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灯芯轻轻地爆了一个灯花,顾相檀拿过竹签挑了挑,慢慢道:“京里也很好,你去看过赵则了吗?哦,对,方才便是你在逗他吧?他现下的功夫好像很不错了,师傅也夸他厉害,改明儿你们比比……”
顾相檀的声音低低缓缓,从赵则、到薛仪阳,再到傅雅濂和自己,将这三年所发生的事儿一个一个说道过来,巨细靡遗,点滴不漏。
赵鸢也认真地听着,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相檀,直到他说累了,慢慢软了身子靠回了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还在呢喃不断,半晌后才没了声息。
赵鸢起身,小心的把人抱起放回了床上。
“渊清……”
顾相檀阖着眼又幽幽地喊了一声。
赵鸢心头一跳,轻应了,低下头去落了个温柔的吻在他唇角。
、等你
顾相檀一夜安睡,醒来时已天光大亮,而屋内却只有他一人在,左右看了看,一片静谧,桌上有未燃尽的蜡烛,顾相檀呆坐了一会儿,喊来了苏息。
苏息安隐伺候着他洗漱,间或说道两句外头听来的趣事儿,与无数个早晨一般无二。
顾相檀瞥了眼站在门边垂手而立的衍方,没怎么于他们一起说笑,临到末了才吩咐了句:“曹将军回了,今日许是要上朝,我也去看看,备轿吧。”
自须弥殿一路行出,顾相檀看着窗外春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摸了摸袖中的紫玉佛串,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到得乾坤殿外,不少官员已侯在那里,曹钦也在,正被人围拢成一团说话,而顾相檀一出现,那些人又立时陆陆续续地走过来见礼,顾相檀皆一一颔首回了。
远远地,目光同曹钦的对上,对方竟抛了个媚眼过来,内里含着各种了然的深意。
顾相檀故作不明地回了个疑惑地表情过去,好像没懂御国将军的意思。
曹钦一怔,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得一旁人云里雾里,问了却只得了句摸不着头脑的“有意思”之后,搞得一伙人也只能捧场地跟着一起傻笑起来。
太子也在一边,负手而立,两边的侍卫肃容威武,让人只敢绕着走,也就顾相檀还能若无其事地上前开口。
“听说前几日皇孙病了,眼下可好些了?”
太子顿了下,侧头看了眼一旁的和喜。
和喜忙代着回答:“回灵佛的话,皇后和太子妃日日守着呢,皇孙自然好多了。”
顾相檀却看着赵勉,蹙起眉,面露不满。
太子也知晓自己似是露了马脚,不由解释道:“本宫近日在兵部正忙着核校名册的事宜,几天都没回乘风宫了,连觉都没睡多少,哪里有那么清楚的。”
顾相檀淡淡道:“皇孙年纪虽小,但父母长辈的教养不可少,太子操心国事是好的,不过也要注意身子。”至于是他自己的身子还是皇孙的,就看个人理解了。
这几年来,顾相檀对赵勉一直时不时会叮嘱提点几句,只是口气却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他这般不客气的教导言辞常常让太子殿下很是下不来台。
赵勉当然是不乐意的,但是他也明白他的父皇在此事上从来不向着自己,他越是发火撒泼,顾相檀就越会拿些刁钻难办的功课来为难他,让赵勉的蠢钝愚笨显露无疑,然后越发要求他精进,久而久之,没人撑腰又欺软怕硬的赵勉也是会学乖的,见了顾相檀,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心里的不满日益加深,但面上却是半点专横之气也不敢有,看着反而老实了不少。
宗政帝对此自然乐见其成,他不怕灵佛苛责太子,怕就怕他漠视放任,至少在群臣百姓看来“灵佛不满,表明他将太子牢牢记挂在心,期盼他做一个明君,否则哪愿意出言指教”,这也是宗政帝要的结果,也不枉他努力忍受傅雅濂、薛仪阳等人这些年在朝中的胡作非为了。
上了朝后,众官早已形成了默契,各自皆眼观鼻鼻观心,先等着薛仪阳开口。
果然,下一刻薛仪阳便出列,井井有条地开始弹劾起近日所查实的官员和临县大案,在他说道“前几日权赞寺所捐纳的灾银在发往罗棠县半途便不翼而飞”时,还不等顾相檀说话,宗政帝倒是先跳起来了。
“岂有此理!佛寺所捐纳的灾银竟也敢盘剥?!何人如此大胆!”
薛仪阳一顿,暗忖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银子是被人盘剥的了?皇上看来真是够心急的,怕是等了这么久,难得寻到了机会吧,不过话也没算说错。
“据臣这些时日所查,罗棠、坎香、批游……等县,盗贼泛滥匪患频发,而官车到达门外,却城门紧闭,不仅不让救治的僧众入内,连流民都跑不出来几个。”
“——砰!”皇帝狠狠地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大喝道:“这是要造反了!”话毕,又叫道:“睦王何在?”
三王党派立时便有人出列道:“皇上息怒,三王这些时日身子抱恙,告假未能上朝。”
“又病了?这是病了第几天第几回了?”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结果,宗政帝发了一通的火到头来还是没敢往东边十二县派人,只把三王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这瘟疫本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如今还避守城门,不是找死么,说罢又去看顾相檀,想让灵佛给出出主意,顾相檀却只默默地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宗政帝只能怒极之下,愤愤然地退了朝,说待三王痊愈便尽快来处置。
出了乾坤殿,迎面就遇上了曹钦,顾相檀于是不客气地开口便问:“这便是他偷偷回来的缘由?”
曹钦哼哼一笑:“你自个儿打听呗。”
见顾相檀拧眉不说话,曹钦又道:“我可是听说当初你回鹿澧的路上捡了些鸡鸣狗盗的好汉回去,怎么,到头来竟没用上?”
曹钦所说的便是那些在山里袭击过顾相檀的庄稼汉,在之后他应了承诺让人将他们带到了武军营中,结果自然是过不了军中的验查,不过赵鸢还是把人留了下来,一方面给军中打打杂,也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一方面也算考校他们人品韧性,不出半年,那些人便脱胎换骨,也有了些军人的模样,于是顾相檀便让人传信过去相询他们是想继续做这些杂役的活计,还是回到家乡。
有选择留下的,也有选择回东县的,更有选择回东县参军的,人不多,不过三四个,但是顾相檀却明白,他们了然了自己的个中深意,是聪明人。
只是人去了东县距今时日还不算久,也不过只谋到寻常的兵卒做做,稳妥为上,一般几个月才会来给顾相檀一次消息,之前他还在想这都快小半年了,怎么没有动静,方才听得薛仪阳的话,才明白过来,怕是那里情形有变。
正思忖着,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对方见得他们过来帮俯身行礼,最后又把视线落在了曹钦身上。
顾相檀瞧瞧明显在此地等候多时有事相求的关永侯,又瞧瞧一派风流倜傥却潇洒不羁的曹钦,再想到那一片痴心的梅小姐,心内不由低叹了一声,摆摆手,先同对方告了辞。
然而拐了弯没走几步刚要上轿,却被另一人唤住了,回头一看,竟是赵溯。
赵溯如今也混到了一个小官做做,随同众人一般,每日也要上朝,虽不过是个没有实职的五品散官,但这套紫红的大邺官袍穿在赵溯身上,却比旁的权臣更多了些说不出的气势。
赵溯走到近前,顾相檀扬起笑脸,对他点了点头。
赵溯将他上下好好打量了一圈,忽的道:“灵佛怎的瘦了?”
这话说得同傅雅濂一般无二,连里头关心的语气都几乎一样,顾相檀不傻,怎会听不出呢,但是他却面不改色道:“修佛之人,胖些瘦些有何妨。”
赵溯顿了顿,又细细看了遍顾相檀的眉眼,终于还是把更多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这三年,他同顾相檀的联系依旧是那么些,并未随着赵鸢的离京或是时间的消逝而有所拉近,偶尔赵溯也会去须弥殿请安,说些三王的消息予他听,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
因着顾相檀实在太忙了,在宫内的时间少之又少,赵溯每次看见他,都觉着这个少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变化着,就像一株半阖的雪莲花,一点点的破土发芽,生根开花。
“听说三世子近日也病了?三王的病都未好,儿子又病了,府内可要长点心了。”顾相檀道。
赵溯说:“嗯,病得可不轻呢,自从薛大人上奏封查了三王其下的茶庄、钱庄、米庄,断了他的不少财路后,都快小半年了,他这病也没见没好过……”
顾相檀颔首:“眼见着要入夏了,天干燥热,怕是更难好了吧。”
“入夏不算,入了秋,再加把火,一个不察,或许还要病入膏肓。”
听着赵溯的话,顾相檀不由弯起眼,笑得很是高兴,一抬头却见对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御国军回了京,也不知武军何时班师回朝呢?这几年,赵某即便在京中都处处耳闻六世子功绩,真想见一见世子如今的风采了。”
顾相檀淡淡转开眼:“我也不知,不过该回来时便会回来的吧。”
赵溯瞧着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见顾相檀说完就甩了甩袖,当先掀帘上了轿子。
赵溯只有俯身恭送,默默地看着那人慢慢走远,继而眼中闪过一丝沉暗之色。
……
而顾相檀回了须弥殿便进了屋,让衍方不用守门,又吩咐苏息说自己要念经,没事儿莫要打扰,然后就径自拿起经书看了起来。
这么一看就到了晚上,门扉轻轻开合,拂进的微风吹得桌上荧荧的烛火忽的一个摆荡,顾相檀放下经书再抬头,面前已是坐了一个人。
外头下着靡靡细雨,赵鸢的肩头落了几滴雨点,顾相檀一手撑着下颚半伏卧在桌上,一手探出去抓过对方身前长长垂下的头发,轻轻地抹了把,将发尾上的濡湿都抹在了手心。
赵鸢抓住他的手握住,问:“吃过晚膳了么?”
顾相檀摇摇头。
“等你。”他说。
、法子
苏息和安隐进屋来送晚膳的时候,瞧见坐在一边的赵鸢皆是吓得不轻,也不知这位主子是何时回来又何时跑进他们殿里的,然而再看自家公子,顾相檀的态虽依旧自若,但眉眼中含着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的,嘴角不自禁的翘起,整个人都透出熠熠的采来。
两个侍从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瞧出了同喜的感受,不枉公子这么提心吊胆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息和安隐走后,顾相檀和赵鸢一同用膳。
赵鸢的筷子才拿起来,碗盘中便多了好些吃食,以往用饭总是他给顾相檀布菜,此刻见对方笑笑着对自己道:“难得回来,可要饱些口福,我这儿虽算不上好,也不见荤腥,但比陈州总是强上那么一点儿,要是什么时候再走了,也好有些惦念。”
赵鸢挟起那瓣银丝藕片,听出顾相檀话语里隐含的不乐意了。
“谁告诉你的?”赵鸢问。
顾相檀见他夹着菜不动,筷子一探,又把藕片给夹回了自己盘里:“不是你自己昨日说的么,要办些事,露不得脸。”
赵鸢顿了下道:“我没说办完就要回陈州。”
“那是要去哪儿?”
顾相檀向来聪慧绝伦,赵鸢也没想要瞒他,更知晓瞒不住,于是道:“你不是猜到了么。”
顾相檀轻轻地“哼”了声:“今日在朝上,薛大人说东县如今城门紧闭,灾银进不去,灾民也出不来,你又要如何去那里查探消息?”
赵鸢垂下眼,还是动手给顾相檀夹了他爱吃的菜:“总有法子。”
顾相檀蹙起眉:“若想知晓羽林军动向,我可以让牛大柱他们多传些消息出来。”那些庄稼汉虽不过还只是军中喽啰,摸索势必要费不少时间,但比起赵鸢单枪匹马前去总是稳妥的多。
赵鸢却摇摇头,看向顾相檀:“此次同南蛮人交手,他们大败逃窜之后,我军在搜查其营帐时发现了不少往来于大邺京中的信件。”
“是赵典?”顾相檀皱眉,然而除了他,也无旁的人了。
赵鸢道:“三王这几年按兵不动,一来是没有以前那么多银钱了,二来,怕是同南蛮人谈下了什么条件。”
顾相檀冷笑:“他不动兵也好,之前胡天董还健在时,羽林军就未有动过几次,在边关杀敌奋战的一直都是武军和御国军,赵典既然怕战争折损他的兵士,那么就让他好好清闲个够。”
只是用兵要银子,养兵同样要银子,就像昨日顾相檀对赵鸢所说的那般,这几年来傅雅濂和薛仪阳没少清扫朝中的蛀虫,多少钱庄、赌坊被封,多少贪赃枉法之徒被查,傅雅濂并不只冲着三王去的,宗政帝的人同样遭殃的不少,皇帝气闷在心却发作不得,但三王可不怕,偶有几次几乎同薛仪阳和左相杠上了,但是如今京中禁军可不全是由赵典做主了,当年顾相檀安插的那些人,谁的命令都不听,谁的忙也不偏帮,唯以副统领陈彩马首是瞻,当然三王的余威仍是犹在,却无法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了,做起事来总也要瞻前顾后下。而眼下没了多少银子,就东县如今民不聊生的条件,赵典这兵就算想好好地养,又能养到何时去呢?
顾相檀想到什么,忽的弯起眼:“我听说赵典手里可多了两个才。”
这事赵鸢知晓:“左副将占星虎,右副将栾禹。”
“不过这二人的关系却不怎么和睦,毕竟羽林将军的位置只有一个。”一山不容二虎,连顾相檀都能猜度到的事,赵典这样的老狐狸想必一定知道,将士要真阋了墙,军心若是再涣散,赵典便要功亏一篑了,所以他狼子野心不灭,必定会趁自己还有实力时奋起一搏。
想到此,顾相檀猛地朝赵鸢看去:“你要做什么?”眼下情形,赵鸢不可能任其为之,必是会想法子阻止。
果然,赵鸢道:“我已让人仿造南蛮主帅司朊的笔迹给三王去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