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起,骑士和商人们忙着搭建帐篷,何宁无事可做,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只能走到搭好的帐篷前,抱臂坐下,看着篝火发呆。
米雅在火堆上架起了汤锅,一路行来,何宁的食物都是米雅料理,从不经他人之手。米雅煮汤的手艺堪称一绝,何宁起初还不觉得,习惯米雅的手艺之后,别人送上的食物就很难下咽。何宁的身体也习惯了加在汤中的草药,什么银草金草全都不在话下。
唯一让何宁伤脑筋的是,这种补汤对穆狄的作用更大,不想让自己受罪,就不能让穆狄碰米雅加了料的汤,但这很难。
肉汤在锅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响,掀开锅盖,香气随着热气一同飘散。
诱人的香味让人不由自主的抽鼻子,还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
何宁抱膝坐着,全当不知道。米雅也不为所动,用长勺舀出一点试了试味道,又加了两株草药,还不到火候,要再煮一会。
夜色降临,帐篷全部搭建完毕,营地周围布置了岗哨,两队骑士负责巡逻。其他人围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热的麦饼一边轻松的交谈。
这条绿洲之路骑士们很熟悉,商人们却是第一次走,瓦姆商队中的许多人都拿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卷,展开后是一张张绘制粗陋的地图。
瓦姆也有一张,每当走过一处陌生的绿洲,他们就会在地图上添加几笔。一条粗线代表两座绿洲间的一段路,三角形或是圆形代表大小不同的水塘,绿洲也很简单,一棵树就能解决问题。这座绿洲附近的草场费了商人们不少脑筋,最终决定画成两片叶子的植物。
何宁喝完了汤,凑过去看瓦姆绘制地图,北部的商民就是凭借这样一张张简陋的地图往返于山地与大漠之间,在恶劣的环境之下行走了四百年。
“这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传给了祖父,祖父又传给了父亲。”瓦姆指着地图的左上角一个三角形的家徽,“这是索提拉家的标志。”
在比提亚城,瓦姆见到了父亲,也从父亲手里得到了这张地图。被强盗追杀,误闯荒城,又逃往比提亚,前任索提拉家主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丢失或是卖掉了,只有这张地图一直被小心的藏着,交给瓦姆时还带着里德·索提拉的体温。
像是负担了货物的骆驼,家族中世代相传的地图,同样是商民不可丢弃的宝物。
商人们收起地图,三三两两的商讨抵达巫之城后到底该换些什么。
听瓦姆说那里有十分精美的毯子,还有大量的麦子和草药,另有一种生长迅速,肉也很鲜美的单足鸟,能像牛羊一样被豢养,一小部分商人对此十分感兴趣。
金子和宝石足够了,他们更想交换和购买一些能在北部出售的货物。当然,想要做成这笔生意还需要瓦姆帮忙,相信他不会拒绝。
商人们各自打着小算盘,何宁和瓦姆简单谈过之后就困得打起了哈欠。米雅今天的汤里肯定加了有助睡眠的草药,按了按眼角,难不成这两天没睡好有黑眼圈出来了?
就在这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了骑士们的警戒声,短促尖锐的声音,代表有身份不明的队伍靠近。
何宁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想要站起身却被穆狄按住了肩膀,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热度,骤然加快的心跳慢慢平复。
拍了拍胸口,镇定,欧提拉姆斯殿已经倒塌了,一直找他麻烦的巫女也不在了,骑士们只是发出警报,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有很大可能不是敌袭,用不着这么紧张。
“好点了?”
“恩。”何宁勾了勾嘴角,“我没事。”
穆狄没再说话,点点头,收回了按在何宁肩膀上的手,抓起长刀,朝骑士们发来警报的方向走去。
东部大漠的城主和部族族长,在战争和危险面前都会身先士卒,否则就不配身居高位。
霍希姆城主为何会让人如此不耻和憎恨?就是因为在战争时弃城逃跑。
时至今日,霍希姆人甚至不愿意再提起这位胆小懦弱的城主大人。
走出营地,循着火光,何宁看到了被骑士们包围的一支队伍。三十多个全身包裹在长袍和头巾里的高大男子,近五十头骆驼,还有两头样子古怪,背负硬壳的兽。从壳里探出的脑袋长着鹰钩状的嘴,四肢包裹着厚厚的鳞片,锋利的指甲像是大号的锉刀,样子十分凶恶。
“海兽!”米雅发出了一声惊呼,很少有东西能让米雅如此惊讶。
“海兽?”何宁侧头看向米雅,“你见过?”
“没见过活着的。”米雅说道,“我只是在交易的时候,换到过两枚海兽的牙齿和一小块甲壳。”
至于和谁交易,米雅没说,何宁也没问。
说话间,米雅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何宁,“这把匕首就是用海兽牙做的,刀鞘上镶嵌的是甲壳碎片。”
何宁接过匕首,果然发现了不同,刀身比一般的匕首要厚上许多,刃口十分锋利,刀鞘上镶嵌的甲壳像是打磨过的宝石。
“据说海兽有的力量。”米雅继续说道,“它们能帮助海民找到最大的鱼群,也能驮载重物深入山地和荒漠,还能对抗任何猛兽,一头海兽的价值甚至高过一头幼年猛犸。只是海民防守严密,极少有人能猎获成年的海兽,海兽蛋也相当难得。”
何宁眨眨眼,当真这么厉害?
水陆两栖,上岸就是陆虎,下海就是巡洋舰?要是装上一对翅膀,不是无敌了?
不过海兽也有缺点,“耗水量”是地行兽的五倍,猛犸的两倍。
两人说话的时候,被包围的队伍里走出一个貌似领队的男人,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实,连双眼都罩上了透明的纱,更显得怪。
男人上前两步,向穆狄行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礼,道明了身份。
“尊贵的大人,我们是从南部来的商队,带来了只产于南部的海盐。”
“海民?”穆狄示意骑士们退后两步,“海民怎么会在这里?”
海民的商队也鲜少会到深入大漠,大多是在东部和南部的边境城市交易。海民的体质根本不适应干旱的大漠环境,到这里来纯粹是找罪受,要么就是活够了单纯来找死。
不能怪他们包得像木乃伊一样,不做这样的打扮,根本没办法在大漠中行走。
穆狄的话让对方有些尴尬,为了取得信任,还是将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说了出来。
“我们是听到了东部的消息……”
原来,传言的威力远比何宁想象中大得多。关于谕者的传说和欧提拉姆斯殿覆灭的消息传到南部,引起了海民们的高度关注。四百年来,海民一向奉行“孤立主义”,或者该说,自从亚兰帝国消失之后,海民们就游离在了大陆之外,像是将南部同整片大陆割裂开一样。
东部的牧民和西部的蛮族三天两头掐架,北部的商民只想赚钱,海民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唯一能让海民臣服的帝国都没了,欧提拉姆斯殿?还是算了吧。
欧提拉姆斯殿不是没想过给海民一点颜色看看,可惜海民的战斗力不比蛮族和牧民弱,逼急了大不了全都跳进海里,挥舞着长戟坐在海兽背上挑衅,有能耐你骑着骆驼下来啊?
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里,这仗怎么打?总不能真骑着骆驼下海吧?
第一代欧提拉姆斯大巫都拿海民没办法,更不用说巫力减退的继任者。
不过一直泡在海里也不是办法,耳后有鳃也不可能长期生活在里。
最后,南部海民勉强与殿达成了共识,殿不来找海民的麻烦,海民表面承认殿的权威,每年的贡品也象征性的送上一些,海民最不缺的就是海盐,殿要求的数量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也免得那些巫女总来找麻烦。
这样的协议持续了四百年,没想到突然从东部传来殿覆灭,真正的谕者降临在普兰城的消息。海民们惊讶之余不免想起,普兰城主是亚兰大帝的直系血脉,谕者降临普兰,背后是否有更深的含义?
海民们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才有了深入东部大漠的这支商队。
表明身份之后,海民商队被带回了营地,暂且不论全身裹在长袍里的海民,只是那两头海兽就在营地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黑蜥和绿蜥都跑了过来,四头体型相当的巨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吼上两嗓子,发现彼此的嗓门不相上下,干脆闭嘴,就像高手对阵,长久的对视之后,不约而同的流下了口水。
很明显,馋肉了。
不需要米雅说明,何宁就能确认,这两只变异海龟一样的巨兽不是吃素的。
海民们远离火堆坐下,在骑士们指定的位置搭起了帐篷,吃东西的时候终于取下了头巾,何宁这才看清了他们的长相。
同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肤色很白,发色和眸色都很淡,轮廓相对柔和,不如东部牧民和西部蛮族那么深刻,唯一特别的只有耳后的鳃和蓝色的指甲。
何宁坐在火堆旁,一眨不眨的看着海民们吃东西,或许是被看得不自在了,海民们终于转过头。
何宁摸摸鼻子,这样的确很不礼貌,是他不对。干脆扯下头巾,打算洗漱过后回帐篷睡觉。
却没发现,就在他转身时,海民们全都在看清他的长相和黑发后愣住了。
第六十七章
黑色的长发,如黑宝石一般的双眼,柔和的五官,熟悉的相貌。
这样的何宁,让围坐在帐篷前的海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深藏在海底宫殿中的水晶像。
帝国时代,亚兰宫廷画师和雕刻师几乎全部出自南部海民。亚兰王城焚毁在火焰中,帝国宫殿中的一切也被烈火吞噬。但在帝国南部,死里逃生的画师却保存着仅存的几幅帝王画像和大巫的雕刻。其中就有最后一位亚兰帝王和最后一任大巫的雕像。
比起阿里尔人的抽象派艺术,这些画像和雕刻堪称精致,尤其是帝国最后一任大巫的水晶像,更是栩栩如生,同四百年前的大巫一般无二,与何宁也极其相似。
巫之城的殿下藏着记载帝国历史的羊皮卷和铜板,南部海民则将帝王的画像和大巫的雕像藏在了海底。欧提拉姆斯殿的巫女或许有过怀疑,但在与海民达成协议之后便无法继续追究。况且,海中的宫殿只是传说,除了海民没人能够深入到如此深的海底,殿再不甘心也只能放弃。
欧提拉姆斯殿一直试图将帝国大巫从亚兰的历史上彻底抹去,历经四百年的漫长岁月,她们以为自己成功了,但在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刻才发现,历史是根本无法掩盖的,阴谋终有败露的一天,当谎言被揭穿,后果比想象中要可怕千百倍。
高贵的地位不再,族人的服从和信仰转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无情的唾骂和驱逐,,最忠心的仆人也不再相信她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殿毁灭前,被驱逐的巫女尚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无论那里是否潜藏着死亡的威胁,殿倒塌后,失去了荣耀和地位的巫女只能像罪人一样在荒漠中流浪。往昔为之骄傲的一切都成为了镜花水月,没有城邦和部族愿意接纳她们,即便是同样的流浪者也不愿意同被驱逐的巫女为伍。
欧提拉姆斯的巫女杀死了大巫,联合阴谋者毁灭了帝国。可怕的阴谋与谎言触怒了天,亚兰大陆才会遭受几百年的干旱。一切的真相都在殿毁灭的那一刻被揭穿,欧提拉姆斯巫女们就像是地沟里的老鼠,人人厌恶,人人唾骂,在荒芜的大漠中艰难挣扎,无处藏身。
食腐鸟终日盘旋在她们的头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关押在比提亚城和普兰城地牢中的巫女,比起即将在荒漠中孤独死去的同伴称得上是幸运,至少她们不用面对世人的厌恶,也不会孤独的死去。
闭上双眼,曾拥有的一切再次闪现。族人的顶礼膜拜,族长和长老的言听计从,部族战士肯为了她们的一句话拿起长刀……耀眼的饰品,绣着金线的纱裙,美味的食物……若是欧提拉姆斯殿不曾灭亡,若是那个黑发的男人死在大漠中,她们仍能享受这一切,甚至接替衰老的大巫站在亚兰大陆的最顶端。
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会为犯下的罪孽忏悔,也有人坚信自己没有犯错。
欧提拉姆斯的巫女们都在想些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卷着黄沙的风呼啸狂舞,沙丘缓慢的移动,黄沙遮住了倒下的尸体,食腐鸟在空中粗噶的叫着,越聚越多。
生命之火已经彻底熄灭,不需要多久,欧提拉姆斯巫女们曾存在于世间的痕迹都会消失,就像她们曾经对亚兰大巫做过的一样。
夜色中,又一个巫女倒下了,绿洲营地中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帐篷前的海民看着何宁走远,没有继续吃东西,而是用东部牧民听不懂的语言互相低语。说话间似乎发生了争执,却很快达成了共识。领队站了出来,走向坐在火堆旁的穆狄,在火光勉强能照到的地方停下,弯腰行礼,“尊敬的大人。”
穆狄抬起头,火光映红了他的半侧脸颊,忽明忽暗。蓝色的眼眸闪过一抹金色,鲜红的唇似要滴血。海民耳后的腮顿时紧闭,这是他们感到威胁时紧张的表现。
海民尽量让表情显得镇定,声音中的颤抖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了,“城主大人,刚刚离开的,是否就是降临在普兰城,为亚兰带来雨水和丰饶的谕者,真正的大巫?”
穆狄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直到海民的眼睛开始变化,从淡色变得近乎透明,才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两人说话时,何宁已经悉数完毕,擦干脸上的水珠,清爽的舒了口气。没急着回帐篷,而是走向绿蜥和黑蜥休息的地方,站定之后一捂脸,果然又滚成了一团,打架中。
“阿亚!”
何宁的声音不高,绿蜥却在第一时间跑了过来,架也不打了,兴奋的朝何宁张大了嘴巴。别误会,它不是打架打得六亲不认想咬人,而是被何宁养出了习惯,睡前漱口。
何宁打了个响指,一道水柱冲进了绿蜥的嘴里,绿蜥仰脖,眯起了眼睛。黑蜥紧跟着走了过来,同样张开嘴,何宁笑了,又打了个响指,一道水柱哗啦啦淌入黑蜥的口中。
何宁托着下巴站了一会,对着它们沾满沙土的鳞甲皱眉,两道更大的水柱从天而降,兜头砸下,绿蜥和黑蜥不敢抗议,老实的站在原地被冲澡中。
不是没躲过,奈何大巫太凶残,跑到哪里冲到哪里,而且水流越来越大。
何宁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回帐篷,突然发现绿蜥和黑蜥的眼不对,还摆出了威胁的姿势,发出了低沉的吼声。
何宁脚步一顿,慢慢回头,两头海兽无声无息的站在身后,正伸长了脖子,看着水柱下的绿蜥和黑蜥满脸羡慕。
别问何宁为什么能从这样两张脸上看出不同的表情,总之,他就是知道。
“要冲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