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姿很不雅地把被子给蹬落到地上,一旁睡得正香的皇太极蜷缩了小小的身子,粉嫩的小脸冻得微白,鼻子不大通气的呼哧呼哧打着鼾。龙腾小说 Ltxsfb.com
我愧疚感大增,急忙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地上捞起来,紧紧裹住了他。他被我这么一压,痛苦地闷哼一声,涩涩地掀开眼皮。
“呵呵,再睡会儿……”我讨好地安抚他。
他迷糊地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我抬头望望窗外,窗户纸上一片透亮,却无法得知时间,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外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起了没?可要唤奴才们进来伺候?”
这可倒真是稀奇了,难道皇太极还特意吩咐过下人,不叫便不准入内?一般不是到点奴才就会叫主子起了么?
“今儿个不用学骑射……”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小手把玩我身后的长发,“阿玛会在玉荷池接待海西扈伦四部来的使者,我只需在巳时三刻赶过去就成。”
“这是你的屋子?”我诧异地问,“那昨儿个怎么那么冷清,连个下人也没有?”
“我不喜欢人多,叫他们都避开了……”他似乎嗓子干涩,才说这一句,便卡着喉咙咳了两声。我意识到他许是夜里被凉着了,偏又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心虚地拍他的背替他顺气。他挥挥手,满不在乎地朝外头说,“都进来吧。”
“是。”门外应了声。没多久就有四个小丫鬟捧着洗漱脸盆之类的东西鱼贯而入。其中一个走上前,低眉顺眼地跪在脚踏上,拿着皇太极的衣服准备替他更衣。我不习惯像个废物似的被人这么伺候,早先一步利落地跳下床,光脚踩到地上。
皇太极眉头一蹙,劈手打掉那丫鬟的手,那小丫鬟才七八岁的样子,哪见过这等阵状,竟吓得脸色发白,不住颤抖。
我正拿手掬水打湿了脸,忙抬头问:“怎么了?”
“主子,您别生气!这丫鬟新来的,还不懂得伺候爷们……”那管事的奴才哈着腰,边说边踹了一脚那丫鬟,“回头奴才定叫嬷嬷调教好了再放到屋里来……”
皇太极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昨日叫你预备的东西都置办好了没?”
“是,主子。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管事口里一边应着,一边从屋外喊进来两个大丫鬟,手里都捧着一个红木盘子,上头搁着好些女子的衣物和首饰。我瞧着正纳闷,皇太极脸上已展笑意,从盘子上拿了双绣花鞋子远远地扔了给我,然后孩子气地努了努嘴。
真看不出他小小年纪,倒也心细如发,居然还能留意到我并不习惯穿花盆底的高跟鞋。我弯腰拾起鞋子,冲他咧嘴大笑,他却收敛了笑容,转过头去咳了两声。
管事奴才有些担心地问:“主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唆。”他被人穿戴妥当,从床榻上扶下地,自有丫鬟拿了青盐来给他漱口。这时我已换上了那件才拿来的素色锦缎绣花长袍,那大丫鬟原想帮忙,我没让她添手,自己麻利地套上一件桃红色绣花长坎肩。
皇太极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怎么看你都像个丫鬟,不像是个格格,难道是这几年被我阿玛给拘傻了?”我气结。要不是看满屋子都是下人,需得给他这当主子的留三分颜面,我定然已上去照他脑瓜敲上一暴栗。
不过说实话,我的确没什么格格样子!先不论这三年圈禁在兰苑里失去了原该有的贵族待遇,只说早先的那一年里,我东奔西跑,住处不断搬来搬去,没个定性,倒还真没像他这样奴才丫鬟一堆的被人服侍过。我这人又向来马虎随性,连阿济娜那样本分的丫鬟都会被我带得没上没下,更何况是其他丫鬟?她们一般都不怕我,在我屋里也没多大拘束和规矩,见面时都笑嘻嘻乐呵呵的。哪像现在这样,一屋子大小奴才,见了皇太极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战战兢兢地就怕做错事挨小主子责难。
小阿哥的尊贵气派已是如此了得,那褚英和代善他们岂不是更加厉害?那努尔哈赤……一想起努尔哈赤,我心寒不已,原先的愉悦心情跟着一扫而光。
“格格,今儿个您想梳个什么发式?”那大丫鬟安顿我坐下,极力讨好地冲我笑。
我没了兴致,只懒懒地说:“随便吧。”
“那奴婢给您绾个小巧些的两把头吧,配上这玳瑁镶金的扁方,一定很美……”一句话没说完,就听皇太极稚嫩沙哑的声音爆出一声怒斥:“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是已经出阁的格格?”
那大丫鬟一颤,手里捏着的梳子啪的一声落地,慌忙跪下磕头,“奴婢知错!奴婢该死……”在满人的风俗里,只有出嫁的妇人以及未出嫁的超龄女子才会把头发全部都拢起来,梳成旗头式样。所以以往我也只是在脑后简简单单绾个辫子就好,在发式上并没有多大讲究。
可是昨天阿济娜却花费了好长时间慎重地替我梳了个繁杂的两把头,我当时只是觉得发式既漂亮又高贵,却并没有往深里多想。这时见皇太极为这事动怒,才猛然提醒了我——阿济娜在三年前也曾替我梳过一回这样的把子头,那次是刚回费阿拉城的当晚,为了参加布占泰和额实泰的婚礼,她遵照努尔哈赤的命令替我盛装打扮……
我心里一痛,当时我只顾着生闷气,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阿济娜……阿济娜也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受到努尔哈赤的指示……半夜努尔哈赤出现在我房内并非偶然,即使那晚没有受到布占泰的醉酒骚扰,努尔哈赤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我了。而阿济娜,她分明是知道的……她事先分明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却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我抓紧胸口的衣襟,茫然地看向那面菱花镜中的自己。
连富察衮代都比我更能看透我身边这个贴身丫鬟,我却像个傻瓜一样茫然无知。阿济娜的二十杖责果然不是白挨的!她虽是我的丫鬟,但在关键时候,却出卖了自己的主子。
能怪她吗?我一向体谅做丫鬟的命苦,身不由己。但是我把她当朋友啊!我从没把她当个丫鬟,她却出卖了我……这三年,还不知道有多少关于我的点点滴滴,正是经她的口汇报到了努尔哈赤的耳朵里!
这样的阿济娜,好陌生!好可怕!今后在这个世上,我还能相信谁?我还应该相信谁?
“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那么难看。”皇太极已经打好辫子,戴上圆顶帽,正眼巴巴地望着我,等我一起出去用早点。
那大丫鬟仍直挺挺地跪在我脚边,害怕得如筛糠般战栗。
“饶了她吧……”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我怅然凄婉地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我要睁大眼睛,变得愈发坚强才行!这个时空并没有因为我的加入而变成一场梦幻般的游戏,它是如此的真实而且残酷!
碧波粼粼的玉荷池中放养了数千条红锦鱼,两位小格格正趴在九曲桥的桥栏上往水中投着鱼饵,不时飘来的欢声笑语令我心头痒痒的,差点按捺不住离开座位跑去和她们一块儿玩。
临时搭在池中央的戏台子上,明朝使节带来的一班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这对我来说,简直比六指琴魔弹奏的催命魔音更叫人忍受不了。我听着不耐烦,相信那班根本听不懂汉曲的福晋们会更加觉得无聊乏味。
“东哥格格……”
来了!我心里打了个咯噔,知道等待已久的发难终于来临。眯眼一瞅,发话的居然是老相识,努尔哈赤的庶福晋钮祜禄氏。这个钮祜禄氏虽是个庶福晋,论身份品貌地位皆不及孟古姐姐万一,但是她在万历十二年就嫁给了努尔哈赤,甚至比如今的大福晋衮代都还要早一年进门,再加上她替努尔哈赤接连生了四阿哥汤古代和六阿哥塔拜两个儿子,所以常常会自觉高人一等。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女人,明明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妾,偏还趾高气扬太把自己当回事。相对而言,我对坐在她边上的那位庶福晋兆佳氏反倒要看着顺眼得多,兆佳氏与钮祜禄氏在同一年嫁给努尔哈赤,现今育有一子乃是三阿哥阿拜。
“东哥格格在兰苑住了三年多,想是吸多了那里的地气,人竟愈发出落得水灵了。”
吸地气?亏她想得出来!我又不是妖精!
“庶福晋谬赞了!”我勉强挤出些许笑容敷衍她。
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真是撞了邪运,大过年的也没见过努尔哈赤的老婆儿女来得这么齐全的。
此刻在这座池心凉亭内,大福晋富察氏衮代端坐于正中首位,下首左右两边分别坐了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和侧福晋哈达那拉氏。伊尔根觉罗氏是七阿哥阿巴泰的生母,而哈达那拉氏则是海西女真的哈达部贝勒扈尔干之女阿敏,与叶赫部的孟古姐姐同一年嫁给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在万历十六年五月娶了她,跟着九月费阿拉城便迎来了孟古姐姐,随即努尔哈赤将阿敏彻底抛于脑后,前后不过四个月的夫妻恩爱,她至今膝下无子。看着阿敏平庸的长相以及木然的表情,连我都不禁替她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今在努尔哈赤的脑子里究竟还记不记得曾有过她这么一位妻子。
哈达那拉氏阿敏右手边坐着的是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此刻皇太极正伏在她膝头缠着额娘絮絮地撒娇,见我目光投来,他似有所觉,回眸瞥了我一眼,小脸上微微泛红,想是因为被我撞见他放下故作老成后孩子气的纯真一面,所以有点尴尬和害羞。
我不觉会心一笑。
再往下首处打量,一溜的席位上坐着庶福晋钮祜禄氏、兆佳氏、嘉穆瑚觉罗氏。说起这个嘉穆瑚觉罗氏,我倒是对她印象颇为深刻,因为在我见过她有限的次数中,每次她都是腆着大肚子,一副准妈妈的形象,包括……现在。
这可真让我犯晕,这些个古代的女子啊,难道除了争风吃醋、生孩子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看看这个嘉穆瑚觉罗氏,虽然坐在角落里,但整个亭子内就属她那里最热闹。嬷嬷奶妈子站了一堆不说,一会儿两岁不到的穆库什格格尿湿了裤子哇哇大哭,一会儿九阿哥巴布泰又身背小弓箭,手提大木刀,学着野地打仗骑马的架势喊打喊杀疯跑进亭子绕上一圈,他身后自然更是少不了一群追得气喘如牛、狼狈不堪的奴才。
按理说巴布泰只比皇太极小了一个月,可两个同龄大的男孩怎么会差那么多?我眼看着满头大汗的巴布泰从我身边刮起一阵尘土,忍不住又瞄了眼皇太极,后者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挨坐在母亲的脚边认真看戏。
原先在桥栏边喂鱼的两位小格格这会子也玩腻了,由各自的嬷嬷领着,回到亭子里来休息。十岁大的嫩哲格格看上去很文静,长得跟她额娘伊尔根觉罗氏很像,属于话不多的冷感美人。嫩哲格格是努尔哈赤第二个女儿,可是她却要比东果格格小了将近十岁。这也真难怪东果格格会格外受到阿玛宠爱,毕竟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她始终一枝独秀于一群阿哥当中,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身为长女和独女的她,想不受人特别关注也难。
“额娘!额娘!”莽古济格格一头扎进衮代的怀抱,扭着身子撒娇,“额娘,你现在是不是只喜欢德格类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疼莽古济了?”
衮代一直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如天山融雪般渐渐化开,展露出独有的母性光辉,她摸摸莽古济的头,笑说:“怎么会?”
边上莽古济的乳母也忙解释说:“就是,三格格真是多心了,十阿哥还不满周岁,福晋多关注他一些也是应该的。”莽古济今年七岁,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以及很中性化的五官,她的眼睛长得酷似努尔哈赤,小脑袋瓜打鬼主意的时候,那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骄横的气息。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褚英,他们虽不是同母兄妹,却都有一双遗传自父亲的凌厉眼眸。
目前的我对这样一双眼睛正处在极度敏感期,所以当莽古济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时,我很自然地别开脸去。她却似乎不愿就此放过我,忽然大叫:“额娘!她是谁?她长得好好看!是阿玛新娶回家的女人吗?”
“不是。”衮代没吱声,话题却被钮祜禄氏接了过去,“三格格,你只说对了一半!爷还没娶她过门,不过那也只剩下个形式而已……”
我的怒火噌地燃烧起来,这个八婆臭嘴巴,看来不给她点教训尝尝,她还真当我是只软柿子任她拿捏啊!
莽古济冲到我面前,凑近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小脸上竟露出了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妒意。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口气很不驯。
我假装和善地摸摸她的头,却被她挥手挡开,身后不远处钮祜禄氏和其他的福晋都在冷眼看我的笑话。
“我问你话呢,难道你是个聋子哑巴?”莽古济虽然只是个格格,但她是正室嫡出,在身份和地位上可一点都不比巴布泰这些庶出的阿哥差。况且她打小恃宠而骄惯了,已经养成了一股恶劣的公主脾气。
我心想今儿个便先从这丫头身上开刀,也教努尔哈赤这些大小老婆们知道知道,我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别有事没事的总来找我茬。正琢磨着如何扮演恶婆娘的角色,忽听头顶炸开惊人响雷,啪的一声,一道乌黑的鞭梢砸在莽古济的脚下,竟将她吓得惊跳起来,血色全无。
“谁准你这般对东哥说话的?”马鞭缓缓缠绕回褚英的手里,他昂然桀骜地站在亭外,着了一件大红金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鲜亮地衬托出他一身的贵气。跟他一比,莽古济实在是相形见绌,就像只丑小鸭。
褚英这位大阿哥的暴烈脾气,这些年可是有增无减,一来他是长子,二来他原是正室佟佳氏所出,比莽古济这位继室所生的格格又是不同。褚英年幼时,便早早地在马上弯弓射猎,骁勇无敌。这些年大了些,更是跟着努尔哈赤的那些得力部将东征西讨,在战场上颇有建树,是以努尔哈赤对这个长子愈发倚重,常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由他去处理。
正得势的褚英,哪里是她小小的莽古济招惹得起的?我冷眼旁观,见小丫头站在风中怕得瑟瑟发抖,偏又不敢挪动半步,就连亭子里的衮代也只是担忧地站起身,却不敢轻易说些什么。
在这种男尊女卑、男权至上的时代里,妇人讲究三从四德,别说衮代没资格去管束褚英什么,便是给她这个权力借她个天大的胆子,她此刻也仍是不敢站出来维护女儿,斥责褚英的嚣张狂妄。
我眼瞅着莽古济那小丫头连嘴唇都吓白了,一双原先还骄蛮任性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只消再轻轻刺激她一下,保准能让她泪流成河。她这回可真是吓得不轻,任她怎么想破脑袋也绝料不到褚英会为了我如此动怒。
我慢慢靠过去,仍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回她没闪开,用牙紧紧咬着下唇,受辱似的强忍泪意。
“东哥!别理她了,我带你到别处去找乐子!”褚英稍稍缓和了下怒容,伸手来拉我。
我巧妙地躲开。当着这么多福晋嬷嬷的面,我可不想再被扣上狐媚子的骂名。“是贝勒爷叫你来的?”
褚英脸色一沉,阴阴地说:“你就记得我阿玛?难道一会子不见他,你就想他了?”
我瞪圆了眼,冷哼:“我倒是希望他别老惦记着我……”想想褚英归褚英,我不该把对他老子的气撒在他身上,于是话音一转,不由得笑了,“好吧,去哪儿玩?我可是憋了三年都快发霉了,你若是不能让我玩得尽兴,那我可不依。”
褚英见我笑了,英气勃勃的俊脸上也露出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我带你去打猎如何?”说着,把手递过来拉起我。
这真是个好提议啊,我对古代的围猎充满了无限好奇,正要答应他走人,却见从桥头匆匆忙忙奔来一名包衣奴才。
我还没认出人来,就见褚英面色微变,身后衮代带着一群福晋嬷嬷哗啦全都涌出了亭子。
那奴才一溜小跑到褚英跟前,打个千儿,道:“请大阿哥安!”再转向衮代她们,“请各位福晋们安!”
褚英僵直了身子不说话,衮代却是微颤着声音,手里捏紧了帕子,问:“可是爷有什么吩咐?”
“回大福晋话,爷让奴才转告叶赫部的布喜娅玛拉格格,请她速往玉荷池园子里去。”
我心里一紧,莫名地就是一阵恐惧。
“爷还怎么说?你说细致点。”衮代不耐烦地催促。
“是。方才前边海西四部的贝勒爷们和爷在园子里看戏喝酒,一会子说起结盟联姻,叶赫的金台石贝勒愿将女儿许给咱们的二阿哥,以示两部重结友好……后来正说着热闹,爷突然向金台石贝勒讨要布喜娅玛拉格格,还说……还说……”那奴才连说了两遍,吞吞吐吐地始终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来。
“说!”衮代怒喝,“爷到底还说什么了?”打我认识衮代以来,她一向冷冷淡淡的少有表情,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如此激动。
努尔哈赤会向金台石要我,这早就是我意料中事,所以虽然心中悲哀,却已没了该有的惊慌失措。
褚英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一开始我没留意,光顾着听那奴才回话,可是到后来却发觉我的五根手指就快被他捏断了。正要斥责他几句,抬头却惊然发现,褚英的脸上乌云密布,低头牢牢地望定我,眼底满是痛楚怨恨。
“说——”
随着衮代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一声怒斥,那包衣奴才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地回道:“爷还说……爷他当着众贝勒面指天盟誓,只要叶赫的布扬古贝勒肯应允把妹子下嫁建州,东哥格格打进门那天起便会是名正言顺的大福晋,绝不至辱没了她,让她受半分委屈……建州从此与叶赫永世交好,若有违背,天理不容!”
吧嗒!褚英手中的马鞭跌落地面,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颤抖着……终于,猛地用力甩开,埋头狂奔离去。
我有苦难言。但听莽古济突然尖叫一声,竟是衮代仰天昏厥过去。一时凉亭内外乱成一团,钮祜禄氏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走到我面前,怔怔地看了我老半天,咬牙颤声道:“算你狠……”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很可悲,她也不过就是这个奴性制度下的一个政治牺牲品而已。她嫁了个丈夫,绝非因为爱情,只是由一个人的手里被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默认地完成了一件私有财产的转移,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这就是作为女人的悲哀命运!不仅仅是钮姑禄氏一人,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是……
难道我,最终也得沦为她们中的一员?
和煦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在我脸上,而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半点的温暖。
在那名包衣奴才的带领下,我漠然地走在石板路上,园子内花团锦簇,此刻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节,只可惜空气飘来的阵阵烧烤味却将此间的美景破坏殆尽。
果然是一群俗人!一群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他们居然在花园子里点了篝火,把整只牛犊用木棍串起放在火上烧烤,牛油不断地渗出滴下,落到柴火上泛起缕缕青烟。一群男人席地围坐在篝火边,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大口喝着酒。
我原本很欣赏这样的男子气,男人嘛,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样的男人才有男人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这群大快朵颐的男人,我胃里就直泛酸水,感觉除了粗鄙二字就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述他们了。
“回诸位爷,布喜娅玛拉格格到了!”包衣奴才刻意提高的嗓门一下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顿时有一大半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头放在火上烤着的牛犊子,正等着被他们割下嫩肉来下酒。
目光在人堆里打了个转,我立马认出个熟人来——拜音达礼!没想到四年不见,他竟没怎么见老,仍是黝黑着皮肤,眼睛跟贼似的盯得人忒腻歪。
“原来这就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女真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我在一片称赞声中款款走了过去,努尔哈赤笑吟吟地上前迎我,我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金台石面前,行礼道:“东哥给额其克请安!”
金台石笑眯了眼,将手上正抓着的一块油腻腻的牛肉啪地往地上一扔,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险些被他肥胖的身躯给压扁,正想翻白眼,努尔哈赤却把我从他怀里拽了出来,强行搂进自己怀里。
“东哥可已经是我的人了啊!”
他这话说得可真是暧昧不清,我脸上顿时烧了起来,那些贝勒和部将随从见了,无不轰然大笑。
金台石笑说:“这事还得布扬古说了算。我嘛,倒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可东哥偏不是我的女儿!”
努尔哈赤拍他的肩,“你放心,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我保准你吃不了亏……”
他是在说代善吗?十四岁的代善……结婚娶妻?再次联想到昨儿个他当众赏给代善的霁月郡主,我胃里真的天翻地覆地绞痛起来。
“唔……”我慌忙捂住嘴,难受得躬起了身子。
“怎么了?”努尔哈赤弯下腰,凑在我耳边问我。
我拼命地摇头,可胃酸恶心的感觉却一点也不由我掌控。
“呃……”又一次。
我开始觉得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在起着轻佻暧昧的变化。
“原来是这样啊!”金台石喃喃自语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
“不是的……呕……不是……”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打断我的话,将我拦腰抱了起来。
“努尔哈赤!你老小子可真是抢了大便宜啊!”戏谑的语气中夹杂了浓浓的醋味,仓皇间我看到一张尖瘦的脸孔,一字眉,眍目高鼻,长得竟有几分英国贵族的气质。努尔哈赤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下肚去似的。
“得了吧,孟格布禄!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可少打我女人的主意!”
“我拿三个女儿跟你换如何?”
“三十个也不换!”
听他俩对话的口气,怎么像是在做牛羊猪狗或者奴隶的交换买卖似的?我憋着气忍住恶心的胃胀气,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又吐酸水。
努尔哈赤将我抱到一块地毡上放下,“先歇会儿……吃不吃东西?我叫人给你弄点牛肉和奶子来!”
“不要!”我恶心地皱起眉头,一想到那牛肉滋油的情景,脸色直泛白,“腻死了。”
“腻?难道你还真有喜了,我可不记得曾经……”他纯粹就是想捉弄我,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跟你换三个女儿的那个!”
“哦,你是说孟格布禄?你不知道么?他是你们海西哈达部落的贝勒……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才对!”努尔哈赤奇怪地望着我,我心虚地低下头,给自己找了个烂借口。
“你们男人的事情,我哪有心理会这许多啊,以前即使听过也不会往心里去就是了。”
“那我真该备感荣幸了,毕竟你心里一直都记着我的名字!”
“嘁——其实刚才那笔买卖很划得来啊,以一换三,你还赚俩,何乐而不为呢?”一想到他们的等价交换,我就窝火。
“你真的想跟孟格布禄?”他瞳孔的颜色加深,眩惑得像潭深水。
得,当我没说吧!我识相地闭嘴。
气氛一度呈现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展臂像哄小孩似的将我抱了抱,松开后说:“等过了春天,我就把布占泰放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圈禁他,我派人送他回乌拉,让额实泰和娥恩哲也跟了他去……”
他会如此好心?我狐疑地瞄他,今天的努尔哈赤有点怪,简直太好说话了!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布占泰这人并不坏,况且如今海西女真和我建州女真联姻交好,盟誓不再如以前那般互相争斗,我放他回去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他轻轻地笑出声,不再轻易动怒的努尔哈赤脸上少了几分戾气,原本刚毅的线条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不过布占泰说想再要娶一个我的女儿,以表我结盟的诚意,而他愿意将他的侄女嫁给我……”
这……这是什么跟什么?我简直恶心到了极点,用力拍开他的手,叱道:“见鬼了!你们到底把女人当成什么东西啊?送过来换过去的……”
“呵呵,终于生气了呀?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沉默下去呢。放心,即使我以后再娶,你仍是我所有女人中最与众不同的,你是特别的……东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特别的!”
听着他充满深情的话语,再看看他无比认真的神情,我心绪起伏,不知道该大受感动,还是该当面给他一拳。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因为我是东哥!是女真族无人能及的第一美女!
可是美女也会老!会丑!当我由一个美女变成老女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记得我,也许我会成为第二个衮代或者第二个阿敏!
半个月后,叶赫方面传来消息,布扬古应允了这门亲事——对于这样的一个必然结果,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时,却仍是觉得眼前暗了一下。
幸而订下婚约后的一个月,努尔哈赤忙于将布占泰送回乌拉,对于婚礼之事一时无暇顾及,我自然乐得装聋作哑。但在木栅内,情势却悄然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我虽未正式过门,但在吃住用度上已明显换成大福晋才有的待遇,而衮代则明显失宠失势,那群势利的下人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一流。
阿济娜仍是我的贴身丫鬟,水涨船高,她如今也早已不是当初在兰苑时的那个整天苦着脸的卑贱丫鬟。才短短一个月,托人找上我,有意想要了她去做小的部将倒不下十来个,其实我捉摸着这些人大多还是冲着她是我的人才来求亲的。我倒也无意留她,只是毕竟这几年主仆一场,也想着要替她找个好人才是,虽然我并不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真找得到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阿济娜似乎也知道有人跟我提亲的事,这几天见了我,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她已满十八岁,早过了这个时代标准的最佳适婚年龄。每回见她春心萌动的样子,我唯有叹气,罢罢罢,早嫁早了,再留下去怕真要与我结怨了。
五月,努尔哈赤赶赴北京,这是他向大明朝第三次朝贡。
我巴不得他最好一去就别回来!当然,我不敢明说,他来辞行时只说去去就回,问我可需捎带些汉人的小玩意回来玩耍,我只装傻充愣,他爱带不带,我既管不着也不稀罕。
不过,经他提醒,说起汉人,我倒是记起了那两位来自大明的和亲郡主。毕竟大家都是同胞,难得在这异族群居之地有机会凑在一起,怎能不多加联络感情?
我一向是个行动派,想到便要做到,所以等努尔哈赤前脚刚走,我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决定先去代善那里找霁月郡主。褚英那里我不大敢去,那小子的脾气越来越坏,稍一不注意,便会像个炮仗一样炸开。
代善住的地方挺僻静的,是间门面不怎么起眼的宅第,看门的小厮见了我,啪地就给我行了个跪叩礼,慌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连话都说不齐全。
阿济娜喝骂了两句,我只听出代善不在府里,霁月郡主住西下屋。我不愿惊动其他人,赏了那小厮一串钱,又打发阿济娜在西下屋门口守着,自己推门进去了。
才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我最不喜欢闻这股子药味,那会子撞伤了脊椎,连喝了一月的苦水,真是把我给整怕了,现在是闻药变色。
“你在鼓捣什么呢?是你病了?”霁月正背对着我扇扇子熬药,冷不防被我突然冒出的问话给惊着了,啪的一声扇子跌落地面,她满脸惊恐地扭过身。
“吓着你了?真不好意思。”我替她捡起扇子,笑嘻嘻地递还给她,“还认得我么?”
她定了定神,脸上表情淡淡的,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孤傲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认得,你是女真族第一美女……那天听刘大人一直这么叫你。”她顿了顿,忽然扬起漂亮的眸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会说汉话?真想不到……你汉语居然说得如此流利,竟有几分我老家的口音!”
“你老家哪里?”
“苏州。”
我眨眨眼,对啊,我是上海人,同属江南,自然口音上有些相近。不过,她还是第一个听出我乡音的人呢。在女真,可从没人说我的口音如何……
等等!
我刚才说了什么?口音?方言?还是……总觉得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被我忽略掉了。
“你们的蛮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在这家里只有二爷会说一些汉话,可他是大忙人,平时都难得见他回家来。唉,我都快闷死了……”霁月清澈的声音里有丝淡淡哀伤。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我低叫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来古代这么久了,我今天才猛然意识到,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说女真话,我平时跟女真人交流的语言在我听来全是汉语,就如同我现在跟霁月讲话一样,毫无分别。
可是为什么,我听来毫无分别的话,在霁月耳中却分得如此清晰?
我看不懂蒙古文字,就像我看不懂满文一样,可是我却能听得懂女真话,而且听来跟汉语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这就像是我脑子里有台自动翻译的机器一样,将两者之间原本存在的沟通问题完美地解决掉了。
“怎么了?”
“呵呵……”我傻笑。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好像四年前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一样。仿佛……注定了我就该出现在这个时代里一样!
难道,我之所以要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有我必须存在的理由吗?难道真的像是sam曾戏言的一句“使命最终创造出命运”那样,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我应该完成的使命?
那我的使命又是什么?在这应该由我来填满的“东哥”的二十四年命运里,我要完成的使命又是什么?
茫然……不要告诉我,我的使命就是嫁给努尔哈赤,然后做他的贤内助,成为支持他奔向成功背后的那个默默无私奉献的女人……寒,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现在就冲到集市上去买块豆腐!
“格格……你不要吓我!格格,你醒醒,你清醒一点……”霁月发疯般使劲摇我,在她累得娇喘连连的时候,我终于将开小差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
“啊,刚才说到哪儿了……你在屋子里熬药做什么?你哪里不舒服了?”她见我突然不说话,一开口却又神神道道的,先还一愣,后来听我问起药的事,脸上竟红了起来。
这不禁让我更加奇怪,转念一想,瞠目道:“难不成……你是在喝保胎药?”
霁月一把捂住我的嘴,俏脸愈发红透,“胡说些什么……我,我仍是……唉,二爷到现在仍未碰过我一根手指,你别胡说……”
“什么?”我惊讶不已,以我目前对这个时代所有雄性动物的认知,那可真是没一个男人不是好色之徒,特别是爱新觉罗家的几个阿哥,他们可是打小就在对我毛手毛脚中成长起来的!
而代善居然会……不好色?我上上下下将霁月打量了遍。美啊!标准的古典美人,柔弱娇媚,冰肌玉骨,代善这小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大美女面前,硬装出一副柳下惠的模样来?
见我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霁月羞得红到了耳根子,低下头喃喃道:“许是爷嫌弃我,根本就看不上我吧。”
“他嫌弃你什么?你是堂堂郡主,长得又是人比花娇,他有哪点不满意了?”
霁月苦涩道:“格格你还真信我是什么皇帝的侄女,明朝的郡主啊?”我见她嘴角弯起一抹自嘲的冷笑,猛地想起王昭君来!我真笨,自古有几个真正的公主或者郡主和番下嫁通婚的呢?还不都是一些宫女冒认宗亲皇室贵胄之女后被逼代嫁的!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再讲话,药罐子咕嘟咕嘟地掀起了盖子。沉默中的霁月跳了起来,慌手慌脚地将药罐子从炉子上端下,然后将药汁缓缓地倒入一个小茶缸里。
“不是你喝,那是要给谁送去的?”想起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没有可送药的人,“难道……是欣月郡主病了?”
霁月脸色一白,没吭声。我想我是猜对了,“她怎么就病了?大阿哥府里的人不给她弄汤药么?怎么还要你巴巴儿地熬好了药给她送过去?”
霁月忽然眼圈一红,扑通朝我跪下了,“格格,你若是当真好心肠,我求你救救欣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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