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娥的目光黯淡片刻,仍是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可那休书却是你们夫妻翻出来的,不是么?”
蓝老爷的情看不太清,显然理亏,很快又反击:“二弟撒手人寰,来不及休你,我难道由着你继续侮辱蓝家门楣不成?你也亲眼见过,那休书确是二弟的笔迹,并非我有意为难。想来你平日就抛头露面,不合礼数,坊间早有传谣你与他人有染,今日是那个张富商,明日是那个李员外,二弟平日不过是忍你让你,哪成想,好么,竟连孽种都生出来了!不然你说来我知,怎么你这小灾星一降世,他就一病不起!”
沈秀娥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气来:“蓝景荣!此事与稚儿何干,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些!”
这名字配他实在浪费了。于观真在心里打个哈哈,只差没把趁手的纸扇装门面,静观这场好戏。
蓝景荣冷笑两声:“怎么,实话总归是不好听的,弟妹。”
他这句“弟妹”唤来,有无限讥讽之意,眼眸之中已透出几分厌憎疯狂:“我没想到你这个贱妇荒淫下贱不说,还如此恶毒心肠,竟让二弟泉下都不得安息,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作祟!要我蓝家不得安生!”
巫月明也曾惨遭抛弃,平生最恨负心薄情之人,见沈秀娥始终回避不答,目光不由转冷。
沈秀娥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恼怒至极,寒声道:“我这小院冷冷清清,被赶出蓝家后,连小猫小狗都没两三只,我若当真偷人,岂不是早就称心如意了!”
蓝景荣恶毒道:“那我怎知?说不准你沈大小姐裙下之臣众多,舍不得挑出个私奔,深夜时宾客盈门,旁人怎么知晓?”
他话音刚落,巫月明脸色倏然大变,又出手扇了他两个耳光,脸上寒意甚浓:“混账!你说什么?”
蓝景荣这才反应过来,捧着脸讪讪起来,他不知道羞辱过沈秀娥多少话,嘴上一时没个把门,此刻可不正是深夜宾客盈门,还有好几位男客,真真是把这几位仙家得罪了。
他见原无哀与狄桐虽不动作,但面露赞赏,不由惊慌,可心中又生出无限怨恨来,他不想自己做错什么,反倒将原无哀与狄桐统统归为道貌岸然,见色起意之流。
狄桐早就气恼蓝景荣总与沈秀娥过不去了,只是不好无缘无故对凡人出手,便暗暗与原无哀咬耳朵:“长辫子的姑娘这记倒是打得漂亮。”
原无哀暗暗发笑,看出这女子是有意对她师父讨好卖乖,只是能借她手消气也觉得十分畅快,不过总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出声道:“蓝老爷,我们到底是在沈家当中,说来算客,争闹本就不该,何况是故意欺辱主人家。”
“你倒说的是人话,只是不知道有些人听不听得懂。”巫月明挽起长辫,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月色更妩媚,此刻正落在看着蓝景荣身上,也如月光一般冰冷,“喂,你最好小心舌头,免得我将它割下来。”
蓝景荣脸色铁青,却也唯唯诺诺地应了。
于观真淡淡道:“听来道去,问题似乎是出在这纸休书上,沈姑娘,你夫妻既然和睦非常,难道当真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沈秀娥转头看他,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有无限忧伤、惆怅之意:“我本不愿意说出此事,不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想来不说也是不成了。”
“我倒是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蓝景荣阴森森道。
沈秀娥面不改色:“既要重提旧事,便不得不将琐事说得清楚明白了。我家中经商,自幼耳融目染,本事不逊几位兄长,只恨父亲因我是个女儿身,不愿意委以重任,因而郁结于心,时常泛舟湖上,因缘巧合认识了外子,我俩一见投缘,之后便以海棠定情,很快就成了亲,而后外子也将他名下的铺子田庄交给我打理。”
这时蓝景荣沉着脸道:“不错,我这二弟什么都好,只恨耳根子软,什么都听这女人的。蓝家也算颇有家资,他却非要做些狗屁文章,又不图功名,本盼望成亲之后能懂事些,没想到更是变本加厉,甚至由着这女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甚至为她顶撞长辈。因此他竟会病中写下休书,我最初时也难以置信。”
于观真挑眉道:“噢?”
他心中觉得有趣:沈秀娥擅商却无门路,她丈夫爱做文章却要奔波于生意当中,夫妻俩正好互补,实乃天作之合。她故意提起这件事,恐怕还有后招,没想到坑还没挖开,蓝景荣居然真就不偏不倚就跳进来了。
“不错,成亲之后,家中银钱都由我掌管,长辈若有不满,他便为我出面,惹来了不少非议。不过那又怎样,我们俩还是过得很好。”沈秀娥凝着二少爷的鬼魂,柔声道,“他好学,却不大懂人情世故,世间雅俗哪有不要银子的。我生意有了些气色后,怜他爱他,就花大钱请了大儒来山阴讲课,久而久之,他识得几个好友赏风吟月,日渐快活起来。”
蓝景荣嘿嘿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难为你还记得我二弟的好,不知与多少男人喝过酒,说过话,给我那二弟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不然这大把大把的银子怎么流进你的钱袋!那些臭脾气的名士怎么肯来蓝家,仙长们还瞧不出她的本事吗?”
狄桐不爱听蓝景荣的话,就甩个后脑勺给他看,听沈秀娥言语里情深无比,感慨道:“我虽然不太懂,但是听起来你们感情极好了。”
“不敢说地久天长。”沈秀娥颔首道,“却也愿一生一世。”
狄桐歪歪头,呆呆看她:“不过这倒是了,我也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写下休书,难道是伪造的?”
这话似乎正问到了沈秀娥的伤心之处,她捂住胸口缓缓闭上眼眸,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双臂轻轻颤抖,显然是心碎到极致,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苦笑道:“这……这祸根其实也怪我,我对外子偏心,唯恐他吃穿用处有什么短缺,外子又向来不在乎这身外之物,因而出手大方,竟结识了位要命的好朋友。”
于观真共情能力极差,不像狄桐这么能捧哏,心道:“世上的麻烦果然不外乎财色两样。”
他伸手摸了个糕饼来吃,见崔嵬正全贯注地听着,忽然生出坏心眼来,又抛了一块给他。
这身体的功夫,总是来得没头没脑,于观真本只是想看看崔嵬的反应能力,可这手却又快又极,倒似飞出一枚暗器。
崔嵬动也没动,只伸出两指便拈住了那糕饼,他本以为是什么铁器,哪知手感不对,低头一瞧,竟是块精致可爱的花瓣枣糕,力道过猛,此刻已在指尖碎做六瓣,哗啦啦全落在了衣摆上。
于观真也没想到自己力气居然这么大,送礼不成反倒像示威,只好对他讨好地笑笑,盼望两人能心有灵犀一点通,靠电波达成和平沟通。
没诚想崔嵬目不斜视,连同眼波、电波、笑脸都挡在防火墙外,他将衣摆一抖,那红枣馅的糕饼就化作粉末簌簌落地,又从袖中拿出手帕来细细擦了擦手指,透露出成年人的风姿与大度,显得于观真十分幼稚且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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