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季温珹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鬼面男子,难掩激动之色,颇为感慨地道:“周先生一路辛苦,若非你及时赶到,孤今日必定死于奸人之手。”
周昱并不居功,哑声道:“臣惶恐,若无殿下的信任,若无何老将军的两万兵马相助,以臣一人之力也无法扭转乾坤。”
何钦满目慈爱地看着如芝兰玉树的太子,见他和他过世的外祖父竟有五六分相像,依稀回忆起当年和那人征战沙场、肝胆相照的峥嵘岁月,唏嘘不已,老泪纵横:“老臣久居南疆,疏于问候,令殿下孤身一人陷于深宫,受尽小人磋磨,险些铸成大错,还请殿下恕臣不恭不敬之罪!”
“何老将军言重了!”季温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僵坐在一旁的季温瑜闻言暗自心惊。
他怎么忘了,何钦虽然不涉党争,再往前数叁四十年,曾经和先皇后的父亲并肩作战,驱虏平蛮,立下过千秋万代的大功绩,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太子向来唯唯诺诺,迂腐古板,是甚么时候和对方搭上线的?
他本以为今日这一招乃算无遗策之计——
宁王在辽东的兵力遭蛮夷大皇子牵制大半,不得脱身,这一趟回来,带了一万兵丁,加上扶子晋的两万人马,共有叁万之数。
为着平定南边的叛乱,长安的城防军们早就编入扶子晋麾下,这会儿还未回归本位,整个外城守卫松懈,几无可用之人。
而负责守护内城的七王爷近来因着爱女之事烦忧,日日夜夜耽搁在家里,禁卫军们也懒懒散散,偌大一个皇宫的禁防形同虚设。
乍一看似乎胜券在握,毫无悬念。
事实上,若非天时地利人和,这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送到眼前,宁王也未必下得了弑君造反的决心。
然而,这叁万军士之中,有多半已被季温瑜暗中策反,更不用提太子死于扶子晋手下之后,身为太子最信重的弟弟,他名正言顺地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于情于理都比宁王更站得住脚。
届时,他一声号令,同前世里一般将宁王拿下,这万里江山便尽在掌握之中。
可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半路里杀出来一个周先生,更没有算到手握兵权的何钦竟然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太子的人,杀了个回马枪!
心思各异的叛军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人心涣散,惊慌失措,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训练有素的将士们解去铠甲,卸下兵器,叁五个归在一处,用绳子五花大绑。
眼看大势已去,季温瑜按下胸中恼怒,松了手中的白玉杯,做出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慢慢往太子的方向走去,磕磕巴巴地道:“皇兄,这……这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何会突然吐血?叁哥……叁哥怎么被这人杀了?你……你们认识?”
季温珹转过头看向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弟,素来温和的眼忽然变得凌厉。
季温瑜脚下一滞,察觉到哪里不对,本能地往何钦腰间的佩剑上扫了一眼,忖度亲手斩杀太子的可能性,脸上却满是茫然:“皇兄?你可是怪我没有替你挡箭?我方才吓得腿软,根本来不及反应……再说,我到底有多少本事,你最清楚不过……”
“阿瑜。”季温珹打断他的话,语气十分复杂,“我曾经以为,我是了解你的。后来才发现,我实在是错得离谱。”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实说与我,今日之事,你事先是否知情?你有没有动过借刀杀人的念头?”季温珹一字一句说得沉重,双目定定地望着他。
季温瑜如何肯认下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一径里装傻:“皇兄,我真的听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我若早知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拼死也要护住父皇,护住你。你莫要听信小人谗言,与我生分,母后在天有灵,一定不愿看到咱们这样……”
“你这等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竟然还有脸跟我提母后?”季温珹怒极反笑,抬了抬手,何钦的手下立即从叛军里面揪出几十位有头有脸的将领,官职最高的那个竟然是扶子晋的副将。
他看向那些人,声音里带了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威严:“说出幕后主使之人,孤饶你们不死。”
那些人面面相觑,到最后认命地看向季温瑜,跪地叩了个头。
一个不落,一个不错。
季温瑜再也装不下去,阴柔的面孔变得雪白,嘴唇一个劲哆嗦着,做出副屈膝跪地的求饶姿态,口中讷讷道:“皇兄……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求你看在咱们从小到大的情分上,饶我一命罢……”
话未说完,他暗运轻功,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何钦身旁,夺了他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利剑出鞘,下一瞬便气势汹汹地向太子刺去,眼看就要将对方毙命于当场!
周昱早就料到此着,冷笑一声,将全身真气倾注于铁弓之上,横起弓臂硬生生挡下这一剑,和季温瑜战在一处。
那铁弓足有一二百斤重,他却举重若轻,收放自如,身手迅捷如鬼魅,快得看不清动作。
二人转瞬之间过了几十招,难分胜负,季温瑜被逼至绝境,将一柄长剑使得如臻化境,哪有半点儿文弱皇子的样子,足见往日里尽是做戏给众人看的,因此,太子越看越是心冷。
季温珹命人将先帝留下的“龙渊”宝剑取了来,剑身寒芒闪烁,有巨龙盘卧其上,轻轻敲击,隐有龙吟之声。
他将宝剑隔空掷于周昱,高声道:“周先生,接着!”
周昱立时撇下铁弓,换了趁手的兵器,当下如虎添翼,逼得季温瑜连连后退。
只听“噗”的一声,剑尖刺破皮肉,利落地挑断右手筋络,季温瑜痛叫出声,长剑应声落地,紧接着被周昱朝前胸重重击了一掌,往后跌出去叁四米之远,口吐鲜血,力不能支。
他满脸不甘,对太子失声叫道:“季温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问百无一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周昱代太子答了他的问话,走上前挑断另一侧的手筋,黑色的衣袂在寒风中翻飞舞动,身姿笔挺,气势摄人,“六殿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局势已定,还是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罢,也省得多吃苦头。”
他用锋利的剑尖在季温瑜鲜血淋漓的手腕上雕出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露在面具外面的唇角愉悦地勾起,笑道:“我磋磨人的那些手段,想来你不会有兴趣一一尝试的。”
季温瑜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一点儿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嘶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
周昱将龙渊剑收回剑鞘,使人将他押下去,语气轻快到近乎轻佻:“六殿下莫急,待我忙完要紧事,带些好酒好菜过去寻你,到那时咱们再好好聊聊。”
季温瑜失了所有的笃定从容,一会儿破口大骂,极尽恶毒之语,一会儿厉声号哭,期盼着能够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博得太子的不忍,长发披散,面目扭曲。
太子背对着他沉默地听着,过了好半晌闭上双目,长长叹出一口气,示意侍卫们堵住他的嘴,拖进地牢等候发落。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至此尘埃落定,太子既要救治陛下,又要平定乱局,还要分出心思使人去辽东接收宁王旧部,避免人心浮动,节外生枝。
他忙得焦头烂额,正欲请周昱代为分忧,却见他利落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臣还有急事在身,一时半刻也等不得,求殿下开恩,允臣离宫。”
季温珹教他噎得说不出话,深觉糟心地摆了摆手,道:“先生去罢,忙完了早些回来,孤还有许多事仰仗于你。”
周昱得了这一声,立时站起身往外走,几步之后又折回来,道:“殿下莫忘了之前答应过臣的事,待您荣登大宝之后,赐婚的旨意……”
“周先生,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总要她心甘情愿地答应你才好,绝不可行威逼胁迫之举。”季温珹打断他的话,正色提醒,“你带一封她亲笔允诺的书信过来,孤立时下旨,另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总不至委屈了你们两个。”
周昱教他这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向他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急急往谢家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