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卓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旁边已有相熟的同门招呼:“世卓,这边坐!”
待崔容二人坐下,刚才那人便笑嘻嘻问崔世卓:“世卓,这位小公子是你弟弟?怎么从未见过。『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gmail.com』”
崔容闻言,便又起身,对那人拱手诚恳道:“在下崔容,家中排行第四。初来乍到,还请兄长多加指教。”
那人连忙回了一礼:“我叫张仪,字泰安。崔四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其他几人也通报了姓名,算是相互认识了
崔世卓笑着对众人解释:“我四弟身子弱,先前都在府里读书。不过他的文章,刘大家也称赞过。”
众人哈哈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学馆子弟们出众的也不在少数,崔容一个不满十五的孩子,就算再如何聪明,学问也是有限的。
想来这话不过是给崔容脸上贴金吧。
崔容心中冷目以对。
他在府中根本没有读过书,刘大家恐怕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崔世卓这样说,现在是无所谓,可若日后崔容出了丑,这段话再被人用来打脸,那就不是一般疼了。
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手段,只是上一世崔容识人不清,先入为主,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还以为崔世卓是在给自己说好话撑场面。
“哎,你在府里都读过什么书?”一旁张仪好地凑过来问。
对于这个人,崔容有些印象。
张仪是工部尚书的长子,虽然不曾相识,但崔容也听说他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因此一见之下,也有相交之意。
于是崔容便浅笑着回答:“不过是跟着父亲随便看过一些,算不得读过书。如今进了官学,还不知能不能跟上先生们授课呢。”
张仪之前听说他体弱,本就有些同情。又见崔容谦虚有礼,心下好感大增,安慰道:“这倒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就是。”
两人说话间,本日授课的先生已到。
张仪见是国子监的王典学,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对崔容道:“这老头厉害得很,你小心些。”说罢,挺直腰板坐好。
诸生也都速速端坐于蒲团上。
崔容明白为什么张仪让自己“小心”。
这位王典学为人清高傲气,看见学生中的新面孔,总喜欢先来个下马威,好让他知晓“学海无涯”的道理。
了解王典学习惯的人一眼就明白,崔容今日根本就是个明晃晃的大靶子。
王典学一言不发地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书卷。
崔容记得上一世王典学讲的是《礼记》中的《儒行》篇。
《儒行》篇记录孔子与鲁哀公之间的对话,描述孔圣心中真正儒者的行为举止以及“儒”的含义,是当世读书人必修的经典。
为了应对今日提问,崔容早就做好了准备,《儒行》一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一点也不紧张。
果然,王典学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诸生,见其间端坐一面生的小儿,便点他起来:“背诵《礼记?儒行》篇。”
崔容起身,先整理衣冠,向王典学躬身行礼,然后朗声诵道:“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背诵只是学习的基本,崔容如此表现,除了崔世卓仿佛见鬼一般看着他,其余人均面无异色。
末了,王典学不置可否,又问:“你既能背诵,那可知何为‘儒’?”
崔容又行一礼:“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1】。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言必先信,行必中正,刚强平易,恭敬谦逊,是之谓‘儒’。”
也许是见崔容举止有礼,年纪又小,王典学竟然没有出言讽刺,随意点了下头,就让崔容坐下了。
诸生惊异之余,不免对崔容多看一眼。
“崔小弟,你真可以,王典学都没话说了!”张仪有些兴奋地低声对崔容道,台上一声咳嗽,他又赶紧正襟危坐。
崔容被张仪弄得忍俊不禁,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低了头装作认真听讲的模样。
方才一番对答,他既未落于人后,也非木秀于林,崔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而眼角余光瞥见崔世卓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他的心情就更愉悦了。
为了将这份愉悦多保持一会儿,崔容决定假作没有察觉崔世卓的不满,只留待下学后再去解决。
注:
【1】“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一句是汉代郑玄的话,借用一下,请勿深究。
第五章、 少年言论
学馆内设有灶釜,到午休时间,许多学生便前去自营炊事。
崔府同其他大多数官宦之家一样,是由家中送午饭来。于是崔家三兄弟便聚在学馆的临水阁一边闲聊一边等待。
“四弟,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大哥都被你唬住了。”崔世卓的色已经恢复自若,打趣般说道。
崔世亮好地一问,崔世卓便把上午在崇文馆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崔世亮听了,脸色当下便有些僵硬。
崔家几个儿子里,老大崔世卓是嫡长子,老二早早夭折了,老幺崔世光颇得父亲喜爱,于是崔世亮也就只能在崔容身上找找自尊。
现在连他平时瞧不上眼的崔容,第一天来学馆就出了这样的风头,叫崔世亮情何以堪!
“不过是我平日听宝珍妹妹背书,记下了一些,所幸没给大哥丢人!”崔容露出一个坦率纯良的笑容。
这种毫无诚意的谎话,不说崔世卓,恐怕就连崔世亮都不信。
不过崔世卓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还是连声夸奖崔容聪慧好学,崔世亮的脸色很快就黑得像锅底一样。
正在此时,崔府送饭的家仆来了。
宝儿拎了个大食盒跟在其他两位身后,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远远看见崔容就大声叫:“少爷!少爷!”
崔容为免惹其他人侧目,赶紧招手叫宝儿过来:“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少爷你看!”宝儿说着,献宝一般揭开食盒。
食盒里面足有三层,细米白饭,各色小点,荤素菜肴足有七八样,样样精细可口,最后还有一道火腿鲜笋汤。
宝儿长这么大都没一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难怪笑得下巴都快掉了:“少爷,都是府里头准备的呢!”
崔容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
看着宝儿,就好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以为这便是苦尽甘来的兆头,高兴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其实这些好饭好菜,大约是陈氏怕人说她苛待庶子,做的官样文章罢了。
不过,有美食享用总比亲自动手逮麻雀强,崔容很不客气地叫宝儿盛了一大碗米饭,又万分感激地对崔世卓说:“母亲对我可真好!”
崔容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令崔世亮心里多少平衡一些,暗道:“他不会以为进了官学,就从此一步登天了吧?哼,连正式弟子也不是呢。如果是这样的蠢货,倒也不值得多花心思。”
饭桌上的暗潮,崔世卓仿佛并未察觉,只不时给两位弟弟夹菜,一副好大哥的模样。
“世亮,明日我得随父亲去拜访李阁老,便让四弟跟着你吧。”崔世卓忽然想起此事,便同二人说。
李阁老是二皇子身边颇有地位的近臣,崔怀德拜访他,多半是为了皇子伴读的事。
这样抛头露面的机会,兄弟几个里从来都是崔世卓出面。
崔世亮暗地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不敢表示出不满,只胡乱点头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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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馆第一日总算平静无波地过去。
放学时,崔世卓推说有事,崔世亮也不打算回府,因此三兄弟各自散去。
见崔容独自一人,张仪挥退小厮,说要和他同行,反正张府所在宣易坊距新昌坊并不远。
两人边走边随便天南海北地闲聊,没多久张仪便受不了地说:“崔小弟,你我之间可否不要这般多礼?互称表字吧!”
“好吧,泰安兄,”崔容从善如流,“不过我还未取字,请泰安兄直呼姓名便好。”
如此一来,两人又觉亲近几分。
行至半途,前方喧闹不已,似乎有事发生。崔容本不欲理会,却被张仪拉着去看热闹。
近前去,崔容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头发凌乱,满身泥土,正掩面嘤嘤哭泣。
她身旁是个打翻的糖水摊子,粗瓷碗碎了一地,装家当的木箱似乎被马踏过,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张仪一问之下才知道,刚才有位贵人打马而过,行至此处,不知为何马惊了,踏翻了这姑娘的糖水摊子,还差点伤了人。
那位贵人不仅没有赔偿,反倒怪姑娘的摊子不长眼,惊了他的马,嚷着要报官。
众人看不下去,百般劝阻,那贵人才扬长而去,留下姑娘,又惊又怕又心疼,因而在此哭泣。
张仪一听怒道:“天子脚下,竟有这般狂徒!可惜来得晚了些,没有截住他!”
相对于张仪的义愤填膺,崔容显得平静许多。他翻了翻衣袋,掏出一锭碎银子,上前放到姑娘手里。
姑娘连声道谢不提。
张仪目光瞧着围观百姓上前帮姑娘收拾摊子,口中对崔容感慨道:“近日这些人行事愈发不堪,简直令大理寺蒙羞。”
崔容闻言也点头:“若大理寺真能铁面无私,何至于有人当街行凶。说到底,人治不如法治啊!”
崔容说话的时候想到自己亲娘,若官府真能如此廉洁清明,存疑必究,她也不至于死的不明不白。
两人一时唏嘘不已,却都没注意到,崔容说“人治不如法治”时,他身旁不远处有位公子侧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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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本来只是路过,恰巧遇见皇兄的近侍和人起了冲突,于是便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他正留心百姓们的议论,冷不防听见有人道“人治不如法治”,好之下侧目,却见说话的是方才出银子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生的一副好模样,却眼生得很。站在他身边的人杨进倒认得,是工部尚书家的长公子。
这么想来,那少年多半也是世家子弟罢。
杨进不欲被人认出,便往后退了几步,隐在人群中匆匆离去。
临走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少年眉目间颇有几分坚毅之色,心下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但年纪毕竟还小,且待几年再看吧。
如此径直回皇宫,进了勤政殿,杨进跪拜:“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地叫他起来,声音听不出喜怒。
杨进起身,静静立在一旁,待皇帝忙完手头的事,才对他说道:“怎么今日进宫,差事办完了?”
“是。”杨进递上折子,又将办差经过拣重要的回禀一番,皇帝听完不置可否,点点头表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