?”
朋友们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调换了,把鹿肉丝放得离他最远,大家留意他吃什么。
王安石开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摆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还有一个故事说王安石在扬州太守幕府时,他彻夜读书。那时的太守是韩琦,
他后来做了宰相。王安石总是苦读通宵,天将黎明之时才在椅子中打吨。等睡醒时,
已然晚了,来不及洗脸梳头发,便连忙跑到办公室上班。韩琦一看他那副样子,以
为他彻夜纵情声色,就向他劝导几句。
韩琦说:“老弟,我劝你趁着年轻,多用功念点儿书吧。”
王安石立在那儿未做分辩。在去职之时,他告诉朋友说韩琦不赏识他。后来,
王安石的学者名气日大,韩琦对他的看法也有了改变,也愿把他看做自己的属下,
王安石却很恼怒。事情赶巧是,王安石在京师接受朝廷一项高位那一年,正好韩琦
罢相。王安石记日记甚勤,竟写了七十巨册,他曾有这样批评韩琦的话:“韩琦别
无长处,惟面目姣好耳。”
但是王安石这个怪人,除去邋遢的外表之外,尚有不止此者。在他得势之前大
约二十年之中,他之所以使人谈论者,是他屡次谢绝朝廷的提升。这倒很难相信他
之如此是纯系沽名钓誉之意,因为从他二十一岁考中进士,到他四十六岁得势——
那是他壮年最活跃的时期,共二十五年——他一直谢绝任命,宁愿在一个偏远的省
份当一小吏。那是仁宗在位之时,国家太平,才俊之士咸荟萃于京都。王安石越谢
绝朝廷授予高位之意,他的声誉越高。最后,朝廷上的官员皆急欲一睹此人的真面
目。此时因为他除去以文章出名之外,他位居太守,治绩斐然,行政才干之优,堪
称能吏。他建堤筑堰,改革学校,创农民贷款法,把他的新社会理想,实施了数项。
政绩确实不错,也深得百姓爱戴。他对入朝为官的弓诱一直视若无睹,直到仁宗嘉
佑五年(一0六0),朝廷任命他为三司度支判官,他才来到京师。很显然的是,此
人的兴趣是在经济财政方面,只有在这方面他才会对国家有最大的贡献。后来他母
亲去世,他必须辞官守丧;但是甚至于守丧期满,他又被召入朝之时,他又谢绝在
京为官,宁愿留在金陵。
他这一段自己韬光养晦历程,颇难了解,因为此人一定深信一旦时机到来,他
必可为国家做大事。若说他壮年这段时期已经建立了他政治生涯的基础,是合乎情
理的说法。也许当时朝廷名臣重儒之间的竞争,他觉得不能胜任,因为那时朝中有
年高德助学识渊博的文臣,如范仲淹、司马光、欧阳修、曾公亮等人,这些人都会
对锐意的改革侧目而视,都深得人望,足以使抱有新见解的后起之辈无从发展。王
安石是在坐以待时。但是,从心理上看,恐怕另有一个理由。王安石那样气质的人,
不管身居何处,总愿自为首领,而在偏远的外县身为太守,仍不失小池塘中的大青
蛙。他在京师担任一项官职,那一段短短的时期,他曾和同僚争吵不和,使事事错
乱失常。他想变动成规,照自己的想法办事。吴桂和张方平都记得与他为同僚或为
属下之时,遇事都极难与人合作。
在仁宗嘉佑五年他来到京师时,时人都视之为奇才。他已经写过些好诗文。他
有创见,也善于言谈。老一辈的名公巨卿如富弼和文彦博对他颇有好评,甚至欧阳
修也对他有好感。在他那古怪的仪表之下,暗藏着当时那些官员所不能窥测的才干
和品格,他这个奇特之士就曾与那些大员周旋。在能看穿王安石的品格并认为他将
会成为国家一大害的寥寥数人之中,有苏洵和他的老友张方平。张方平曾与王安石
为同僚,共同监督地方考试,将他峻拒之后,便不再与他交往。他一定把早年与王
安石共事的经验告诉过苏洵。于是二人对王安石极为厌恶,更因为他穿着习惯的矫
揉造作不近人情,而反感更深。欧阳修曾经把王安石介绍给苏东坡的父亲,而王安
石也愿意结识苏氏父子,但是老苏对他拒而不纳。王安石母亲去世时,在所有经邀
请参加丧礼之人当中,只有苏洵拒绝前往,并且写了那篇著名的文章《辩奸论》,
这一篇成了后来历代学生常读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里,苏洵开头儿就说了解人的性格很难,甚至聪明人也常会受骗。
只有冷静的观察者才能看透人的性格而预知他将来的发展。他引证古代的一个学者
山巨源预言王衍的将来,那时王衍仅仅是聪颖秀逸的书生;还引证名将郭子仪预测
卢杞的将来,后来卢杞对唐代的灭亡多少负有责任。卢杞为人阴险而富有才干,但
其容貌极丑。郭子仪在接见卢杞时,必须把歌女舞姬等斥退,恐妇女辈见其丑陋而
受惊,或因一时嗤笑而开罪于他。但是苏洵说,当时若不是有昏庸之主,这两个人
还不足单独有亡国的才干。现在一个具有王衍的阴险与丑陋,兼有卢杞的辩才的人
出现了。“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
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阿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此人如
一旦得势,足以欺英明之王,为国家之大害。“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烷,此人
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愈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
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镜。”苏洵希望他的预言不应验才好,这样他
就可比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名将了。但是他说:“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
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
之名,悲夫!”
王安石的奇怪习惯,是否是矫揉造作,无法断言;但每逢一个人对某一事做得
过度,人总容易怀疑他是沽名钓誉。我们若是相信邵伯温的记载,仁宗皇帝也曾有
此怀疑。一天大臣等蒙思宠召,盛开御宴。客人须在池塘中自己捕鱼为食。在用膳
之前,做成小球状的鱼饵,摆在桌子上金盘子里。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便将金盘子
里的鱼饵吃光。第二天,皇帝对宰相说:“王安石为伪君子。人也许误食一粒鱼饵,
总不会有人在心不在焉之下把那些鱼饵吃完的。”由这个故事看来,可见为什么仁
宗不喜欢王安石了。在王安石的日记里,他对仁宗也挑剔得特别苛酷。由后来的发
展看,苏洵的话没说错。但是不知何故,在世界各国,怪人、狂想家、精神分裂者,
总是相信通通脏乱才是天才的标志,而最能使自己获有千秋万岁名的办法,就是拒
绝正人君子般的装束。还有一种怪想法,就是,肮脏污秽就表示轻视物质环境,因
此也就是精神崇高,于是合理的结论必然是:天堂者,恶臭熏人的天使集中处也。
老苏写《辩奸论》时,苏东坡说他和弟弟子由都认为责骂得太重。只有张方平
完全赞同。可是,事过不久,苏东坡的同代人就看到老苏的所见太对了。那篇文章
至今流传,足以显示苏东坡老父的真知灼见。
王安石接任三司判官不久,他就企图试探一下自己的政治基础。当时仁宗在位。
他就上书论政,长达万言。在此万言书中,陈明他对改革财政的基本原则,“因天
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他说自宋开国以来,政府即感
财力不足之苦,此皆因缺乏一良好之财政经济政策。此等政策之所以未为人所想到,
只因为无伟大而有力者谋其事。他说当时有其权位者,却无此大才。在全国之中,
他亦不知何人具有此等才干足以出任斯职。他很巧妙的指出若从事基本改革,必使
之与古圣先生之道相联系,要使庶民相信不背乎先王之道。他又说,在顺乎古代传
统之时,切勿师先王之法,但仅师先王之意,政策无论如何不相同,但皆以人民之
利益为依归。总之,那是一篇结构谨严文字老练的政论文章,论到政府的每一方面,
财政、官制、教育,无不在内。
倘若王安石打算试探他的政治基础,他发现他的政治基础还在松软下陷。仁宗
皇帝把他的万言之书看完,就置请高阁了。在随后英宗皇帝短短的四年当政之中,
王安石又蒙思召,但是他仍然辞谢不就。历史家往往举出的理由是,因为仁宗无子,
仁宗驾崩后,他曾奏请免立英宗为帝,因此他心中感觉不安之故。
这时,英宗之子,将来要继承帝位,现今正以王储之身,居于京都,后来即位
为神宗,王安石那时才因宠得势。神宗为太子时,韩维为太子司文书事,而韩维对
王安石则极为佩服。韩维常对朝政表示意见,每逢太子赞同那些意见,韩维就说:
“此非臣之意见,乃王安石之意见耳。”于是,太子对王安石渐渐器重,希望将来
他要借重王安石的政治大才。在英宗四年(一0六七),神宗年二十岁,即帝位,
立即任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将他摆登翰林之位。王安石与他的好友韩维不断
联系,深信他的机会终于到来。他这次违背了以前的老习惯,圣命一到,立即拜受
了官职。但是延迟晋京,七个月后才成行。
神宗皇帝说:“先王之时,王安石一向谢绝任命,不肯来京都。有人以为他冒
失无礼,现在他仍然不来,称病为藉口。是真有病在身?还是冀图高位?”
这一时期,朝中有两位元老重臣,互相嫉恨:一为曾公亮,一为韩琦。韩琦在
三朝继续担当宰相与枢密之职,已有权责太重之势。曾公亮在企图动摇韩琦之时,
希望拉王安石为有力的同党。他向皇帝力保王安石真有宰相之才具,皇帝应当对他
的话信而不疑。另一方面,大臣吴桂深知王安石之为人,他警告皇帝说,若使王安
石得权,必致天下大乱。
最后,在神宗熙宁元年(一0六八),王安石已然深知皇帝对他的态度,乃自
外地来京,奉召入朝,奉准“越级进言”,不受朝仪限制。
皇帝问:“朝政当务之急为何?”
王安石回奏道:“以决定政策为要。”
皇帝又问:“卿以唐太宗为如何?”
“陛下当以尧舜为法,固不仅唐太宗而已。尧舜之道行之亦甚易。后世儒臣并
不真了解先王之道,认为尧舜之政,后世不可复见。”
皇帝听了颇觉称心,但谦谢道:“卿之所望于寡人者过奢,恐怕寡人无以符贤
卿之望。”
后来王安石得到一次单独召见的机会,别的官员已全退去。那是王安石的千载
良机。
皇帝说:“坐下。我要和你长谈。”皇帝陛下开始问他为什么过去两个明君
(其中一个是唐太宗)一定要获得贤臣为相以辅佐朝政。皇帝提出的两个贤相之一
并非别个,正是诸葛亮,可以说是历史上最贤能的宰相。王安石又使谈话不离三千
年前的尧舜之治这一题目。他说他愿谈尧舜的贤相。他说诸葛亮在高人心目之中,
无足多论。诸葛亮的政治才干,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以达到一个明确的
目标,此种做法决不适于像他这等急躁自信的财政经济的鬼才。
王安石接着说:“陛下如今御临一个地大民多的国家。国家升平百年之久,全
国才智之士如此之多,竟无贤德才智之臣佐陛下以为善政?其故恐在陛下无明确之
政策与用人不专故耳。今日虽有非常之才,一如当年辅佐尧舜之贤臣,如受小人之
阻挠,亦必弃职而罢。”
皇帝道:“每朝皆有小人。即使尧舜时代,尚有恶迹昭彰的四凶。”
王安石道:“诚如陛下所说,正因尧舜知道此四奸臣之劣迹而杀之,尧舜才能
有其成就。倘若此四奸臣在朝不去,仍逞其阴谋而妒贤害能,贤良之臣亦必弃官而
去。”
神宗听了,颇为感动。他年方二十,像一般年轻人一样,雄心万丈,极愿国富
兵强。他为人善良而公正,圆脸盘,五官端正,和祖宗长像相似。宋朝的皇帝,到
神宗以后,才明白显出了精力衰颓的样子。王安石心想年轻皇帝对远大可期的热望,
终于点燃起来。自从那次密谈之后,神宗皇帝就决定不惜赴汤蹈火也要完成王安石
的变法计划,即便牺牲其他所有大臣也无不可——结果竟不幸而如此。不知为什么
缘故,每逢贤德的老臣进谏反对王安石的新法之时,这位年轻皇帝的头脑中便浮现
出那“四凶”的影子来。
在神宗熙宁六年(一0六九)苏氏兄弟回到京师之时,王安石被任为参知政事
(副宰相)。随后两年之中,但见稳重的老臣纷纷离朝,御史台遭到清肃排斥,继
之身为谏官的都是王安石的一群小人。王安石就职不久,就开始以大刀阔斧在政府
各部门大事清除异己。抗争之事此起彼落,整个官场闹得乌烟瘴气。贤德干练深乎
众望的大臣,对王安石公开反对。这位年轻的皇帝反倒不明白究竟是何缘故。王安
石想尽方法,使皇帝觉得这场混乱纷争,是皇帝和胆敢反对皇帝的那批奸邪的大臣
之间的殊死之战。
皇帝问道:“为什么会闹得这么人仰马翻?为什么所有的大臣,御史,全朝的
读书人,都群起反对新法呢?”
王安石回奏说:“陛下要知道,陛下是要师法先王之道,为了事功,不得不清
除这些反对旧臣。在反动的旧臣与陛下之间的夺权之争,是不可免的。倘若他们获
胜,朝廷大权将落在他们之手,若陛下获胜,朝廷的大权则仍将在陛下之手。那些
自私的大臣,全都是存心阻挡陛下行先王之道。就是因此才闹出这一番纷乱。”
有年轻好胜志在国富兵强的皇帝在上,有对自己的财政经济学说坚信不移的宰
相在下,实行王安石激进的政治财政改革已经如箭在弦了。实行新政的动机是不容
置疑的。宋朝承五代残唐纷争杀戮的五十年之后,一直没有强盛起来。而且,西夏、
契丹(后来称辽)、金,不断侵略中国的边境。中国与这些北方部落短期交战之后,
遂订约言和。和约的条款对中国皇帝也是忍垢蒙羞的条款,因为那些番邦虽然承认
中国的皇帝,但那是中国皇帝按年赐予他们金银绸缎换来的,每年付出的财帛要由
十万到二十五万缕。这自然使国库财力大量外流。国内行政一向松弛泄沓!政府经
费则捉襟见肘。王安石自命为财务奇才,能凭耍弄纳税征兵制度便可以给国库筹集
款项。我相信藉在中国西北用武而恢复国威,是王安石政策中打动君心的要点,因
为王安石当政时曾在西北由中国发动战争数次,其中有数次胜利,一次惨败。为继
续作战,皇帝需要金钱,为了筹款,国家财政制度必须改变。可是,我们不必怀疑
力主新政者真纯的动机,我们先看看那些财政经济改革的严重后果吧。
王安石到达京都不久,司马光就和他在神宗面前争论起来,这次争论就总括了
双方基本的歧见。这时国库已到真正空虚的地步,到了春季的祭天大典,皇帝竟想
免去赐与臣子的银两绸缎,这样可以给皇家节省一笔钱。这件事弓起司马光和王安
石之间一次争论。王安石认为国库空虚完全为朝臣不知理财之道的结果。
司马光反驳他说:“你之所谓财政,只是在百姓身上多征捐税而已。”
王安石回答说:“不是。善于理财者能使国库充裕而不增加捐税。”
司马光说:“多么荒唐!总之,一国有其固定量的财富。这笔财富不是在百姓
手中,便是在政府手中。不论你实行什么政策,或给此政策什么名称,你只是把百
姓手中的钱拿过一部分交给政府罢了。”
皇帝有几分持司马光的说法,于是在随后一两个月内把新政暂行搁置。
不必身为经济学家,尽可放心相信一国的财富方面的两个重要因素只是生产与
分配,谅不致误。要增加国家的财富,必须增加生产,或是使分配更为得当。在王
安石时代,增加生产绝无可能,因为那时还没有工业化的办法。所以一个财政天才
之所能为,只有在分配方面。因为王安石基本上关心的,是充裕国库,而增加国家
财富的意思,也就是提高政府的税收。王安石看得很清楚,富商与地主正以自由企
业方式获利,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不应当把他们的利润抢过来而由政府自己经商,
自己获利。那结论是可想象而知的。他用的名称的确很够新奇,他要用资本削减垄
断,叫“钱平”;他要取之于富归之于贫以求均富;他要阻止农民向地主高利贷款。
在春耕期间由政府借款予农民,在收割后由农民归还政府,自然是仁善之举。王安
石能使皇帝深信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但是历史上记载,经过了一段
踌躇,王安石才决定实行借款予农民的理论,这理论是一个小吏提出的,就是:投
资五十万两白银,每年政府可赚二十五万两,因为一年两收,则百分之二十或三十
的利息可以一年收两次。
我们无须把这些新政的细节详予说明。总之新政是由神宗熙宁二年(一0六九)
开始,大约八年之后闹得天怒人怨,王安石自己本人和皇帝都十分已烦,二人彼此
之间也不愉快。现在仅略述其大要于后。
最重要与最为人所熟知者共有九项,为方便计,今归纳为三组。有三种国营企
业、三种新税、三项管制人民的登记制度、三种国营企业是均输法(国营贸易局),
市易法(国营零售店管理局),以及利息二分实收三分(加上申请和登记费)的青
苗法。三项新税收是免役税、国产消费税、所得税。登记制度是把国民组织起来,
编成十家为一组的征兵单位,亦即保甲;重新登记土地和马匹(方田均税法与保马
法)。大体说来,这些方案近乎现代的集体经济政策。
国营企业自神宗熙宁二年(一o六九)以首先设立全国或省际的批发机构开始。
深信政府有厚利可图,神宗皇帝拨了五百万两现款,三千万担谷子作为由政府接收
省际贸易的货品和原料的经费。但是这套办法立刻遇到了困难。当年二月,朝廷先
创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负研究条款之责并予以公布。在条例司的官员之中就有苏子
由。苏子由上奏折指出,朝廷若接收全国贸易,自由企业会立即瘫痪,只因各地的
批发商人无力与官家竞争。政府与商人必将互相掣肘,而且他否认国库会有利可图。
私人商业有相沿已久的信用关系及其它办法,政府经营时则无此种便利。必须先成
立庞大机构以高薪雇用大批官员,并建筑美仑美美的官衙。结果不是从事以供与求
为基础的商业经营,而是视佣金多寡来处理,按私人交情厚薄而分配利润,照亲疏
远近而订立合同。子由力陈,由于官僚作风的无能,官方无力压低物价,只能以高
价买入,远比正常商人购货时价钱高,所以自然失败无疑。
所谓官营的均输法,亦即政府批发生意,因此搁置了一年,从长计议。后来朝
廷用一个新名称提出一项修正计划。批发与零售的分界不是一个呆板硬性的规定,
主管大公营商店的贸易局分设在大城市,如成都、广州、杭州。为了这些贸易机构
的发展,朝廷又由国库拨出一百万绢,由京都地方的货币中拨出八十七万缕。为成
立这些机构所举出的理由为:“富商大贾因时乘公私之急,以擅轻重敛散之权。”
“宜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之公上,而制其有为,以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
民。”领导者是一个极为能干的官员。他向政府所呈报的利润越厚,则上级认为他
越干练。这个能干的官员名叫吕嘉间,成了全国的市易务官,全权控制全国的小商
人。京都市易务的规矩是,小贸易商必须做该机构的会员;可以把货物与该处的资
财联合经营,或由官方出钱收买他们店铺的存货;商人若想歇业,可把存货售与官
家;也可用部分存货作为抵押向官方借钱,半年付息一分,或一年付两分。非该处
会员,也可把货物卖与官家,价格由官家规定;最后是,不论官家需用何等货物,
统由该处办理。
政府吸收小商家,为此一制度最弱的一点,而私人营业几乎完全停顿。数年后,
贸易和商业大为减少,按理论朝廷获利甚大,而实际上朝廷税收受损却到可惊的程
度。皇帝在百姓心目中已经降低为与小民争利的贩夫走卒,皇帝知道后,大为不悦。
最后,京都市易务和商税的丑闻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下令停止新法中最为人厌
恶的几项。
但是变法中最为人所知道的是青苗法。直到今日,每逢人谈到王安石的变法时,
先想到的是这一项。这一项措施影响到全国每一个村庄,也是引起朝中轩然大波的
主要原因。这一项措施本身确实不错,有些近似现代的农民银行。王安石年轻做太
守时,曾在春耕时贷款予农民,收割时本利收回。他觉得这个办法对老百姓确实有
帮助,因为他任职地方政府,能知道借款确有其需要,并且还要经官方适当的调查。
在陕西省,官方亦曾试办,也颇为成功。而且由于这项办法由陕西春耕时开始,所
以农民借款仍叫“青苗”贷款。
在年成好时,当局知道必然会丰收,就贷款与农人购买农具和麦苗;一经收割。
官方就去收麦子以供军需,且有利息可赚。据制置三司条例司所说:“诸路常平广
惠仓钱谷,略计贯石可及千五百万贯石以上,敛散未得其宜,故为利未博。今欲以
现在斜斗,遇贵量减市价朵,遇贱量增市价来。可通融转运司苗税及钱搬,就便转
易者,亦许兑换,仍以现钱,依陕西青苗钱例,愿预借者给之。随税输纳外斗,半
为夏料,半为秋料。内有请本色或纳时价贵愿纳钱者,皆从其便。如遇灾伤,许展
至次料丰熟日纳。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民既受贷,则兼并之家不得乘新陈不接以
邀倍息。又常平广惠之物,收藏积滞,必待年俭物贵,然后出朵,所及者不过城市
游手之人。今通一路有无,贵发贱敛,以广蓄积,平物价,使农人有以赴时趋事,
而兼并不得乘其急。凡此皆为民。而公家无利其入,是亦先王散惠兴利以为耕敛补
助之意也。”
这项美丽纯正的计划原本是为农民之利益而设,结果竟一变而为扰民,弄得农
民家败人亡,到底何以演变至此一地步,我们到后面再看。不过我们应当说明的是,
这个新措施本乃常平仓古法的延续,但后来渐渐把古法取而代之。由宋朝开国始,
政府在各县一直保持此类谷仓,用以稳定谷价,谷贱伤农,政府则收买剩余的稻谷。
在歉年时,正相反,稻谷之价高涨时,官方则将稻谷抛售,用以平抑粮价。诚然,
主管粮政的当局不见得行政效率能永远很好,因为不少官吏谷价低贱时,不见得愿
意收买。甚至在英宗治平三年(一0六六)常平仓公布的数字显示,官家一年内收
购五百零一万四千一百八十石谷物,卖出为四百七十一万一千五百七十石。现在,
仓凛的财货都已变为青苗贷款的本金,常平仓的正常功用自然终止了。
青苗法的基本问题是,这种贷款必然会变成强迫贷款。王安石不容人有异议,
如今必须成功不可。他必须向神宗表示此种贷款极为成功,深受农民欢迎。他不容
许属下放款松懈。他不能了解农民不需要此项贷款,每逢预备贷出的款项不能如数
贷出时,他就暴跳如雷。他开始把办理贷款成绩好的官员提升,把他认为懈怠者处
罚。每一个官员无不注意自己的成绩,最关心的就是由报表上显出好成绩。此等对
众官吏竞赛的刺激办法,很像现代的推销政府公债。主办贷款的官员一知道自己若
不能将款如数贷出,便会因“阻碍变法”的罪过行将革职或降职时,被王安石称之
为能吏的官员,便将款项开始在官方压力之下强行分配。每家都得向官家借债,每
一期三个月,每个人在一期得交付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也有善良的官吏深知这种贷
款对贫民为害之大,也知道若本利不能缴还,必难免牢狱之灾。因此依照朝廷的明
文规定,正式向民众宣布,此等贷款,依据圣旨,纯属志愿;心里对会因“阻挠变
法”而降级,早有准备了。
免役法亦复如此。官方的本意与实施情形,也是大相径庭。但是这一项措施,
可以说是王安石变法中最好的一项。后来苏东坡的“蜀党”当权时,他一派中所有
的人都打算把王安石的新法全予推翻,苏东坡所支持新法中唯一的一种,就是免役
法。
在宋以前,中国实行征兵制已经很久。王安石提出的就是老百姓要付税以代替
兵役。换言之,这条措施就是以募兵组成常备军代替征兵制。不过,仔细研究一下
免役法的规定,其结论恐怕难逃政府从税收以裕国库的目的,至于使人民免于征兵
之利益,则已由实行保甲制度而归为泡影,而保甲制度较之征兵制则弊害更多。免
役法慎重研讨一年之后,条文终于公布了。条文中规定凡过去免于征兵之家仍须付
免役税;例如,寡妇,家中无子女,或只有独子,或虽有子女而尚未成年者,尼姑
与和尚道士,都须纳一种税,名之为“助役金”。各地区在免役配额之外,须多缴
纳百分之二十,以供荒年百姓无力缴纳时应用。由此种税征集的款项,则充政府雇
兵与雇用其他人员之用。正如苏东坡在青苗贷款措施上所说,百姓将因拖欠而入狱,
而受鞭答之苦,也正如司马光当时所指出将来必然发生之情况——凡无现款以缴纳
春秋之兔役税者,必强迫而出售食粮,杀其耕牛,代其树木,方可以缴纳此项捐税。
再者,在前项征兵法中,民家只不过轮流服役数年,而在新实行之免役法中,常常
须为免役而年年缴税,连不须服役之年,亦须照常缴税。
免役法,以及新商税与所得税法,必须看做是向民征税的一项新方法,而并非
免于征兵,因为人民在保甲法之下仍须接受征调而接受军事训练的。新商事法是根
据商人账目向商人的利润上征取捐税的。所得税,并非现代意义的所得税。我之要
在此称之为所得税,是因为官方强迫人民登记其收入与财产,据此以做分配其它捐
税之用。此税之所以像所得税,就是人民必须要报其收入与财产之所得,煞费心机
去欺骗政府。在这项新政的争论上,据说此项措施公布之后,“民家尺椽寸土,检
括无遗,至鸡豚亦遍抄之。”无一不登记报官的。最后一项措施于神宗熙宁七年
(一0七四)历时不久而废,因王安石不久失势之故;甚至在此项措施停止实施之
前,苏东坡称其不合于法,在他治下地区拒予推行。
王安石在免役法中表明意在解除人民在征兵法中之苦,结果保甲法证实了他是
言不由衷。事实至为明显,他的新保甲法与免役法是同时公布的,在神宗熙宁三年
十二月(一0七0)。朝廷用免役法的法宝,一只手从人民身上解除了征兵的重担,
却用另一只手把那个重担又放回人民身上。保甲是邻居连保制度。每十家为一保,
每五十家为一大保。一保中如有人窝藏贼犯,保内各家要负连带重任;如有谋杀、
强奸等罪,保中必须报告官府。每一大保之壮丁必须组队接受军事训练,一家有壮
丁二人者抽其一,如超过二壮丁,则依比例多抽。凡抽去者每五天离田受训,此五
天相当于现今之一星期,一个月分为六节。家有壮丁者,不必如古代征兵制度下只
身赴外乡,而是使军队深入村中。但是王安石善于宣传,他知道给旧事物一个新名
称,此旧事物便不复存,所以“征兵制已废”。
在集中登记管理人民之外,还有一种农民田地强迫登记,作为征收新税的依据,
以及另一种将政府的马匹寄养在民家的制度,也就是方田均税法及保马法。像所有
集体制度一样,王安石的新法是不放人民自由生活的。政府在妥为照顾人民的焦虑
之下,这个新政权必须确知人民做些什么,有些什么。也像其它集体制度一样,这
个新政权也认为缺少了特务人员是不能统治的。因而其特务制度在神宗熙宁五年
(一0七二)成立,幸而苏东坡已经离开京都了。这个新政权若不把御史台(相当
于现代的报章杂志界)控制住,而以甘心效忠的同党手下人填满,这个新政权也是
无法发挥效能的。王安石也觉得有控制学者文人的思想观念之必要。他以前像王莽,
往后则像希特勒,因为他一遇到别人反对,则暴跳如雷——现代的精神病学家,大
概会把他列为患有妄想狂的人。
显出王安石的妄想狂性格,以及所有历史家和批评家共同认为他一个不可饶恕
的行为,倒不是他的政治社会的冒险改革,而是他自命为经典的唯一解释人一事。
他也像王莽那样窜改古籍,所以王安石也写他自己的《三经新义》,使之成为思想
的官定标准,用以代替所有过去经典的名家疏解。以一个学者而论,王安石还算不
错,但还不足以把郑康成、马融、陆德明等鸿儒取而代之。他此种行为,既是官权
的滥用,又是对学术的污辱。中国科举考试,一般都是以经书的一段为题,而应考
者的发挥题意也要依据经书。这个王氏新制度的建立,就是说国内的考生必须在每
个题义上,要研究并且吸收王安石所说的话,自为政之道、佛教色彩的儒学,一直
到“鹌”、“果”、“雉”等字的语源。苏东坡离开京都之后,一次在地方考试时
监考,曾写过一首诗,表示对考生试卷上所表现的思想观念之呆板雷同的厌恶感。
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也和他的语言学一样,往往带有佛教思想,新思想创见
多,而学术根基浅。但是他却相信,在解释古籍的思想和政治观念时,他之认为如
何就必然如何。他的《三经新义》糟不可言,他死之后就完全为人所遗忘,而且也
一本无存了。可是在他当权之时,则是科举考生人人所必读的经典;考生的意见如
与宰相的见解小有出入,便因之落第而有余。最为人所厌恨者,是此《三经新义》
是在两年之内仓促编成的;此书之正式开始编纂是在神宗熙宁六年(一o七三)三
月,由他的小儿子和一个政治走狗帮助之下编成,后两年出版。这本急就章,就定
为儒家思想的标准疏解,但每逢王安石对疏解有所改变,为应天下考生之需,新版
本立即出现。考生人人知道,他们的前途是全系于能做这个修正本的应声虫与否而
定。
这里不讨论王安石学问如何,苏东坡觉得实在难以容忍,因为苏东坡的学问胜
过他实在太多。不过现在也可以提一提,王安石的字源学之荒唐可笑,简直跟外行
人一样。在他的《三经新义》之外,在当代学人之中,大家最愤怒的事,就是王安
石所引起的讨论字源学的怪风气。他的字源学,只是字的结构与来源的研究,不是
用比较方法,而是凭个人的幻想。王安石相信这是独得之秘,是对学术上不朽的贡
献,至老年时犹苦研不辍,成书二十五卷。西方的学者会了解,一旦学者任凭想象
力纵情驰骋而不予以科学方法的限制,就是不用汉人的说经与清儒的朴学方法,那
他写二十五卷字源学真是易如反掌的事。若施用幻想,则这部《幻想字源学》一天
可写十部。像王安石这样研究一个字构成的各种理由,为什么一个字由某些偏旁组
织起来就表示某种意义,那倒是容易而有趣。王安石的字源说有五十条左右流传下
来,都是供茶余酒后的笑谈。苏东坡和王安石之间的许多笑话,都是以此等语源学
为关键的。
苏东坡喜用“反证论法”。中文里有一个“鸠”字,是“九”“鸟”合成。显
然“九”字是表音。王安石不管语音学的道理,只想从意义上找点趣谈。一天,苏
东坡和他闲谈时,忽然问王安石:“可是,为什么‘鸠’字由九鸟二字合成呢?”
王安石语塞。苏东坡说:“我能告诉你为什么。诗经上有:
‘鸣鸠在桑,其子七兮。’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是九个吗?”
“波”字是由“水”加“皮”而成,皮此一偏旁表音。这个“波”字触动了王
安石丰富的想象,他说“波”者“水”之“皮”也。一天苏东坡遇见他,向他戏德
道:“‘波’若是‘水’之‘皮’,则‘滑’就是‘水’之‘骨’了。”王安石违
反中国字构成的基本原则。有时他割裂字根为二,再另与一个部首相接,像“富”
字一例,真会使语言学家啼笑皆非的。
有些中国后代的学者,在西方集体主义的观点上看,打算为王安石洗刷历史上
的污点,说他的观念基本上符合现代的社会主义,打算这样恢复他的名誉。在为王
安石辩护的学者之中,中国现代一个伟大的学者梁启超,便是其一。主张王安石的
社会主义观念为是为非,自无不可,但是他那社会主义的政权必须凭其政绩去判断
才是。事实是,王安石使国家的垄断,取私人的垄断而代之,弄得小生意人失业;
农人在无力付强迫的青苗贷款和利息之下,卖妻儿而逃亡,为他担保的邻居,或与
之共同逃亡,或把财产典卖。县镇监狱有人满之患,每一县政府都有查封的抵押品
和没收的财产,法厅也讼案充斥。朝廷这样失政之下,即使没有外族侵入,任何朝
代也会灭亡的。在神宗熙宁七年(一0七四),一道圣旨说商业停顿,百姓失业;
过了两年,另一道圣旨停止了青苗贷款,其中说很多百姓因无力归还贷款而遭监禁
鞭答。在哲宗元佑五年(一0九0),已是二十年左右之后,苏东坡在设法挽救乡间
的经济破产,请求政府归还没收的财产,宽免贫民的欠债,他的奏折中说:
……藉纳拘收产业,除已有人承买交业外,并特给还未足者,许贴纳收赎,仍
不限年,四方闻之,莫不鼓舞歌咏……以谓“某等自失业以来,父母妻子离散,转
在沟壑,久无所归”。臣即看详元初立法,本为兴置市易以来,凡异时民间生财自
养之道,一切收之公上。小民既无他业,不免与官中首尾胶固,以至供通物产,召
保立限,增价出息,赊贷转变,以苟趋目前之急。及至限满,不能填偿,又理一重
息罚。岁月益久,遗欠愈多。科决监铜,以逮妻季。
在实行新法的前几年,王安石还能把惨况巧为掩饰,使神宗不明真相,坚称他
的土地政策颇获农民支持,将一个极权政治渲染成民主政治,那种巧立名目,令人
觉得犹如今日一样。那时,也和现在一样,人民对一个政权是否爱戴,只有在那个
政权失势之后才能知道。皇帝诚心要明白真相,自己派人去察访。但是太监和那些
诡诈的调查官吏,知道皇帝赞成变法,于是总是向皇帝报告百姓喜爱新政,说税吏
一到,人民欢呼,若照预先布置好的欢迎会的情况说,这话当然不错。王安石在当
政数年之后,可怕的情况终于在皇帝驾前泄露出来,是经由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廷门
吏的几幅画,皇帝才知道的。
那个皇宫的门吏名叫郑侠,他看见成群的农民从东北逃到京都,充塞在街道之
上。他知道绘画比文章力量更大,他心想画几幅灾民图呈献给皇上。一幅难民图上
画的是农民身上一半裸露,忍受着饥饿,在狂风暴雨使人无法睁眼之下,在阳关大
道上挣扎跋涉。另一幅画上是半裸的男女正在吃草根树皮,还有别人带着铁链,扛
着瓦砖薪柴去卖了缴税。皇帝一见,掉下泪来。这次出奇的献图(容后再叙),继
之以惊人的警星出现,中岳嵩山崩陷,神宗才废止了多项王安石的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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