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利亚下床前确认过,睡在靠墙那边的道文没被他方才弄出的动静吵醒,可他仍出于习惯随手掩上了盥洗室的门。
老旧公寓的木门已多年不曾更换过,因为盥洗室潮气重,门板已轻微变形,门缝闭合得并不严密……于是,在门被掩上的几秒钟后,一颗灰蓝色的眼球忽然黏在那道门缝儿上,向门内窥视。
这颗眼珠似乎缺乏正常的生理反射,它是人类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器官,被粗暴地怼在门缝上,眼皮却一眨不眨,泪腺只得不断分泌泪水以抗议眼睛遭遇的粗暴对待。
可它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
西利亚擦净手上的水珠,拉开门。
道文阴沉地杵在门口,盯着他,双眼血丝密布。
那与噩梦中如出一辙的灰蓝瞳色使西利亚的心脏骤然揪紧,漏跳了一拍。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隔了几秒,才将噩梦造成的精污染剥离干净,放软声调问:“你要上厕所吗?”
道文缓缓摇头。
西利亚担心道文的眼睛,凑近了些,用指腹轻柔地拨开他的眼皮,询问他红得格外严重的右眼是不是进东西了,并心疼地小口吹气。
气流温软湿润,道文喉结滚动,气息逐渐粗重。
道文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就过来找他,仅此而已……西利亚浅浅抿唇,将道文的行为理解为孩童般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眷恋——最近这段时间道文一直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西利亚因道文之前撕婚纱等过激行为出现的阴影已淡化得差不多了,他确定是当时的自己想得太多。
这段时间西利亚到处找活儿做,走到哪里都带着道文。道文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还算正常,他把帽檐压得极低,沉默而冷峻地守在西利亚身后,几乎不吭声,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死气沉沉得像尊雕塑,只在需要动手干活时才会忽然“活过来”。
起初西利亚揽到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儿,好在前些天有一位和善的陶艺师不介意道文轻微的智力问题,决定让他们试试在店里打下手,酬劳足够他们维持目前的生活。西利亚极其珍惜这个机会,忙前忙后任劳任怨,道文则揽下了一些简单的制陶活计。
他的手艺确实恢复了一部分,而且在熟悉环境的催化下,他制陶的手法每天都在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进步,属于陶艺师的一双手由粗拙渐渐趋向灵活。这些细致的手工活儿似乎替代药物起到了一定刺激脑部的效果,现在道文大多数时间看起来都像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
……
两人重新躺进被窝,肩膀轻轻抵在一起,亲昵如兄弟。
道文乖乖闭上眼,西利亚担心他失眠,侧耳留意着动静。几分钟后,道文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乎睡得十分香甜,西利亚听着听着,安心地睡了过去。
一片静寂中,道文蓦地睁开眼。
月光滑过窗棱,浸透帘幕,溶入他的虹膜,使它们反射出无机质的磷光,像一双冷血动物的眼睛。
道文支起上半身,蟒蛇般缓慢而稳定地平移,悄无声息地将双手撑在西利亚身体两侧,使上半身虚悬在平躺的西利亚上方,腹部对腹部,胸膛对胸膛,脸对脸……皆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他纹丝不动地盘踞在西利亚上方,以手臂为铁枷禁锢着西利亚,面无表情,黑洞洞地凝视着西利亚的睡颜。
他在看守他。
脑部受伤后,道文的精力总是莫名旺盛,他需要的睡眠很少。
……
旧日的好道文被西利亚哥哥用花言巧语哄骗过,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缺乏安全感的道文决定成为一个狡猾多疑的人。
道文的小伤口还疼着呢,呼呼。
……
忽然,西利亚的睡颜变得不安稳起来。
他好像又在做噩梦了,冷汗沁出额角,嘴唇紧绷着,在道文双臂圈禁出的小块空间中来回翻身。
“……”
道文薄唇微抿,委屈似的,钻回被窝躺好。
失去了对西利亚的禁锢,一股空荡荡的、浮游于深海般的无定感啃噬着道文,心脏暴怒般锤击胸腔,跳得他头晕目眩,气chun吁吁,他把整条手臂搭在西利亚身上,仍难以缓解黑暗中看不清西利亚的恐慌。
道文收回手臂,将冷汗涔涔的、疤痕尚未消褪的右手摸进被窝,寻觅到西利亚的左手。
他小心翼翼地扳平西利亚左手的每一根手指,将右手湿滑冷腻的五指挨根插入西利亚左手的指缝,如五条细蛇般,与西利亚十指相扣、亲热交缠。
【审核你好,这是握手】
做完这些,道文终于感觉好多了。
他用汗湿的额头抵住西利亚肩窝,平复着急促到病态的喘息,闭上眼睛。
“呼呼……呼呼……”
第9章 缪斯(九)
……
仲夏,林荫大道两侧的悬铃木枝叶葳蕤,绿荫深浓如墨,斑驳泼洒向兰德伊舍街17号粉刷雪白的外墙。
这是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楼,附带一个大花园。
蔷薇藤垂下房檐,浪荡招摇,花园中,粉紫与靛蓝的绣球簇拥着大理石喷水池,几只雀鸟伶俐地扒住池沿,啾鸣着,用嫩黄的短喙汲水。
年轻的男仆维尔与管家先生小步跑出花园,双双在马车门旁躬身侍立。
维尔是昨天才得到上工通知的,与事先接触过雇主的管家先生不同,他对这位斥重金租下兰德伊舍街17号的新贵尚不了解,因此他难掩好,让余光谨慎地飘向正在迈出马车的人——
道文·佩兰。
近几个月来在泰蒙王国贵族阶级迅速走红、声名大噪的人偶师,年轻得令人羡嫉的艺术家,被引领泰蒙王国艺术风潮的波吉亚公爵赐予极高评价的幸运儿。
“那双灵巧得宛如被缪斯亲吻过的手向瓷土与高岭土中注入了一个个娇柔曼妙的灵魂,他让我们得以窥见陶瓷艺术所能抵达的极致……”公爵毫不吝惜对道文的赞美,这使得道文最近创作的陶瓷人偶在各大艺术品拍卖行中成为了能令收藏家们抢破头的紧俏货。
男仆维尔向道文·佩兰瞟去。
这位人偶大师的个子很高,骨架宽大,好在那丝毫没让他显得蠢钝。紧实流畅的肌肉被裹在深色正装中,胸肌很鼓,将泛着细腻丝光的衬衫面料绷出了浅浅的纹路……这与大众印象中的艺术家形象并不相符。但或许这与他从事的艺术形式有关,拉胚是陶艺师的基本技能,同时也是一项相当累人的体力活儿。
传闻中,这位人偶大师因模样丑陋极少现身于公开场合,关于道文的脸,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道文·佩兰的脸稀烂得像个微缩的炼狱,他用脸皮囚禁了无数哀嚎的灵魂,每当他需要制造人偶,他都会从炼狱中抓起一颗灵魂揉进泥胚里,那些活灵活现的人偶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那或许是其他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的恶意诽谤,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说明道文制作的人偶确实如同灌注过灵魂一般灵动秀美,栩栩如生。维尔伺候上一位雇主时有幸跟随其进入某个大拍卖行并目睹了道文人偶艺术的风采:那是一尊十八英寸高的陶瓷人偶,一条凄美哀婉的小人鱼,露珠般娇柔,情令人心碎。
构成她上肢的白陶被打磨得极其细腻,分明是脆而硬的陶,却给人以一种熟蛋白般弹软莹润的观感。尾鳞呈过渡色,由青蓝渐渐转至珍珠白——绚烂如虹彩的珍珠光泽,乍看是白,却会随光线不断变化色泽。
维尔后来才知道那些鳞片是道文用极细极尖硬的金属针一针一针在陶胚上戳刺出沟痕再进行着色的,他用青金石粉末为青鳞着色,再用磨碎至齑粉并几经过筛的细腻珍珠粉为白鳞着色,更别提小人鱼那细软白金发丝间点缀的各种微型珠宝、发饰,那尽是道文亲手打磨而出。
最后这尊小人鱼陶瓷人偶拍出了三千金图尔苏的恐怖价格。
维尔两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金币,他也并不是什么懂得艺术鉴赏的贵族老爷,可他竟……他竟莫名地觉得那尊人偶确实值得三千枚金币。
他说不好,那种感觉太抽象了,简而言之,他觉得制作者似乎对那尊人偶怀有极深浓的爱意,一针、一刻、一笔……那是个由炽烈的爱火烧制出的小东西,而不是炉窑。小人鱼那纤细的陶瓷身体中仿佛承载着满满的酸楚、柔情与哀伤,可望不可即的恋人,破灭如海上泡沫。
维尔羞于承认——那太蠢了,在他看来,那可真是蠢得令人笑掉大牙——但是在第一眼看见那尊小美人鱼时,他被一股浓烈而痛苦的情感冲击得几乎落下眼泪,险些在雇主面前失态。
……
维尔回忆着那个带给他极大震撼的小美人鱼与那些流言蜚语,带着几分敬畏地瞄向道文的脸。
待到看清楚后,维尔的脸色变得狐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右侧面看过去,道文有着鲜明的下颌线、薄而不失棱角的嘴唇、锋利的面部线条、璀璨如阳光的厚密金发,以及忧伤朦胧的灰蓝色眼瞳,他英俊得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否像塑造那些人偶一般用雕刻笔精心雕琢过自己的脸,他与坊间流传的“丑陋”一词压根儿沾不上边。
道文将正脸转向维尔,用冷淡的颔首回应对方谦卑的问候,维尔留意到道文用帽檐与额发遮住了他左脸的部分皮肤,那使他显得颓废、不大整洁,而雇主的形象管理正处于一等男仆的照管范围之内,维尔暗自记下了这一细节。
这时,另一位雇主从车厢中探出脑袋,一颗白金色的小脑袋。
维尔的另一位雇主,西利亚·佩兰。
他们都姓佩兰,昨天维尔听新上任的管家说起这两个名字时还以为这两位新雇主是一对亲兄弟什么的,可管家先生否认了这一点,而且……他们的样貌与气质确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
西利亚打扮得与贵族少爷别无二致,可他的情仍旧像只破壳的雏鸟。他新、瑟缩地向外张望,一双眼珠睁得又圆又大,亮得像两泊水,兰德伊舍街17号漂亮的三层小楼与花园映入其中,天光湖影般轻轻颤抖。
巨大的喜悦使西利亚浑身关节发僵,他轻盈得像个气球,却又同时钝重如石像,他连步态都不灵活了,他像只涉水的鸟儿般谨慎地行走在通往大门的白石小路上,怕自己的步子会踏碎这个梦。
——这一切真的就像个梦,他与道文生活中的巨变,它们来得可太快了,简直太快了!
那都是从大半年前开始的,西利亚当时找到了为陶艺师打下手的工作,带上道文一起。熟悉的环境与制陶工作使道文的智力恢复得很快,他甚至都没再喝过药,他说话不再磕绊,各种能力、知识、记忆,渐渐都恢复至受伤之前,唯一没能恢复的是他的性情,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人时眼常常显得阴冷暴戾……西利亚以为那是烧伤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就此事开导、安抚道文,可那没有任何效果。
在那家店里做了一阵子千篇一律的圣像之后,几乎是循着本能的,道文又开始在闲暇时摆弄他最擅长的陶偶。店主对那些精巧美丽的人偶赞赏有加,起初他仅仅是试着把它们摆在橱柜里寄卖,将卖得的铜板与银币交给道文,就像做善事。后来,店主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更大的机遇,他提供更优良的材料,说服道文制作出完成度更高、更精细,造价也更昂贵的人偶,并辗转打通一些渠道使道文的作品进入艺术品拍卖行,作为提供渠道的报酬,他会抽取一部分佣金。起初道文的作品只能进入一些小型的拍卖行,成交价格最高不过几十枚金币,可没过多久,那些令人惊艳的作品便进入了贵族阶级的视野……
西利亚与道文的那段日子简直被各种好消息塞满了,像是公正的灵对他们此前遭受的种种噩运做出了补偿,一切都顺利都令人不敢想象。道文死死抓住了这个能够改变他与西利亚命运的机会,在艺术品拍卖行崭露头角的那几个月来,他没日没夜地做陶,除去做陶他几乎什么都不干,他双眼血红,发丝蓬乱,胡子拉碴,因严重劳损导致十指肿胀得像胡萝卜,可他仍然连吃睡都守着陶窑。
他的脑子逐渐清醒了,他认识到一个朴素且实用的道理——
赚不到金币,他就无法保护西利亚哥哥。
金币能比如影随形的监视带来更多安全感。
……
维尔尾随在两人身后,他一直在偷瞟西利亚,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可他忍不住……这一方面是因为西利亚那张男女通杀的漂亮脸蛋和雏鸟般惹人怜爱的情使他轻微失态了,而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维尔觉得西利亚看起来有些眼熟。
像谁呢?
究竟像谁呢?
在管家先生向道文介绍这栋三层小楼的各种功能性房间与各位曾经居住于此的贵族、文豪、艺术家……时,维尔悄声向西利亚介绍了一些没那么重要但却更有趣的事情,譬如说从三楼书房东侧的圆窗向外看能窥见树杈上有一窝新生的云雀宝宝之类的,西利亚眼珠发亮的模样使他充满了成就感,他的脸渐渐红得像甜菜根了,他揣测着西利亚与道文的关系……他们姓氏相同,不是兄弟,那会是什么?是远房亲戚?或是养兄弟?总而言之,两个成年的、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单独生活在一起,这并不寻常,或许他可以找机会直接问问看……
当西利亚被三楼的玻璃花房吸引得寸步难移时,道文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对围在西利亚屁股后面转的维尔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过来。
维尔恭恭敬敬地朝道文走过去。
道文侧身倚着窗台,朝花园眺望,似乎没留意到维尔正在一旁准备听令。
“老爷?”维尔礼貌地出声询问,他留意到道文已摘掉了帽子——或许他觉得热,而窗外吹入的风正在拂乱他耀眼的金发。
道文上半身纹丝不动,缓缓将正脸转向维尔。
他转头的速度慢得相当微妙,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地为某位好的观众揭开畸形秀的猩红幕布,而他的左脸便是幕布后会引起尖叫的怪胎:蛇魔、连体婴、双性人、花瓶女……他的左脸就是那些玩意儿。
两秒钟后,道文的脸完全转过来了。
他眸光阴冷,眼中蕴藏着沥青般浓黑胶黏的恶意。
“维尔。”
他幽幽呼唤道。
维尔骇得心口一凉,匆匆挪开目光。
“是。”他的声音发抖。
道文的左脸确实像个微缩的炼狱。
一个业火焚烧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