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的时间就在玛拉滑稽地恭维着曼西尼太太时流逝。舞台拉开帷幕,幽暗的墓地里,先是女子独舞,接着是女子群舞,然后吉赛尔出场了。不出曼西尼太太所料,他们换人了,黑头发的阴原晖换成了银发的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
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的舞蹈技巧比起阴原晖稍逊一筹,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却远比阴原晖认真、细腻,更贴合故事需求及人物心理,淋漓尽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等一的表演,即便观众有意见也得等演出结束后才能开口,然而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这个年纪轻轻的芭蕾天才会用她的才能让观众闭嘴。
演出结束后,剧院里轰烈的掌声不知道是给和戏剧永远格格不入的叛逆的阴原晖,还是救场献出精彩表演的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在这个喧哗的时候,江韫之感觉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阴原晖,想要去见她——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激昂“死去”前的泪珠。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有些迟缓,内心深处有一股无力,为她那双绝望的眼睛感到害怕。
旁边有人问,“您想见见阴原晖小姐或者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小姐吗,曼西尼太太?”
“曼西尼太太热衷艺术,可她从来不和艺术家本人交流,你不知道吗?”有人说。
“那是为什么?”
“他们能献给艺术的都在他们的作品里了。”曼西尼太太面带端庄的笑容,摸着自己手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钻戒说完就走了,身边依然簇拥着几个有钱的太太。
江韫之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曼西尼太太今年叁十岁,出生豪门,丈夫是商政巨擘,因此她在一票每日寻欢作乐的莺莺燕燕里地位举足轻重。
“玛拉,”江韫之轻声唤道,“我们……”
“我们去找阴原晖。”玛拉知道她的想法,她拍拍精致的手包说,“她叫我们来的不是吗?说不定她也想再见我们。”
在阴原晖的助理丽莎的指引下,她们又在化妆间看到阴原晖了。她穿着黑色长袖布衣,黑色长裤,身板挺直坐在椅子上,脖颈优美,圆小的头颅镶着一对黑宝石般的眼睛,披着一张似邪非邪的笑脸,长发如瀑散落在背后,整个人看起来既瘦弱单薄又阴森可怖。
也许有五秒的时间,她才眨了一下眼睛,将双唇咧得更开,气质便不同了,仿佛一秒之内替自己换上另一张脸皮一样,大小恰到好处的整齐皓齿与那红润的薄唇相得益彰,双眼炯炯有,看起来相当明媚可人。
“我一直在等你们,”阴原晖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噢,你干了这么出格的事我们怎能耐得住……好?”玛拉笑着说。
“这没什么,我又不懂艺术,我怎么知道该怎么演绎。”阴原晖说得理直气壮。
江韫之走近她,看见她的眼眶有一圈细细的、淡淡的桃红,眼白上有几条蜿蜒的红丝。
她哭过了,不单单是在台上流的那抹泪。
“我可不这么认为。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会当芭蕾舞者呢?”玛拉好十足地问,她更是想问为什么加里宁芭蕾舞团会这么长时间供着她当台柱子,哪怕她这条柱子是豆腐渣工程。流言蜚语传她不只有康里一个情人,还有欧洲各国政界主要人物,还有富可敌国的资本家,所以加里宁不愿放弃她,不敢放弃她,或者加里宁的大老板也是她的情人之一。
阴原晖挑眉,笑得更开心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起身凑近镜子,通过镜子和身后的江韫之对视,“你们很喜欢看芭蕾舞剧吗?”
“我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绘画。”玛拉说。
“你呢,江小姐?”阴原晖转过身望向江韫之。
“我……”江韫之抿了抿唇,看着阴原晖脸上轻松的情,或者是假装轻松的情,她陡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视觉、听力,张合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而世界一片死寂,连细微的蚊蝇声都没有。
阴原晖说她不懂艺术,不知道怎么演,可她明明演技高超,出入化——
“我不喜欢,如果不是你让我来,我不会来。”江韫之一字一句说道。
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头,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阴原晖有要给她看的东西,有要跟她说的话。可是这会儿,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跟舞台上的模样差别太大了,她辨别不清真真假假,一颗心空荡荡地悬着。
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亡,台上与台下,她跳的是生活还是艺术?
阴原晖为她的话愣住了,随即又抱着双臂,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巴黎走进那家歌剧院观看那一场演出呢?还来后台找我?”
玛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她发现她们把她当透明的了,这正合她的意,这样她也许能得到更多关于阴原晖,关于江韫之的想法。
江韫之微微摇头,“我是冲你来的。几年了,除去刚重逢不久的妹妹,我再没见过……一样的人了。”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阴原晖呢喃着,眼睛眨了几下,唇角掠过一抹苦涩,又问,“你觉得我跳得怎么样?以后我的演出你还会来吗?”
江韫之想了想,缓缓道:“我也不懂艺术,但我可以觉得我理解的就是艺术,毕竟艺术是多方面的,对吧。我只看过这两场,也许别人认为你不按剧情的轨迹来走会造成车毁人亡,可我不认为。你很有才华,正比如今晚的吉赛尔,你唯一的失误就是顺着剧情死,你应该活,我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一见钟情却不能日久相伴而愤然离世——生命再脆弱,也脆弱不过感情……”
她定睛于阴原晖的双眼,“任何感情都无法击垮一条生命,亲情尚且如此,何况爱情。”
玛拉不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韫之,这得是多么理智且冷血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阴原晖松开两臂,缓缓垂下,脑海里仍回荡着那一句“你应该活”,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的眼里因此有了激动的光亮,“如果,这世界上,有呢?”
“那是不成熟的生命,死不足惜。”江韫之再度握紧了双手。
阴原晖攥起拳头,小脸上溢满了笑意,“你还没回答我,以后还来不来我的演出……”
“也许会来,也许不会。”
“为什么……”阴原晖脱口而出问道,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也许会,也许不会,来或是不来,未来的事谁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呢?
阴原晖改口道:“我爱你。”
江韫之错愕一瞬,道:“谢谢,我也爱你。”
拜别笑靥如花的阴原晖,江韫之勉强恢复一身轻松和玛拉说笑,在剧院门口却被几个记者碰上了。他们似乎是从美国来的,都认得玛拉·法兰杰斯,也认得她,臭名昭着的法兰杰斯的情妇。
他们顺道采访她们对阴原晖的看法,重点是问江韫之,因为她和阴原晖是一样的人。
“你喜欢她的表演吗?”
“喜欢。”
“你觉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这不重要。”
“你爱她吗?”
“我觉得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江韫之没有在意他们提问时意味深长的眼和笑意,随意脱口而出一一回答后拉着玛拉钻进轿车离开。
上了车玛拉才松一口气,想看笑话看热闹的人永远不少,她就害怕那些家伙把康里跟阴原晖的关系曝给江韫之。
坐定以后,玛拉后知后觉问:“亲爱的,我不是你最爱的女人吗?”
“你结婚了。”江韫之想也没想说。
当江韫之和玛拉离开欧洲的时候,阴原晖正捧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盯着。
——最爱的女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掌扇过她的脸颊,冷漠的声音讥讽道:“真是个招蜂引蝶的下贱胚子。”
阴原晖揪紧了报纸又松手,抬起头,脸颊火辣辣地疼,黑色的眼睛充满暴戾,瞪得大。眼前的人仿佛又想开口,她扑上去,揪着对方的衣衫死死地咬上她的下颌。
一时之间,光线阴暗的屋内,两个女人撕咬在一起,尖锐的咒骂和喉咙里发出的沉闷如困兽般的呜咽充斥在彼此的耳畔。
棕色短发的丽莎揪扯着阴原晖的长发,不能尽全力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她的腰腹间,好不容易才让她松口,她抓住机会将她狠狠地甩到墙上。
衣服被扯得凌乱,下颌被咬得皮肉开裂,鲜血流下脖子,丽莎咬咬牙,走近倒在地上不作为的阴原晖。
“疯子——你以为那个女人是谁?她跟你一样,不过是康里·佐-法兰杰斯的泄欲工具!”她狠毒地说着,强劲的长腿往她腰腹间踢了一脚。
阴原晖呜咽出声,后背与墙壁碰撞,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沾湿了长发。
她蜷缩起来,为她说的话失了。
江韫之跟康里·佐-法兰杰斯……
丽莎抬手抹了一下脖子,看着手掌心触目的红,她又一脚踹向她的大腿。
阴原晖回过来,原本想不明白是江韫之看不见还是视而不见,她在舞台上跳的那两个字——救我。
她明明应该看见的,可是已经不重要了——她和康里·佐-法兰杰斯……
身体麻木得没有痛觉,她咧开嘴,满口鲜血,笑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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