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遗憾的看着他,仿佛很为这位中将的愚昧而叹息,半晌才自嘲道:“我猜西利亚是不会见我最后一面的了?”
“西利亚元帅在太空执行重要军事任务,没有时间回来送您上路。不过为了表示对您的尊重,元帅特地派我来为您执行死刑。”
“真是虚伪的回答啊……”道格拉斯笑容中讽刺的意味加重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也不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这话从一个将死之人嘴里出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诅咒。莫文中将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怒火,费了很大功夫才勉强压了下去,冷冰冰道:“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好吧,既然没有别的话,那么我这就送您上路了。”
回答他的是道格拉斯颇有深意的笑容,然而在亘古不变的尘沙中,这一缕笑意也如此的模糊不清,几乎立刻就随着狂风飘散而去,快得仿佛是莫文的错觉。
……
沙丘上响起呯的一声枪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片刻后,等待在一边的士兵快步上前将道格拉斯的遗体收敛,按照他生前的遗愿装进深土仓,在重力装置的作用下立刻顺着流沙向深深的地底沉入。
万吨黄沙将覆盖其上,将这个生前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老人永远压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在孔塞特林家族大权彪炳的数百年中,从未有过哪个家族成员被处以这么特殊的死刑,甚至在联盟千年的历史上也是相当罕见的。莫文静静看着深土仓在黄沙的漩涡中沉入脚下,突然想起半个世纪以前,西利亚元帅战死红土星,也是这样带着残破的机甲凤凰沉入了沙漠之底……明明是相似的场景,但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凉,却和眼下这荒谬的葬礼截然不同。
“中将,”一个士兵上前敬了个军礼。
身后传来螺旋扇落地时巨大的声音和旋风,莫文中将转过身,眯眼望向缓缓降落的武装飞艇:“走吧。”
“回法布拉斯要塞吗?”
“是。还有帮我接通元帅,向他禀告孔塞特林议长死刑结束的消息……”
……
武装飞艇载着莫文中将等一行人渐渐升空,很快化作了云层中不起眼的小黑点。
荒原上的风沙还在继续,永不停歇的从天地相接处席卷而来,又向着地平线旋转刮去;随着日影渐移,沙鼬和地鼠从背阴处的洞穴中钻出来,土黄色的毛皮和荒漠背景融为一体,快速奔进沙丘下的地下水眼开始三五成群的喝水。
地面上流沙形成的漩涡渐渐停止,新的沙层很快覆盖上来,将刚才在此处发生的一切连同痕迹都悄然抹去。
广袤的荒原一片寂寥,不知多了多久,突然地底某处轻微一震。
沙鼬警惕的一动,迅速起身向周围张望。
“吱吱吱……”地鼠们仓惶对视。就在空气僵持的这一瞬间,突然沙丘底部重重一晃!
黄沙滚滚而下,小动物们随即转身快速四散奔逃,刹那间就跑了个精光!紧接着只见沙丘整个垮塌了下去,一时尘土大起,轰然巨响间只见沙地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啊……”道格拉斯裹着黑袍的身影从黄沙中爬起,满身尘土随着踉跄的动作洒落下来,只见脑门上那黑洞洞的枪口,竟然随着动作渐渐的自动愈合了!
“西利亚……”道格拉斯躺在地上,嘶声大笑:“西利亚——!”
他的面容在那一瞬间骤然改变,皮肤苍白皱纹尽去,眼珠突然泛出了血腥的鲜红。与此同时他全身骨骼咔咔增长,转眼间竟然凭空长高了数寸!
他不再是道格拉斯·孔塞特林的模样——沙地上躺着的,赫然变成了尤涅斯!
一艘黑色幽灵战机从天而降,在呼啸声中缓缓降落在沙丘上,将大片流沙压得轰然一响。几个黑甲武士从大开的舱门中快速奔出,七手八脚的扶起尤涅斯:“大人,接下来……”
尤涅斯摆手挥开了他们,大步向机舱走去。
舱门口正坐着一个面色沧桑虚弱的老人——那才是真正的道格拉斯·孔塞特林。前联盟议长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一见尤涅斯便立刻站起身:“尤涅斯大人……”
“做你该做的,”尤涅斯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扭头用血红的竖瞳望向沙漠前方,冷笑道:“——带路吧,孔塞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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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利亚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是人都有弱点,而且弱点绝不会很少,即使完美如联盟军加文·西利亚也不例外。但人和人的区别就在于,有些人的弱点一望即知且易于利用,有些人则善于隐藏守拙,要拿住他们的弱处还真不容易。
做人做到西利亚那份儿上,显然是后一种了。道格拉斯迟疑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尤涅斯大人……西利亚跟议会来往不多,而且联盟晚期他几乎都封了。”
高踞于坛上的人显然不会和他们这些政客过从甚密,尤涅斯闻言也便笑了起来,说:“难怪你不知道。”
他背着手望向雾霭中的联盟大厦——金水星淡蓝色的晨曦中,六面玻璃墙壁反射出瑰丽的浅光,如同指向天穹的巍峨宝山。清晨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过他们所在的高层楼顶,停靠在不远处的暗星战机就像黑沉的幽灵一样潜伏在天台角落,黑甲武士们不停从机舱里搬出仪器来,有条不紊的放置在他们两人周围。
“我们此行……”道格拉斯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尤涅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放心,不会把你丢出去的,毕竟你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前联盟议长老脸微微发烫,刚想掩饰的说点什么,就只见一个黑甲武士走上前恭敬的欠了欠身:“大人,一切准备就绪了。”
尤涅斯猛然抬起双手,苍白的脸上裂开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么,就让我们动身吧,孔塞特林——”
话音未落,突然联盟大厦顶部数层玻璃哗然炸裂!
刹那间玻璃碎雨漫天而降,犹如下了一场迅猛的冰雹,那几层楼里的人纷纷因气流被吸出大厦,就像无数坠鸟一般疾速向地面掉落!
根本没有任何惨叫,在那样的高度上人一悬空就被冻僵了,甚至还没落地的时候就已经纷纷因为血管爆裂而死亡。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紧接着大厦内部响起尖锐的警报,整座建筑瞬间如烧开的锅一样整个炸了起来!
道格拉斯瞳孔因惊惧而张大——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从身后而来的巨大吸力瞬间将他拉进了空间缝隙里!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自信。”
尤涅斯从空间裂缝中走出,一步踏上地面,微微冷笑着道。
道格拉斯惊魂未定的摔倒在地,因为空间转换的巨大压差而伏地急速喘息着,慌乱间只见很多双裹着黑甲的脚纷纷踏上周围的地面,那是暗星武士们跟着一起来了。
然而周围非常静谧,除了脚步外一点人声都没有——前联盟议长抬头一望,只见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幽静的树林,脚下蜿蜒的石子路弯弯曲曲通向前方一座平静的小院,二层白色小楼正静静的矗立在庭院里。
尤涅斯问:“就是这里?”
道格拉斯被两个黑甲武士拉起来,喘息了好几口才勉强站住脚步:“是……是这里,我情报上显示的就是这个地址,西利亚出征前每天早晚都会来这里待半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尤涅斯声音中带着恶意和不屑,“——我就知道。”
道格拉斯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西利亚也许不把孔塞特林家族当回事,但在孔塞特林家族的情报网上,西利亚的动向一直是重中之重。对于这个昔日的黄金议长家族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其广泛的人脉在家族倒台后几乎被一网打尽,但仍然有少数情报来源仍然在微弱的活动着;而这些眼线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盯紧了西利亚的每一个行动。
而西利亚作为联盟政府的重量级人物,他的行踪就算想瞒人,也是不可能百分之百瞒住的。更何况他一天两次踩着点儿来这座小院,还一待就是半个小时?
这些情报刚到道格拉斯案前的时候,他虽然好,但也知道凭孔塞特林家族现今的地位,更进一步探查那白楼的秘密是不可能了。所幸这看起来如同鸡肋的情报最终救了他的命——尤涅斯的手下跟他接洽时,只问了两个问题:
“西利亚元帅最近三个月内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
“能带我们去吗?”
“有时候我也怪,他那种超出常人的自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比方说他就敢肯定暗星堂会再次接纳他,他就敢以联盟元帅之尊,孤身一人踏上曾被自己背叛过的远星……让人惊的是,他这种近乎愚蠢的自负却每次都能迹般的导向胜利。”
尤涅斯向那庭院中的白楼走去,周围黑甲武士纷纷举步跟上。
“也许这么多年在坛上的确养成了他那惊人的骄傲,但这一次,他的自负终于导致了致命的失败——”
尤涅斯停住脚,只见白楼周围突然警报骤起,大群警卫从白楼后迅速涌了出来!
“什么人!”“站住,你们被捕了!”“站住!”“快通知军部——”
“暗星堂在金水星渗透多年,他竟然以为自己有能力把我所有的爪牙都清除干净,不知道在这世上人心是多么容易控制的东西么?将如此重要的财富留在联盟,他还敢亲自出去带兵远征。”尤涅斯在无数林立的枪口前站住脚,微笑着抬起手,身后数十个黑甲武士同时拔刀出鞘!
“隐而不宣的骄傲,对旧时败将的轻视,这就是西利亚最大的弱点。”
话音未落,身后电磁蓝光大起,暗星武士如同出闸的狼一样瞬间扑向了联盟士兵!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杀戮,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几分钟,地上就堆满了残骸碎尸。
这些暗星武士只将刀一挥就能砍翻数个人头,开始还有人想抵抗,但这些都是普通士兵,很快就有人在惊骇下转身欲逃。杀起了性的暗星武士还追上去将那些人一一砍翻,尤涅斯只笑看着不阻止,转眼间整个庭院都被鲜血浸透了,连道格拉斯都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
“这就是和暗星堂作对的下场!”尤涅斯在最后一个人倒下发出的惨叫中喝道:“有一天帝国和联盟也会是这个下场!甚至西利亚,也会跟你们一样——!”
扑通一声尸体倒地,迸射的鲜血甚至溅到了道格拉斯眼前!前联盟议长顿时踉跄着奔到树前,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尤、尤涅斯大、大人!……”
黑甲武士哈哈大笑,尤涅斯却不理他,穿过满庭院鲜血走到白楼门前,猛然拔刀将门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轰然巨响中金属门板落地,尤涅斯走进实验室大厅,抬眼只见中枢电脑里镶嵌着的培养皿——
一个已成型的胎儿,正蜷缩着静静躺在羊水中。
道格拉斯踉跄着跟过来,一看这情景顿时愣了,半晌难以置信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尤涅斯没有看他,只紧紧盯着面前的培养皿。
试管内部是单层透光,但从外面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透过清澈的羊水,那胎儿的小手小脚如今都已清晰可见。
虽然隐性性别无法分辨,但显性性别已经出来了,是个男孩儿。
玻璃管反射出粼粼的光,映在尤涅斯幽深的眼底,仿佛难以见底的冰冷深潭。他抬手轻轻抚摸试管壁,仿佛可以透过那光滑的触感碰到里面胎儿柔嫩的躯体……那一刻外面的警报还在响着,联盟大厦还乱成一团,满世界的混乱和鲜血仿佛都如静寂的背景般唰然远去,只剩这双冰冷幽深的眼睛,注视着眼前尚未出世的孩子。
“西利亚……”尤涅斯喃喃的道。
无数画面如同光影般从眼前略过,年少的隐秘与轻狂,滂沱的雨夜和荒漠,星空下的野心和无止境的欲望……最终所有记忆凝固在同一瞬间,西利亚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尤涅斯则隐没在黑暗中,他们紧握的双手在亘古岑寂和对望中一点点松开,最终完全彼此分离。
数百年光阴匆匆而过,转眼间他站在了这里。
尤涅斯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联盟飞艇的轰响,隐约有枪弹和喊叫声夹杂,显然更多援军正迅速向这里赶来。尤涅斯猛然睁开眼睛,伸手咔的一声扳下培养皿,夹在腋下大步走了出去。
道格拉斯正勉强扶门站着,难以置信的盯着那管培养皿。尤涅斯经过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吩咐手下:“把他带着,帝国那边的布置也可以开始了。”
暗星武士当即应声,上前一把抓住道格拉斯向外拉去。前联盟议长毕竟上了年纪,踉踉跄跄的被拖下台阶,慌乱间只看见尤涅斯夹着试管踏进了空间缝隙,转身时黑袍猛然扬起了一道凌厉的弧度。
帝国,法布拉斯要塞。
黑暗中的卧室异常安静,只有桌面上两只机甲凑在一起充能,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西利亚蜷缩在床上,双眼微阖而眉头紧皱,面色仿佛有些痛苦。薄毯已经随挣扎褪到了大腿,他上半身只穿了件很薄的白t恤,肩背处也被汗浸得透湿。
“加文,”梦中那人伸手放在玻璃壁上,赤红瞳孔中闪着冷酷的光,如毒蛇般紧紧盯着他道:“加文……”
西利亚下意识想挣扎,但四肢仿佛被束缚住一般无法动弹,完全困在了狭窄的透明试管里。他想开口叫人,但声带就像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自己所处的试管举起。
“一切都开始了,加文——从你决定留下这孩子开始,你就注定了必输的结局……”
那嘶哑的声音仿佛有某种毒液般让人全身发寒,西利亚急促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半晌才勉强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尤……尤涅斯……!”
仿佛某种梦魇骤然解开,他猛地翻身坐起,失声惊道:“尤涅斯!”
房间里静悄悄的,周围毫无人声,黑暗中狮鹫和凤凰还在一闪一闪的亮着红点。西利亚坐了一会儿才渐渐喘过气来,抬手擦了擦背冷汗浸湿的额角,翻身下床去倒了杯水。
床头的宇宙时针正显示出时间,西利亚仰头喝水时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