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桂花糕。
桂花糕后,映着的是杜明谦的笑脸——眼底淡淡的黑晕,手指上沾的粉末,还有红肿的指尖,显出杜明谦为了做桂花糕而付出的心血。
原来昨日从娘家回来,趁着晏殊楼沐浴时,杜明谦向慧质打听了桂花糕的由来。慧质告知他贤妃的老家盛产桂花糕,在晏殊楼幼年时,贤妃常做给晏殊楼吃,因而,桂花糕也成为了晏殊楼最爱吃的甜食。贤妃过世后,晏殊楼也曾唤人来做桂花糕,但都做不出合晏殊楼口味的,晏殊楼说没人能做出娘亲的味道了。
听完这些后,杜明谦便去让慧质给他寻来了做桂花糕的食谱,打算亲手做给晏殊楼。晏殊楼身边真正亲的人,只剩下晏昭其同自己了,那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做出带着亲人味道的桂花糕呢。
“王爷,早。”
“早……早什么!”晏殊楼横过了脸去,用力一揩自己的双眼,“谁让你这时候做桂花糕了,我不过同你娘说说而已!”
“王爷想吃,身为王妃自然得做给你么,”杜明谦悄悄地揽上了晏殊楼的腰,笑容不变,“王爷高兴便好了么。”
“高兴什么!我不高兴!”晏殊楼将杜明谦手里端着一碟的桂花糕,随便丢到了床边的案几上,从床头暗格里掏出了一瓶药,倒出药液就往杜明谦红肿的手指头按去,动作粗鲁,但按揉得却甚是轻柔,“疼么?”
杜明谦不再逗他了,笑着摇头:“有点疼,不打紧。王爷给臣呼呼便不疼了。”
“呼什么呼,你当我小孩子么……自己呼!”晏殊楼丢开了他的手,顿了一瞬见杜明谦没反应,又把他的手抓了回来,“呼便呼,呼——”
杜明谦笑得合不拢嘴了:“王爷,快趁热吃罢,不然一会儿凉了。”
晏殊楼喉头哽咽,咬紧牙关才不让自己垂下泪来,最近究竟是怎么了,先是被蒋氏的慈爱所染,又被杜明谦的关怀而感动,他一定是想娘亲了。
拿起一个桂花糕,含着泪小心地放入了嘴里,桂花糕是新做的,很烫,一入口便烫得他的心都化了。毕竟是初次做,手艺还差了一些,有些还糊了,可这却是自母妃死后,他尝过的最有亲人味道的桂花糕了。
这一日,晏殊楼将杜明谦赶了出去,自己蒙在被里,默默垂泪。前世几十年,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勾心斗角中,摸爬滚打地过来。在皇室中,家不成家,亲人不成亲人,唯一堪称亲人的晏昭其也被人所害,只留下他孤家寡人了。这辈子,让他重获亲情与爱情,值了。
这日过后,晏殊楼对杜明谦的感情愈甚,更贪恋杜明谦,最后索性将自己的东西搬到杜明谦的偏房,与他同床共枕,问曰为何,答曰,杜明谦的身上有娘亲的味道。杜明谦苦笑不得。
晏殊楼以杜明谦生病需陪同为由,在家待了几天,直到几日后他上朝时,方得知在他不在时,被禁足的晏品城竟被放出来了!
、第二十章··长明
晏殊楼听到这消息时,只是震惊了一瞬,又恢复了常态。晏品城会被放出来,在他意料之中。
原来晏品城找了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内侍,帮他顶了罪名,言道是内侍偷拿了他的私章,购买了一处地,并将这块宝地,卖给了一富商建房,但因手续办得不全,这豪宅地契上的名字始终是晏品城的,并未改成富商的。至于豪宅中出现的巫蛊之术,则是那内侍因出宫时,意外见到杜明谦,对其容貌产生嫉恨之心,故在豪宅中使用巫蛊之术,暗害杜明谦。这一番托辞,看似有理,实则漏洞百出。
一来,地契名字无法过户,富商又怎会可能愿意购置房屋。二来,杜明谦甚少出门,同那内侍又毫无交集,怎会就凭见了几次面,就生出害人之心。可是,这般说辞,天子竟然采信了,还将晏品城放了出来。
但天子也精明,生怕自己直接将人放出,会引起非议,于是便称此事归根结底同晏品城监管不当脱不了关系,大罪可免,小罪却不可不罚,责令晏品城闭门思过,待到弱冠之礼时方出,而德婕妤地位不变,至于晏品城的外祖父,则停止调查。
晏殊楼听罢这不冷不淡的惩罚,生了少许的愠怒,知晓天子偏宠晏品城,忌惮其外家,却未想天子偏心至此,竟对他只是罚闭门思过,却不罚俸。不过也罢,经由此事,晏品城在城东的那处私宅也将被查封,损失也是够大的了。再者,即便晏品城得以出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多得是法子来对付晏品城。
在晏品城出来之前,他得先好好地讨好他的父皇,把父皇对晏品城的宠爱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这日上朝,户部尚书当先出列,向天子禀报道,近段时日,璟朝南方一带大片干旱,百姓颗粒无收,生活困苦。奏请天子,征询其是否要赈济当地百姓。
天子斟酌再三,决定着人勘灾审户,依据受灾程度抚恤当地百姓,若有极贫灾民,则依实情加赈。令毕后,天子认为南方干旱的灾情,几乎年年有之,他深表悲痛,遂决定让钦天监挑一个好日子,他要祭天求雨。
众臣复议,高呼天子高义。
晏殊楼也形式地弯身夸上几句,但在朝议后,将此事默默地记在心里。
天子祭天求雨后,这日旬休,晏殊楼起了个大早,将还在床上睡得迷糊的杜明谦挑了起来,言道今日要去城隍庙上香,替百姓祈福。
杜明谦还未醒转,昨日晏殊楼不知发了什么疯,在床上滚来滚去不说,还动手动脚,嘴里嚷嚷着要打什么人,弄得他睡得一会又被吓醒,最后他只好四肢俱上,把晏殊楼缠得紧紧的,不让他动,才能迷糊睡了过去。以致今早,晏殊楼醒来时,就很暧昧地拍着他,语重心长地道:“铭玉,你不必如此主动,我知道你想要,但你身体不好,我怕你承受不住,这事咱们过段时日再说!”
杜明谦欲哭无泪。
被拎上了马车,杜明谦还困得迷糊:“王爷,啊哈……”颠簸的马车让他睡意更浓,“你这是要去作甚呢?”
“方才不说了么,去城隍庙上香,替百姓祈福。”晏殊楼捏起一块桂花糕,丢进了嘴里,咂巴咂巴地吃得正香,还识趣地拿了一块,喂给杜明谦吃。
晏殊楼会好心做这些事?杜明谦是不信的了:“王爷你认真的?”
“自然!”晏殊楼好似被人抓住了痛处,炸了起来,“你还怀疑不成。”
“当然不是。”杜明谦转过了脸去,单手支在窗棂上,勾唇一笑,他从不怀疑晏殊楼,他是直接笃定晏殊楼这是在逢场作戏。
晏殊楼真的是做戏,做一个专门给天子和百姓看的戏。他下了马车,就要拉着杜明谦下车,但杜明谦却以自己坐车不适为由,要晚些时候再下去。晏殊楼关心杜明谦,也不愿勉强,唤晏新照顾杜明谦后,便自己下车去了。
闻讯而来的住持早早便在庙外等候,还令人将前来烧香的普通百姓屏退,晏殊楼见到住持,故意讶了一声,问住持为何亲自出门来迎。连忙让住持回去,还道自己不愿声张,让住持放普通百姓进庙。
住持得令,感谢晏殊楼通人情,唤人去办了。
于是,晏殊楼便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同普通百姓一同入了庙里上香。当然,因他身份特殊之故,百姓也自觉地在他进入庙中时,退了出来,待他上完香后再入内。
晏殊楼买香,一分钱都不少给住持,还亲自拿香到了佛祖面前,跪在蒲团上,腰板挺直,念着替南方受灾百姓祈福,望天降大雨的话,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附近的百姓耳中,令众百姓听之动容。
三拜叩首,将香插入香炉,晏殊楼又拜了三拜,捐了一大笔的香油钱,着实用实际行动把自己的诚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住持得了一大笔香油钱,正是高兴,乐呵得花白胡子都翘了起来:“阿弥陀佛,王爷心怀苍生,有济世之怀,佛祖定能明白王爷之高义,降雨赈灾。”
“住持过奖了,我身为皇子,为百姓祈福实属应当,可惜我人单力薄,不似父皇可祭天求雨,只能来此处上炷香,聊表心意了。”重活一世,晏殊楼比之任何人都知道如何逢场作戏,在什么人面前说些什么样的话,表现出怎样的一面。
“阿弥陀佛,王爷有如此善心,实乃好事,相信您定能得佛祖庇佑,长命百岁的。”
“是么?”晏殊楼不以为意,只笑笑便揭过不谈。
“自然,”住持为了使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还特意说道,“约莫十几年前有个孩子来到庙中,给了老衲一百文钱,要老衲给他一个很重要的人每年都点上一盏长明灯,且要求灯不可灭,灯油耗尽便得续上新灯,直到百年。老衲甚是怪,问他为何不亲自来点,而让老衲相代。他告诉老衲,原来他诞生时不足月,大夫断言他体弱,活不过十岁,而他来庙中的那一年,他正好九岁,他早早便想来给那个人点灯了,可惜凑不出钱,如今方凑足一百文,以给那人点百年的长明灯。那时,那孩子真诚的笑容,老衲至今都还记得。其实一百文不足以点如此多年的长明灯,只是老衲看那孩子真诚,便动容了。老衲后来问他为何不给家人点,他笑着同老衲说,他走了,还有他的大哥,他大哥也可替他家人点灯,但是那个人却不会有人帮他点。”
“后来呢?”晏殊楼被这故事吸引住了,急忙追问道,“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阿弥陀佛,那孩子临近十岁时,生了场大病,幸得他的善心感动了佛祖,从鬼门关走了出来,且越活越健康。”住持会心一笑,“此后,那孩子每年都会来庙中,亲自给那人点灯,还嘱咐老衲,若他有一年未来,那便是他来不得了了,届时便让老衲代他点灯。”
“那孩子……”晏殊楼怔然,“近年还有来么?”
“阿弥陀佛,这几年那孩子年年都来,这都已经十年了,他一直坚持不懈地为那人点灯,但去年却怪地未来点灯。老衲生怕这孩子有个万一,着人去打听,发现这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知何故而不来,老衲又不好去问,只能代他点灯了。”
晏殊楼听罢,并未说什么,只是在内心为这事而感到惋惜,他还真想见见,这受佛祖保佑的孩子呢。
“王爷,你的香上完了么?”
杜明谦跨着门槛入了内,住持看到他,骤然亮起了双眼,双手合十感慨道:“阿弥陀佛,杜施主,您可算来了,今年的灯还没点呢。”
“今年的灯没点?”晏殊楼怔然问道。
“阿弥陀佛,世事皆是缘。王爷,方才老衲口中所说的点灯之人,正是这位杜施主。”
“铭玉?”晏殊楼木木地瞪大了眼,世间竟如此多的巧合,那点灯的孩子竟然是杜明谦。
而杜明谦哑口无言,从晏殊楼同住持的对话中,他也依稀猜到了他们所说的大概内容,他讪讪地偏过了头去,支支吾吾地道:“抱……歉,这两年有些忙,无暇过来点灯。”
“你……给谁点的灯?”带着一份希冀的期待,晏殊楼走向了杜明谦,定定地望着杜明谦,有什么窃喜的感动正莫名地往自己的脑海上涌。
杜明谦错开了晏殊楼灼热的目光,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王爷你……问住持罢,臣出外等你。”
晏殊楼看向了住持,住持一笑,大约猜到了什么,带着晏殊楼往后庙而去。后庙中的一排长桌,排着一大排的长明灯,而其中一盏又亮又明的灯上,贴着一张写着几个歪斜大字的字条,上书:晏殊楼!
、第二十一章·点灯
这张纸条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度了,纸张边处都泛黄卷了起来。
“这是杜施主十年前所写的,他要求老衲点的长明灯上都得贴上这张字条,以彰显他的心意。”
晏殊楼对着那字条兀自发呆,一闭上仿佛便能看到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提着笔,笨拙地写下晏殊楼三个大字,然后像捧着易碎品般,高高兴兴地把这张字条塞入住持的手里,叮嘱他一定要保管好。
他从来不知自己同杜明谦有何纠葛,但他却为自己,默默地付出如此的多,而自己却负他一生……心动摇,暖流注入了心中那最柔软的地方,汇成了载满爱意的汪洋大海。
“这是我的名字,而他是我的王妃。”晏殊楼坚定地对着住持道。
皇家之人的名讳向来不外说,百姓一般只知皇家子弟的身份,却不知其真正名姓。至于杜明谦,因他是男妃,上不得台面,在外也几乎无人知晓其身份。
“住持,”晏殊楼从怀中掏出了一大张银票,稳稳地按在了住持的掌心里,“劳烦您先给铭玉点上二十一盏长明灯,之后每年都如同他那般点,不可让长明灯熄灭,旧灯灯油燃尽则续上新灯,年复一年。我每年年初也会到来点灯,若是来不了,您便替我点罢。 ”
住持会心一笑,双手合十,谢过了晏殊楼:“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愿王爷同王妃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晏殊楼点了点头,取过红字,认认真真地写下杜明谦三个大字交给了住持,扫到那一排的长明灯,犹豫了半晌,又使了点银两给住持:“也替我父皇点上罢。”他并没有明说,要点多久,住持也不好多问,只按照给的银两斟酌着点了。
晏殊楼又低声同住持叮嘱了几声,住持一一听了,眼底的戏谑笑意越来越甚,未过多时,他便出外去找杜明谦了。
“阿弥陀佛,杜施主。”
“住持大师,”杜明谦回以一礼,拉长了脖子看晏殊楼并未出来,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关切地问道,“王爷他呢。”
“王爷道他现今心绪不宁,正祈求佛祖帮他平定心绪。”
“他怎么……”话未落全,看到住持暧昧的眼,杜明谦咳了一声,不再问了。
“阿弥陀佛,恭喜杜施主得偿所愿。”住持微微一笑,将方才晏殊楼嘱咐自己给杜明谦点灯之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心口涌上一丝甜蜜的感动,原来去年杜明谦复生后,认为自己不应将心挂在一不值得的人身上,遂息了继续为那人点灯的念头。只是未曾想,重活一世,得到了许多前生不曾得到的收获。 看来晏殊楼确实是有心对他好了,不然凭他性子怎会做这些小事呢。
“住持,今年点的灯,还燃着么?”
“阿弥陀佛,正巧旧灯将尽,老衲正准备换新灯呢。”
杜明谦会心一笑:“那由我亲自去换新灯罢。”
入得后庙,正见晏殊楼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做什么,一会儿弯腰哼哧,一会儿又直起身来叉腰,古里古怪。
“王爷,你在作甚呢?”
晏殊楼猛地回头,看到住持,下意识地就斥:“住持,谁让你告诉他的,方才不是不让你说么。”
“说什么?”杜明谦看了迷茫的住持一眼,问道。
晏殊楼的眼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顿时胀了个脸通红:“没什么!”
“嗤,”杜明谦憋不住笑了出来,走过去接过晏殊楼手里还未燃起的灯,“王爷,你莫不是想问,住持为何要向臣透露你点灯之事?可是臣不过方进来,您又背对着我们,臣怎知晓你在做什么呢。”
晏殊楼的脸红得可以滴血了,他原打算让住持向杜明谦透露自己点灯之事,而自己再表现出不想让杜明谦知晓的模样,以让杜明谦因窃喜而感动,结果,自己一紧张,便揭了自己的秘密了。
“王爷,灯不是这么点的。”杜明谦知趣地不再调侃他,看着灯上写的杜明谦三字,微微一愣,笑着将人一环,就着他的手,把灯芯对上燃着的明烛上,“瞧,得这么点……”
温热的呼吸洒落衤果露的脖颈上,瞬间升起了鸡皮疙瘩,晏殊楼心头一悸,所有的心都放在了杜明谦近在咫尺的脸上,再容不下半点尘埃。昳丽的容颜贴着自己,脸上的汗毛,随着自己的呼吸而拂动着,好似片片羽毛,在挠着他的心。
“王爷,懂了么?”
“懂了!”晏殊楼出于反射地回了一声,但发现自己还不知怎么燃的后,又补了一句,“才怪!”
……
两人将灯点燃后,杜明谦拉着还在兴奋看灯的晏殊楼走了。马车上,晏殊楼再次问起杜明谦为何要待他那么好,自己同他究竟有何纠葛,杜明谦始终笑而不言,被问得多了,就补了一句:“当年意外相遇,我对你一见倾心,仅此而已。”前生过往,恩怨纠葛,不应由他来说,而应由晏殊楼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