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真睡得很沉,直到天色大亮,方才悠悠醒转。
枕边空空荡荡,弟弟躺过的地方却残留几分热意,显然是刚离开不久。
她坐起身唤人,不多时,枇杷走进来,一边厢为她更衣,一边厢笑道:“有几位军爷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爷和夫人在此处落脚,一大早便上门拜访。听爷的意思,似乎是旧时袍泽,交情不浅,这会子正张罗着双囍他们出去订席面呢。”
谢知真猜着许是弟弟在宁王麾下效力时结交的好友,微微点头,道:“既是旧识,着实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你使青梅捡几匣时鲜的果子,另取几坛好酒送过去。”
枇杷笑着应了,道:“爷去前面的时候吩咐过,若是夫人醒了,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青梅掀帘子进来,笑嘻嘻道:“那几位军爷个个人高马大,声如洪钟,瞧着都是海量的人,爷今儿个还不知要闹到多咱晚呢!咱们且乐咱们的,奴婢请了位女先儿过来,待到夫人用过早膳,婢子们煮上一壶好茶,备几盒果饯点心,听她说书,岂不美哉?”
谢知真闻言有些意动,用过膳食,坐在地龙烧得极旺的花厅里,唤女先儿进来说书。
这女先儿双目有疾,不能视物,收拾得倒干净利落,长发规规矩矩挽成个圆髻,着一身绛紫色的衣衫,弹得一手好琵琶。
她弹了两个曲儿,字正腔圆地讲起一段新书,说的却是一女二男前世今生纠缠不休的离故事。
“这尹氏自幼熟读《女则》,嫁人后相夫教子,侍奉翁婆,好不贤良温顺,无奈夫君生性风流,娶了个娼门出身的小妾回来。小妾生性善妒,挑拨离间,闹得家宅不宁,到后来竟诬陷尹氏与下人通奸,夫君大怒之下,硬生生将其打死,弃尸荒野……”女先儿娓娓道来,几个婢女簇拥于谢知真身边,听得分外认真。
“一书生赶考路过此地,见尹氏面貌姣美,却曝尸于外,心生不忍,耗尽身上银两购置了具薄棺,好教她入土为安。”女先儿脸上浮现出几分悲悯,继续往下讲述,“一晃眼几十年过去,尹氏投胎转世,生在权势滔天的丞相家里,爹娘待她如珠如宝,将她养到十五岁上,定了门婚事,这未婚夫婿不是别人,正是她前世里的夫君。”
青梅惊呼一声:“那等色欲熏心、丧尽天良的登徒子,如何嫁得?”
“这夫君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倒也算门当户对。”女先儿微微摇头,轻叹口气,“说来也怪,自定亲这日起,尹氏便染上恶疾,一病不起。丞相府请遍名医,皆束手无策,眼看着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瘦成骷髅,不成人形。”
“她前世里的夫君可是后悔了?”红杏插嘴问道。
女先儿点点头,道:“那男子听说之后,颇觉晦气,找理由退了亲事,丞相也没甚说的,因着爱女心切,遂使下人往城中张贴布告,广寻医。”
“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日,一面容清秀的游方郎中揭了告示上门来,说是或有法子可医。说来也怪,还不等把脉,尹氏便翻身坐起,掀起帘子望向郎中,双目隐有泪光……”
“那郎中莫不是……前世里装殓她的书生?”谢知真开口问道。
女先儿道:“夫人猜得不错,这便是善因善果,宿命姻缘。若非那书生心存仁善,今生以一寒微之身,如何能抱得美人归?若非那夫君偏听偏信,心狠手辣,又何至于错失佳人?”
女先儿继续讲述叁人来世里的纠葛,谢知真却难以避免地想起自身。
她前世和季温瑜结为夫妻,为着弟弟丧命于乱箭之中,这一世却与弟弟生出首尾,算不算另一种意义的因果循环呢?
若是她没有为弟弟挡箭,弟弟想必也不会那般在意她,为她出生入死,也不会渐渐生出别样的情意,非她不娶……
不,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弟弟送死。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是孽缘,还是善缘?
谢知真被女先儿的一席话勾出痴念,一会儿困惑于轮回造化的玄妙莫测,一会儿又止不住庆幸这一世逃出季温瑜的魔掌,和弟弟全身而退。
待得女先儿退下,她情恍惚地走出花厅,有许多话堵在心里,想要寻弟弟说个明白。
来到正厅的廊下,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方才回,意识到时机不对。
枇杷和青梅紧紧跟在身后,却不敢劝,门前的小厮们跪了一地,想拦又不敢拦。
谢知真察觉自己的失态,抿了抿红唇,正打算原道折返,忽听得一汉子用粗犷的声音问道:“上次见面,还是将军大婚之时,一晃眼两年过去,嫂夫人的肚子可有消息?”
谢知真脚步停顿,想起弟弟服的那味断子绝孙的药剂,心下酸涩难忍。
弟弟为着她,放弃了太多。
他本可以拥有花团锦簇的前程,前呼后拥的光鲜,儿孙满堂的晚景,如今却落得个年少退隐的下场,每每想起,便令她既心疼又难过。
谢知方的嗓音隔着门窗传出,清越平和:“我姐姐年纪还小,我打算带着她多顽几年,看一看好山好景,赏一赏四时风月,孩子的事不急。”
那汉子愣了愣,脑子拐了个弯儿才想明白他说的“姐姐”是谁,“嘿嘿”一笑道:“咱们还没见过嫂夫人的真容呢,也不知道是怎样花容月貌的美人儿,才能拘得住当年威盖世、所向披靡的定国大将军!”
片刻之后,谢知方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多了点子不易察觉的冷意:“自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他毫无引见之意,显然是将谢知真视作逆鳞珍宝,连看都不舍得给别人看上一眼。
在门外聆听的谢知真俏脸微红,耳根发热。
那汉子自悔失言,不敢再说,场面一时有些僵冷。
另一个年轻些的将士仗着和谢知方在一个营帐里住过的交情,顽笑道:“想当年咱们在军中是如何的风流快活,白日里上阵杀敌,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夜里饮酒作乐,将那群营妓们肏弄得哭爹喊娘。那会子跟着将军吃香的喝辣的,便是横着走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好过如今在一群娘们唧唧的文官手底下做事,窝囊不说,平白受许多鸟气!”
“可不是!”那汉子接过话头,存着将功补过的心思,一个劲儿地拍谢知方马屁,“我记得那时候丽歌院有个叫兰湘的头牌,生得身段袅娜,风骚妩媚,和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倒有幸服侍过将军几回。她每回从将军帐子里走出来时,都抖着腿儿颤着腰,一提起您便又爱又恨,欲说还休,接下来好几天接不了客,可见将军之武勇猛,金枪不倒!”
闻言,谢知真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