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檀眼睛转了圈,小心地问:“侯将军可是还念着亡妻?”
赵鸢顿了下,点点头。
侯炳臣当年随大王爷征战沙场,久不归京,大王妃顾念侯家血脉,便难得做主为他指了一门亲事,那女子虽不是高门望族出身,但也算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起先侯炳臣并不愿意,怕自己粗莽鄙陋,反而耽误了对方,谁知大捷归来后却对那女子一见倾心,两人便顺利结为了秦晋之好,然而不过一年未到那女子就怀了身孕,却在临盆时遭遇难产,连带着那个孩子一起撒手人寰。
侯将军在边关听闻噩耗自然伤心不已,若不是身负家国重任,想必那时候武将军就要随着发妻一同去了,如今十多年过去,这个伤痛依旧郁结于心,难以化开。
“痴故生爱,爱故系缚。”
无论是小爱还是大爱,世人皆被这些绑缚,然后处处身不由己,瞻前顾后。
顾相檀的这句话让赵鸢似也体悟到了什么,两人久久未言,一路自湖边并肩而行,穿过长廊走到了花园中。
直到看着前头忙活的人,顾相檀才重又笑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
武将军府也有几座葡萄架,比顾相檀在鹿澧时种的还要高还要大,金秋季节,葡萄正是丰收,颗颗滚圆饱满的果实顺着藤架垂坠了下来,顺风轻轻摆荡,晶莹剔透。而此刻羿峥便像只小猴子一般攀附在上面,他身形利落,偶尔倒挂,偶尔侧吊,在那翻来覆去,竟也不会伤到一点果肉,左一下右一下,没多时就采了满满一袋的葡萄裹在衣服里,看得顾相檀是啧啧称。
羿峥在上头晃晃悠悠地瞧到了他们,还甩了甩手说:“要不要一起来呀,我尝过可甜了,正好摘了酿酒喝。”
顾相檀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
赵鸢就见身旁这人捋了捋衣襟,竟然开始卷袖子。
卷到一半,手臂被一手挡住了,顾相檀回头就对上赵鸢微蹙着眉不赞同的表情。
顾相檀笑了:“无事,你忘了吗,以前我们院里的葡萄熟了的时候都是我和苏息一起摘的。”当然,只能乘着傅雅濂不在才能爬上去。
见着顾相檀脸上久违的光芒,赵鸢犹豫了下,片刻松了手上的力气。
顾相檀安抚地拍了拍赵鸢,左右瞧了瞧,反正无人,便在衣摆上又打了个结,待准备妥当后,抓着两旁栏柱就爬了上去。
他当然没有羿峥的身手矫健,又常年吃斋持素,四肢的力气总缺了那么些,不过顾相檀凭着小时的经验,加之还算小心,这藤架也结实,慢慢悠悠地还是被他登到了顶。
顾相檀自上而下俯视着赵鸢,就见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自己,眼专注一眨不眨,满脸谨慎。顾相檀对他弯起眼笑了笑,抬手摘了一颗葡萄剥了皮放进嘴里,继而就皱起了鼻子。
“又酸又甜……”
羿峥还有心力关心顾相檀的动向,远远道:“莫要挑那些团成一团的,要采分散的那种,果肉紧实的才甜。”说着,还指手画脚起来,“喏喏,过去那一串,就在你后头,这个适合直接吃,还有左边一串,摘了给我,这个泡酒好。”
顾相檀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不介意羿峥使唤,有些迟缓地转过身,调整好姿势后才慢慢摸到了那处,接着问:“这葡萄是你种的吗?”
“对啊,”羿峥道:“原本是在我们之前住的府衙内的,我看着就要熟了,便央求将军移栽过来的。”
“嗯,难怪这些比寻常葡萄种的还要好。”
听着夸奖,羿峥嘿嘿一笑,麦色的脸上阳光明媚:“种些葡萄算什么,我还会种麦子,种水稻,种很多果树庄稼。”
羿峥的口音大体已是同大邺官话差不离多少,但若细听还是能察觉得出有些抑扬顿挫很是特,怕是因此遭受了不少非议。
顾相檀笑道:“医医术了得,没想到农耕之术也如此精通。”
羿峥也不藏私:“这些都是我在南蛮的师傅教的,他会的比我还多,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学完他就死了。”
“哦?看来南蛮人的确不少。”
羿峥哼了声:“大邺许多人刚愎自用,总觉着南蛮是穷乡僻壤凄风苦雨,其实哪里都有厉害的人,若是每一个像当今皇上这样不思进取,只想守着安乐过活,再厉害的家业都要被败光。”
羿峥说完,又想起不对,侯炳臣告诉过他进了京便不能这样说话了,更不能议论官员和皇上,于是忙偷偷去看顾相檀,却见他只是笑着,笑得淡然平和,丝毫未有不快之色。
“都说大邺的灵佛善解人意是世间的活菩萨,我原先觉着也不过如此,现在同你说话,发现的确舒服,至少比那些总爱拿架子满口酸文的达官贵人好太多了。”羿峥忽然感叹。
顾相檀看着他:“同你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接着两人便相视而笑。
顾相檀摘了眼前最油光水亮的一串葡萄朝下头仍是盯着此处的赵鸢摆了摆道:“渊清……”他本想说,这一串给你吃,接着啊,谁知,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忽的脚下就一个打滑,整个人自藤架的间隙处歪了下去。
这架子约莫一丈不到,不算太高,但人要是这么砸下去,断只手断只脚还是没问题的,摔得不好,直接死了也不是无可能,但是顾相檀四肢悬空的一瞬间,却并无任何异样的感觉,莫说害怕,连紧张都没有,不知是死过一次了,还是发生得太快的一切都没来得及。
而一道人影在顾相檀摔下的瞬间也跟着跃起,一脚踏在栏柱上借力攀高,又在空中一个旋身,稳稳地把那坠落的人给接在了怀里,然后两人一同落地。
伏在那人的怀里,听着对方的心跳,一时间顾相檀忽然就明白了,因为有这个人在一旁,而任何时候他能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所以自己才变得这样有恃无恐的吧。
顾相檀抬起头,一眼就对上赵鸢不快地目光。
羿峥也被惊到了,纵身跳了下来,围着两人转了几圈:“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啊?”
赵鸢却不理他,只掐着顾相檀的脸迎着阳光看去。
就见白净的额头一角掀起了一小块皮,不算严重,但嫣红的血丝还是慢慢渗了出来,想必是方才不小心被藤枝给擦到了。
顾相檀倒未觉着什么,顺着赵鸢的视线还想自己伸手去摸,却被猛地抓住了手腕。
赵鸢直接反手牵着顾相檀就往前走,离开葡萄架,直接进了自己在不远处的小院。
那院落朴朴素素,有些空落,只种了几排青竹和桂花,沿途行来一路幽香,而房内更是同赵鸢在鹿澧的内屋差不多一般,没什么太多的装饰,瞧着很是简洁,细看又能发现一桌一椅都是好东西。
赵鸢让顾相檀坐下,吩咐毕符先去打了水,自己则亲手绞了帕子,替他把额头的细尘先给擦净了,然后又拿出怀里的伤药来给他抹上。
顾相檀嘴角都要扬起苦笑了,这才多久,又要渊清给自己擦药,不过这家伙这般未雨绸缪随身带药,不会就是因为自己总是要小伤大伤不断吧?料想得还真准。
自赵鸢衣袂间瞥到站在一旁的毕符,顾相檀还不忘吩咐:“我摘了不少葡萄,就在架子那儿,去拿回来吧,晚了给你家少爷酿酒吃也行。”
说完,却听脑袋上飘过一声若有似无的无奈叹息。
、游湖
擦了药后,顾相檀莫名其妙就在赵鸢这儿耗了一下午,其实想来两人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你看书来我看经,赵鸢的书房燃着浅淡的石叶香,此香凝安心,很是沁人,顾相檀闻着闻着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躺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屋内烛火幽幽映出一片昏黄,外头天色擦黑,竟一觉到了傍晚,赵鸢坐在案后正俯首写着什么,再抬头却见顾相檀睁着眼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沉静若水,如清风拂过心田。
赵鸢搁下笔,起身朝他走来。
顾相檀掀开身上的锦被,任赵鸢把他拉了起来,查看了头上的伤处,不流血了,只是鼓起了一个白果大小的包,看着颇有些突兀和喜感,不过好在有额发能遮挡着一些,走出去才不至引人注目,赵鸢又弯下腰亲自替顾相檀拿来了鞋给他穿上,整理好了皱起的衣裳,这才下了床。
顾相檀看着他,用刚睡醒还有些懵懵地声音问:“你可是用晚膳了?”
赵鸢说:“没有,外头去吃。”
说着喊了牟飞进来,牟飞道:“马车已是备好了。”
顾相檀随着他们一起出去才晓得原来侯炳臣等人早已整装待发,就候着自己醒了。
依旧坐上赵鸢的轿辇,行了一盏茶左右才到了目的地,掀了帘望出去就见晚风习习,碧水悠悠,竟是到了城边的青秣河旁,河上花木飘香,小船轻荡,即便已经入夜,但仍可见一派水色烟笼的景象。
一艘两层高的华丽画舫渐渐行到近前,侯炳臣说:“今日本是则儿吵着说要来游湖的,现下自己倒跑了,我想着反正高兴,不如大家一起热闹一下也好,就还是来了。”
说罢请顾相檀登船。
比旁人多活了十年,顾相檀却还真没游过湖,画舫很大,上头还有小厮婢女和武将军府里带来的素食厨子,吹吹河风,尝尝美食,的确是悠哉恣意得很。
用完晚膳,顾相檀站在甲板上放目远眺,观察着往来游船,看着看着月亮却躲进了云层,天上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来,雨势绵密,如细绸般扑在面上,顾相檀伸手抹了抹,却未有进屋的打算。
下一刻却雨幕顿消,一把油纸伞悬在了顾相檀的头顶上,侧头一看,赵鸢执着伞柄就立在一步开外,伞罩着顾相檀,没多时,自己的小半肩膀反而沾了个半湿。
“回船里去吧。”赵鸢说。
顾相檀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欺近赵鸢,待伞叶把二人都笼住了后才道:“下了雨,反而别有一番精致呢。”
只见远处层层雨幕浇出薄薄的白雾,衬着河上游船灯盏点点,青烟缭绕,美不胜收。
“你瞧,别的画舫上不也有那么多人冒雨赏景吗?”说着指向远处一搜浅红的精致小舫,那船不过离了此地三四丈远,还能听得上头传来悠悠的琴声。
然而顾相檀话才落,赵鸢就蹙起了眉,就见那小船竟然越驶越近,眼看着就冲着自己这边来了,下一刻,船身一个颠簸,一阵闷闷地巨响传来,顾相檀晃了晃,被赵鸢一把抱住才没有失了平衡。
他这边才站稳,那头就有人吼了起来:“撞上了撞上了,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啊!”
顾相檀和赵鸢对视一眼,一齐向船尾走去,侯炳臣也出来了,正指挥着两个副将下去救人。
见了顾相檀,侯炳臣解释道:“擦碰了一下,我们的船无碍,对面的好像摔下去了两个人,王副将和商副将水性都极好,让他们去应该能行。”
果然,没半刻两个副将就把人提了上来,一番利落地急救,对面落水的那个小厮很快就醒了过来,都不需羿峥出手。
侯炳臣将人送了回去,又确认了对方的船也能继续行驶,便打算打道回府,谁知,一人却唤住了他。
“这位爷且慢,您救了我们的人,我们小姐想请您上船一叙,聊表谢意。”说话的是一个丫鬟,十三四的年纪,梳着两个小髻,看着颇为机灵。
“哟,撞个船也能走桃花运。”羿峥轻轻哼笑了一声,“哪儿来的小姐这么直接大方啊。”
那位王副将那画舫打量了圈便低语道:“红屋绿瓦,金栏银阶,虽比不得这般华丽,但去年我们在陈州城内也见过类似的,你忘了?”
被他这么一说,羿峥想起来了:“噢,原来是妓……”
话说一半,被侯炳臣侧头以眼止住了,羿峥不甘地吞了那不雅的词,但后半句还是小声地吐落了出来:“难怪这么热情了。”
侯炳臣倒没有因对方身份低微而有所怠慢,仍是有礼地抱了抱拳:“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小姐不必客气。”
那丫鬟还待再说,却被一道低柔地嗓音打断了。
“杜鹃……”
小丫鬟忙应了一声就往回跑,没一会儿,帘幕微动,扶了一个纤腰楚楚珠翠辉辉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那女子一袭红衣,撑着一把同色的小伞,步履婀娜,初初望去竟有一派绝世佳人般的风华,谁知一抬头,却眉目浅淡,唇色微白,算不得丑,但与其那玉软花柔的嗓音和身姿相去甚远,难免负了期待有了落差。
一时间顾相檀便听得两位副将都发出了一声类似遗憾般的叹息来,然而紧跟而起的却是另一道吸气声,仿佛极度惊骇一般。
顾相檀看向那抽气的人,竟然是薛仪阳,就见薛仪阳面露惊异之色,死死盯着那出现的红衣女子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继而又看向侯炳臣,他背对着此处见不得面貌态,但从其突然僵立的背影上也可窥得些不同寻常的表现。
顾相檀眉眼一动,最后望向那女子,将其从头打量到尾,目光最后落在她手背上一处梅花样的胎记上。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地问。
顾相檀这才发现,赵鸢之前为怕他掉下船,一路走过来都是牢牢地拉着他的手,人也贴服在他的背后,那头说话时顾相檀未动,赵鸢也没离开,如今一开口,与那清冷的语调截然不同的熏热气息阵阵拂过耳际,搔得顾相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顾相檀稳着心,努力用淡漠的语气回道:“我还想晓得你五哥怎么了呢。”
话落,薛仪阳正转头回望过来,寻到赵鸢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个交互,顾相檀这下看清了,薛仪阳的眼中不止透着惊愕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情绪,似怀疑,也似隐隐的悲伤。
待得薛仪阳转开视线,赵鸢才道:“这位女子和我们一个故人有些相像。”
“哦?”顾相檀生起了兴趣。
然而赵鸢却不再多说了,只拉着顾相檀退了一步道:“雨下大了,进船吧。”
赵鸢难得下了些力气,顾相檀竟抵不过,他心内思量了番,也未挣扎,便随着赵鸢去了,只是走时无意间踢到了一枝落地的烛台,那烛台摇摇晃晃了两下,没有倒,里头的蜡烛却翻了出来,顺着甲板咕噜噜滚了一圈,最后沿着船岸“咚”得落进了水里。
这动静在四面寂静时显得极大,让对船的人也看了过来,包括那女子和丫鬟,顾相檀也转过头去,正同那女子对上,那女子起先似未认出他,待又看了看,眼中猛然闪过一丝惊诧,不过很快又隐没了下去,匆匆别开了头,唇色褪得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