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梁文昊已然憔悴了许多,下巴上胡子拉碴,眼下带着青紫。他闻言惨淡地笑了一声,直起身体,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对上战青透着寒意的眼睛慢慢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要怎么才能告诉你?我自然是喜欢阿白的,可他被戎狄抓住,绑着押到阵前杀了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去做……我总是害死他……”
“你说‘总是’……”我一步一步地上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语气里真的能够带上杀意:“是什么意思?”
那三人愣了愣,转过头看我。
梁文昊仿佛没听懂我的话似的沉默了一会,随后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将目光收了回来,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从前有一个兄弟,他跟战白有点像,傻乎乎的,明明是个农家出身的小兵,却不怕死地上来和我套近乎,说是喜欢我……结果、结果就真的死了,替我死的,长枪从他的后背穿过,将整个身体都扎透了,那股力道带着他摔到马下,滚了几圈……他们其实也不是很像,就是性格有一点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头一回见面梁文昊便说喜欢战白,怪不得当日战白回来后提到他便欲言又止。
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只是我们总看不透罢了。
“你怎么敢……”他的话没有说完,战青便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闭嘴,不许你这种人污了阿白的名字!”
梁文昊一把攥住战青拿剑的手,将刀刃横在自己的脖子上,面色淡然道:“那你就杀了我吧。阿白去宁安的前一天晚上来找我,说想叫我好好活下去,可我活不下去了。”
战青冷笑,粗暴地抽回长剑:“你凭什么活不下去了?你算什么东西。”
梁文昊的手上立刻多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汩汩地淌着血,他却全然没有感觉一般,只木然地看着战青,开口道:“我觉得,我是喜欢阿白的。”
“阿白用不着你喜欢,也用不着你的施舍。”我吸了口气上前拉开战青,将梁文昊甩到地上,为了让他听清楚,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他那时在陈仓守军之前喊出‘援军将到’的时候,想的一定不会是你。”
梁文昊忽的就惶然起来,好像我说出了什么他一直竭力避免忽略的事情,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喃喃念着战白的名字,那层漠然的壳子肉眼可见的龟裂开来。终于,他跌跪在地上,一手撑着青石地面,一手捂着嘴,牙缝中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像是垂死的动物般无力地委顿下来,忽的吐出一口血来。
嫣红的血洒在未化的白雪之上,颜色格外的妖艳。
风悲日曛,栏槛凄凄。
维雅静静地看着,微微将脸侧向一边,幽幽远远地叹了口气,在梁文昊低低的哽咽声中说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你这幅样子,是为了那个兄弟,还是为了战白,或是为了你自己?”
战青冷眼看着,快意道:“问这个,还有什么必要么?总归战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维雅沉默了半晌,突然在悲愤的气氛中开口道:“你们打算骗他到什么时候?叫他完全忘了前一个未免强人所难,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已然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战白就真要走了。”
梁文昊猛地抬头,顿了顿,颤着声音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战青恶狠狠地瞪了维雅一眼,维雅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梁文昊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
情势僵持,我沉默了又沉默,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开口道:“战白,没死?”
“你不知道?维雅没告诉你么?”战青收起剑,冷冷扫了梁文昊一眼,有些讶异地转向我说道。
我狐疑地看向维雅。
维雅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以君墨清牌笑容笑眯眯地对我解释道:“临优知道战白的身份,原本是想借杀他看能不能逼着梁文昊妥协,后来见此路不通,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没真杀了战白,而是将刀锋略微偏了一些……
临优原本是达斡尔部老首领和汉人奴隶的孩子,在戎狄部落中地位不高,在宁安潜伏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回去也没能讨个好,前些天那一战里他被统领拉着挡了一箭,就这么死了,他手下楚达伦心有不忿,率部投靠了大庆,顺便就把战白也一起带了过来。他的伤不重,我一出手,很快就重新活蹦乱跳了。
战白虽没死,也算是死里逃生,对梁文昊算是真的放下了,不过战青觉着这么放过梁文昊太简单了,便联合了我一起把战白没死这事瞒着他。你一直昏迷着,所以才不知道。”
我:“……之前你为何在言语之中诱导我?”
“有么?”维雅偏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大概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意思吧。”
我:……
想打死他一定不是我的错。
“战白现在在哪儿?”梁文昊踉跄着爬起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维雅的衣服,急急地问道。
“他说要去闯荡江湖,今日,或许明日,又或许后日就会出发吧。”维雅笑着说道:“至于他在哪儿……”
战青冷冰冰地打断他:“不要说出来。”
梁文昊松开手,没有同战青争论,而是转身向着后院客房跑去,像是一秒钟也不想等似的。
等他的身影消失,维雅才慢悠悠地说道:“唉,我有告诉他,战白这会儿不在陈仓,而在天水吗?”
我:“……你刚刚为何不说完,梁文昊怕是会把整个陈仓翻过来。”
“为什么?”维雅嘴唇轻挑:“大概是因为,我也很讨厌他这样的人吧。”
我忍不住认同地点点头,脸上却跟着露出一个微笑。
就算人生没有亲妈作者、主角光环,这世上的事情,未必也就不能完满。虽然不该对世界充满幻想,但也至少不应该对它失去希望。
比如战白最终还是活着,比如梁二渣被耍了一场,再比如我们所有人还能再见到面……
风静天高,岁月静好。
这时,那个一直傻傻立在旁边、完全没有存在感的药童才回过来,苦着脸对维雅抱怨道:“维大夫,你怎么连我也一起骗啊,我刚才都要被你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吓哭了。”
“演戏总要做全套,你脑子又笨,难免就露陷了不是。”维雅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道:“等圣上回来,我就可以抛下这个烂摊子离开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少年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点点头:“说定了,那圣上什么时候回来?”
“照君墨清那个老狐狸说的,大概快了吧……”维雅说到一半,话忽然一顿,目光投向了前方紧闭的院门。
我们都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无章,来人显然心绪不定。我们正疑惑着,就看到慕容狗蛋一脚踹开了院门,见到我就是一愣,随即跪倒在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道:“战玄大人,维雅大人,主子他,出事了!”
、第85章 影卫大结局
由于刚刚骗过人和被骗过,我们都怀着对这个世界森森的不信任感,一言不发地看着慕容狗蛋。
气氛比较尴尬,慕容狗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全都没有半点反应,木愣愣地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了看,随即不安地咽了口口水,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圈一下就跟着红了,然后垂头哀切道:“战玄大人,主子跟着楚达伦去了城外一处山洞中取先皇的遗诏,不想楚达伦大逆不道,竟然寻隙触动了什么机关,整个山洞都塌了,主子如今生死未明。既然您已经醒了,不如跟我过去看看吧。”
楚达伦,临优的手下?果然他是假装叛逃的吗……
我皱了下眉,心里有些动摇,正想跟着慕容狗蛋过去,维雅却伸手拦住了我,对着慕容狗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啧,你说谎呢。”
慕容狗蛋猛地睁大眼睛,却又立刻垂下了眼睛,抿唇问道:“维大夫何出此言?”
维雅施施然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唉,你演得可真像 ,说哭就能哭,可惜了……若圣上当真有事,你不找急着我这个现成的医,却要拉着战玄走,这不是很怪么?再者,我已经将君墨清的话传达给了他,他当知道临优至少有一句话说了谎,怎么还会对楚达伦没有半点防备,竟然这么容易便入了套?我当时就觉得怪,为什么圣上会选择御驾亲征,又亲自跟着楚达伦前往陈仓城外,原来是——”
“维大夫。”维雅的话说到一半,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你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
我转头望去,讶然道:“老大?”
老大满身尘土风霜,显然是刚刚赶到,太过疲惫眼睛里还带着些血丝,可往那儿一杵气场就比狗蛋强了不知道多少,目光扫过,维雅便蹙了下眉不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过了一会,他才试探着开口道:“你莫不是战赤?真是久仰。”
老大抱拳行礼。
维雅点点头,接着说完后半句话:“原来你就是那个把小世子吓胖了的人。”
老大:……
维雅站起身来,眉眼弯弯,语调却如冰:“你不是被圣上安插到君墨清身边,负责盯着他么?怎么跑这里来了,总不会是灭口来的吧。”
老大道:“主子从未对君大人有所怀疑,也相信你能够保守这些秘密。”
维雅挑衅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不小心说给了一两个朋友听呢?”
老大不动声色地回答:“那我相信,维大夫的朋友们嘴巴也一定是很紧的。”
维雅眉头一挑。
老大淡淡继续道:“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呵,好得很。把我弄到这里来给他干活,这会儿又把我一脚踹开……”维雅脸色微变,随即一甩袖子,不依不挠地咬牙道:“我那个倒霉师兄怎么说?”
“便是君大人遣我来的,他已经认了。”老大波澜不惊地开口,不再和维雅纠缠,又将目光转向了慕容狗蛋:“去给战玄备马。”
“好啊,我是不管他了,君墨清愿意给谁擦屁股就让他擦去吧,一辈子劳碌命也是他活该。”维雅哼了一声,随即对我幸灾乐祸地一笑:“战玄,安心去吧。年年初一十五、清明上坟,我会记得给你烧纸钱的。”
从酱油状态恢复过来的我:……
不不不不,稍微等一下,为毛要跟我说这句话?我的话语权呢?剧情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小伙伴们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来得及吐槽啊!晋王到底拿了便当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以为是薛定谔的便当吗?特么请给个准信我好决定自己要不要痛哭流涕悲伤逆流成河啊怒摔!
可惜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就被老大和狗蛋联手拐卖……不对,是带出了陈仓城,半个时辰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站到了一个塌方了的山洞前头。
洞口全让大块的石头给埋了,就只剩个一人大小直上直下的口子,寒风呼呼地往里头灌。
我依旧处于省略号状态,在风中默默凌乱。
老大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开口问道:“阿玄,你知道当主子的人,同当主子的下人有什么区别吗?”
我转头看他,默默思考。
区别,额,告别单身迎娶高富帅登上了人生巅峰?
老大叹了口气,一脸深沉道:“区别就是——你以前给他干活,现在给他干,并且没有工钱。”
我:……
老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我的手里:“这些是你这些年的月钱,我全收着,今后我便不能在你身边看着了,你可拿好了,以后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捏着钱袋沉默了一下,忍了忍,还是开口说道:“老大,里面只有三文钱。”
“这就够了,你要明白我的苦心。”老大心虚地轻咳了几声,随即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有了这三文铜子,你今后没钱了,就能买个破碗,蹲在街边……”
蹲在街边和丐帮大侠竞争上岗马的……老大你绝逼是把我的养老金都拿去买汤打赌用光了吧!
我用谴责地目光看着他,正打算说些什么,老大就移开了视线,当机立断地一挥手。
慕容狗蛋抓住时机,突然发难,一脚便把我踹进了洞里。头顶碎石同时如雨般落下,我猝不及防,此刻已经来不及重新出去,只能顺势栽入了山洞深处,沉沉压下来的黑暗,几声巨响之后,一片寂静。
我倚着洞壁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被严严实实封住的洞口,欲哭无泪。
世界为何如此残酷,老大你就算不还钱也不能拿便当抵债吧,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做朋友了?信不信我让你也跳一次试试啊魂淡!
正悲催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过来,我在这里。”
这出乎意料的声音让我愣了愣,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提起剩余的一点力气,慢腾腾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去,没几步便被人一把抱住,晋王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等你许久,阿玄。”
尾声:
大庆嘉佑一年,帝大败戎狄,然不幸遇刺,重伤不愈,卒。废王世子高云毅奉遗诏即位,相国君墨清辅政,纪纲整饬,百度维贞,封疆守土之臣,大法小廉,万民乐业。次年改元永泰,翼图安保泰,久道化成。
天水成碧,翠峰如簇,江南。
我放下钓竿,侧头看向一旁闭目养的晋王,开口说道:“今天怕是钓不上来了,我们还是去摊上买些带回去吧。”
“你这样怎么钓得上鱼来?”晋王睁开眼睛,直起身体拿过钓竿,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
我受教地点点头,等着他来给我做示范。
晋王对我淡淡一笑,起身,随意地朝身后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