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所在的这条巷道,时久失修,因着又是雨后,车马往来比平日更多。
饶是荀弋有意控制着匀而缓的车速行驶,也架不住旁人出状况。地面湿滑,一小童摔倒在地,咕噜噜险些滚入车轮,幸而他眼疾手快,勒住缰绳才未酿成惨剧。
“殿下无事吧?”
“没有。”
秦瑛的声音很轻,更多的是敷衍。
末了,他低眸瞥因着惯性扑倒在他怀里的陶满满,“小爷这尊座椅还舒服吗?”
别看他嘴硬,温香软玉在怀,尤其是陶满满今日不知熏的是何种香,清甜中有些回甘,香味不浓厚,但莫名让人沉溺。
秦瑛紧张得心都乱了,可陶满满却是安然不动,甚至还火上浇油,“你的心跳得好快!”
然后,她话音一落,就被人粗鲁的一手拎起丢到了角落里。
陶满满缩着身子,眼飘忽,双颊也红彤彤的发烫,暗自庆幸着自己“噗噗”直跳的心未被发现。
然后她东拉西扯的没话找话,以期打破眼下尴尬又暧昧的僵局,“你、你今日为何会来国子监啊?不去宫里当差吗?”
秦瑛心里的不自在没过去呢,说话也不好听,语气凉凉的,“还能作甚,看你学骑射连马都上不去啊。”
“你当时也在!”陶满满捂着脸,又羞又急,“你、你怎么能偷偷摸摸呢!”
“怎么是偷偷摸摸?”秦瑛斜眼看她,发现自己扳回一局,立时笑了,“我是光明正大。”
“今次是失误,那马儿太高了,我才...”陶满满扭捏着解释了几句,可转念想到眼前的坏家伙还不知道怎么嘲笑她呢,她泪光闪闪的,瘪了嘴再不开口了。
秦瑛坐正身子,离得她近了些,“还没笑你呢,你自己倒怄起了气。”说着还破天荒的好声安抚,“改日得了空,去我夕雾山的庄子里,那处有一块极宽阔的跑马场,我亲自教你如何?”
陶满满撇着脸,很是倔强的模样,实则将他的话一字不落的停在耳里。
夕雾山啊,长安城外闻名遐迩的风景名胜,尤其以温泉取胜。
“好吧。”她勉为其难的应了,小表情依旧傲娇。
秦瑛勾勾唇,莞尔一笑。
清夜沉沉,疏疏细雨染湿了昏黄流光,带出一圈氤氲的光雾。
过去几日的端阳节节庆的气氛犹在,好些坊间百姓不论男女冒着斜风细雨,手捧河灯结伴去往放生池放灯祈福。
相辉楼的客人比似乎比往日更多一些,往来攘攘。
陶满满记着自己拿来打头阵牛轧糖和猪肉脯正式亮相问市,她迫切的想知道大众反馈,因而抢先一步秦瑛跳下马车。
她今日穿着茜色豆绿相间的破裙,上身是同色嵌珍珠边的半袖褙子,搭配着一串珍珠腰链。珍珠光泽莹润,使得她整个人如同月下的带着露珠的海棠花。
秦瑛紧跟其后,眼风瞥到因为她步子太快而溅上裙裾的泥点子,忍不住拉她一下,“急什么?衣裳脏了。”
“嗯?”陶满满似有所觉,低头往后一看,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啊!气死了!我最喜欢的裙子!”
她活像一只烧开了水的喷汽茶壶,气咻咻的,看得秦瑛好笑不已。
陶满满不待见他的幸灾乐祸,再不搭理人,直直往酒楼里去了。
堂内散座客满,但多数人离座围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好戏。
她好的拨开人群往前去,待走得近了就发现一身着浅绿官服的胡子拉碴的老丈面有愠色的与管事理论,“你这后生,可是欺我小老儿老眼昏花?既是拿来赠送之物,岂不会备足货源?或是看我无力在你家消费,故而借口搪塞!”
管事尽职尽责的与老丈好生解释,“这位郎官,非小人看人下菜碟。实不相瞒,那牛轧糖是本店的新品,优先惠赠新老顾客,然而数量有限,且在白日便有好些客人如您一般,单独购买以后外带走了!一来二去,今夜好些客人都没送上呢!”
“如此,只得委屈您明日再来,小人自行掏荷包为您备留一份赔罪如何?”
老丈本是户部的小小给事中,薪俸微薄。晌午时分,他得了上司的关照能到相辉楼大饱口福。酒足饭饱,同僚们悉数离座,无人在意桌上那一碟小小的奶糖,老丈是个节俭的,不忍浪费便一把抓进自己的袖兜里。
下晌因着衙门里事务繁多,几番脚不沾地的忙碌下来,老丈早已饥肠辘辘,想着兜里还有糖,便剥开一颗吃了补充体力。
人年纪大了,别的不喜,就好一口甜,而牛轧糖清甜不腻口,正合他意。这不,一到下职的时辰,老丈就紧赶慢赶的来了相辉楼想着买一包糖家去,与家里的孙儿一同分享。
管事有理有据,其他食客也好心为他说和,“郎官,确实如此。方才我尝了一块那奶糕子初时还觉粘牙,谁知回香绵长,深觉可口,便有心问小伙计要一份,同样被告知没有了。”
“什么奶糕子!那零嘴儿叫“牛轧糖”!是以往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可是贵店西域大师傅的新发明?奶香味儿十足不算,丝毫没有牛羊乳的腥膻气,当真是妙啊!”
“‘猪肉脯’的口感也甚好,比之惯常吃的牛肉干,香辣中有一丝清甜,尤其适合赶路时备作干粮。”
眼见着愈来愈多的人啧啧称叹,那些个没吃到的人急了,“你们口中所说为何物?‘牛轧糖’何解?”
“是西洋的舶来品?猪肉若是不加处理自带一股难以下咽的臊腥味,着实轻贱,那西洋人莫不是奉为上品?”
“小人之见!”当即就有人反驳道,“饥荒年月连土块树根都不嫌弃,只求能寻口吃的活命。同样是肉,为何猪肉便要低人一等?阉割后的猪肉取肥瘦适中的部位作以茴香、孜然煎烤,不比牛肉美味?”
眼看话题跑骗,陶满满眼珠子一转,从书袋里摸了几颗牛轧糖,挤到老丈身边,“老伯,您想买的是这个吗?”
老丈眸光一亮,喜道:“正是正是!”他瞅着躺在陶满满掌心里的糖,百爪挠心的想要拿一颗。
陶满满似是看出了他的目的,把手往回一收,“老丈你不能眼馋我的啊。”
“方才有位客人说这是西洋舶来品,却也不是。据可靠消息,前几日京中来了位隐士高人,专擅庖厨一道。奈何其爱惜羽毛,甚少显露身手,而这牛轧糖仅是她的起兴之作,日后会否再有只怕难说。”
“到那时,市面上也就仅剩我手里的这几颗糖,我可不得好生留着嘛。”
在她煞有介事的忽悠人时,秦瑛站到了她身侧,小丫头片子有一张利嘴,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显然要当了真。
管事见秦瑛,拱手行礼,“郡王殿下。”
秦瑛微一颔首,而后伸手弹了弹陶满满的发髻,“走不走?”
“你等等。”
秦瑛恶名在外,往来相辉楼的又多是达官贵人,几乎无人不识这鬼见愁,且他出身皇家,若是真有高人现世,那自然能获得第一手消息!因而也就从侧面证实了陶满满所言非虚!
陶满满清凌凌的一个小美人,看着乖巧无害得很,她言语之间又极为诚恳,本就取信了大半人,秦瑛一出,更是让众人深信不疑,尤其是甚为户部给事中的老丈,甚至还拱了拱手,“烦请小娘子与那高人说说,能否再抬尊手让老头子有点儿口福?”
“我整日里啊,不好酒就想吃口甜的。”
“是啊是啊!”他一开口,在场之人也七嘴八舌道,“午时送的那一碟子糖,拢共三四个,尽数进了我家孩儿的五脏庙,完了还问我要!我这跑了空回去指不定要如何闹我!”
“我也是!明日我将去洛阳,想着买些猪肉脯随身带着解馋,眼下看着却是没戏咯!”
“既有心拿来售卖,怎的不多备一些呢!真是吊足了胃口!”
饥饿营销嘛,不就是赚足人的好心?
当然过犹不及,听着人群里略有抱怨的声音,陶满满大方的再从书袋里摸出些牛轧糖和猪肉脯,把糖给老大爷分了几颗,“呶,这样吧,我寻了机会与高人说说,尽可能满足诸位的心意吧?”
“这糖和猪肉脯呢,我也不藏私,酌情分给大家可好?”
她话音一落,那些个吃过的没吃过的客人皆往前涌,恼得秦瑛直皱眉头。不等他发话,荀弋将刀往身前一横,喝道:“排队!”
杀气腾腾的,众人这才老实了。
陶满满贪嘴,多数时候也不是饿,就是嘴巴寂寞,所以包里的牛轧糖和猪肉脯不少,当然比起望眼欲穿想要尝鲜的食客们,那必然是杯水车薪。
等她发完零食同秦瑛去四楼雅室时,已是一刻钟后。
进了门她就欢天喜地的乐得不行,让韦思危与裴俶连连瞠目,毕竟她在此二人眼里多少还算个娴静温柔的小淑女,而今换作这狂放不羁的模样,多少让人大跌眼镜。
裴俶对酒楼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巨大的商机摆在眼前,他也欢喜不已,直截了当的与陶满满道:“四娘,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零嘴儿供不应求。我以为从明日起便可安排人手大量制作售卖,待时机成熟,我与你合作独开一间铺子如何?”
先时陶满满说过,牛轧糖和猪肉脯只是让她拿来投石问路的,后续还会有更多的新品出现。
“呀,”陶满满惊道,“你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说着对对手指,有些羞赧,“不过我一开始打算的是待凑够银钱,自己开铺子来着。”
“那如此说来,我们要成为生意伙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