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征和孙婉茹愣住了,脑子如宕机般,嘴巴半张着,好半晌才缓过来。
“买宅子?”
“在内城?”
夫妻俩很敏锐地捕捉到冯云话中的关键词。
要知道内城寸土寸金,不是光有钱就能在城中置办产业。内城中住的大多是大罗的权贵阶级,就算冯家财力最鼎盛的时候,也只能安家在毗邻内城的地段。
毕竟‘权贵’一词,权在前,贵在后,有权远比有钱重要。
冯云此次已经在衮衮诸公面前混了个脸熟,他那几句关于民生社稷的言论,用不了多久就会流传开来。
无数儒生士子都会以他为榜样展开论述,为大罗文坛开辟一个以‘民贵君轻’为主题的新思潮。
再加上圣教主教与太子的谋划已昭然若揭,等案情告诸天下后,必定引得民怨沸腾。但相应的,掀开这层恐怖的黑暗,将血淋淋的事实展现在天下百姓面前的二皇子,以及格物院的先生们,会成为百姓赞颂传唱的对象。
有这些事迹作为背书,冯云有信心在内城为老爹和正娘拿下一座地段不错的三进大宅,实在不行,就动动二皇子的关系。
这是他曹温禹应该做的!
“明日就找个房产掮客推动此事,争取在我离开前,你们搬进内城去住。内城的治安比这里好很多,我走了也能放心些。”
孙婉茹抚着满地白花花的银锭,有些心疼道:“内城好是好,可在那地方买宅子,得花多少钱?”
冯征抚着下巴,以一家之主见多识广的自信说道:“我估摸着没个两千两银子拿不下。”
话罢,他以求证的语气向冯云问道:“爹说得没错吧?”
两千两?这就是老爹你想象力的极限了吗?不应该啊,咱家至少以前也富裕过,你和正娘的格局不该如此狭隘!
如果我告诉你,我抢了隐世宗门的东西,光金条金锭都有近五百两,你会不会直接晕厥?
他沉吟片刻:“没关系,现在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冯征和孙婉茹相视一眼,既觉得冯云说得有道理,又觉得长子的口气是不是太狂了?
以前这个小王八蛋只会从账房那里偷银子,去花街寻欢作乐睡花魁。
现在这小子竟拜入墨台博士门下,与格物院的先生们称兄道弟,还将隐世宗门的仙人们揍得落花流水。
一时间冯征夫妇俩竟无法将他们对冯云的印象扭转过来。
冯征清了清嗓子,走到冯云面前,敲着他的额头,训诫道:“就算现在有钱了,也得省着点。人这一辈子长着呢,说不定啥时候会栽跟头。做人要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爹这次就差点将冯家交代在刑部大牢里……”
“就是就是。还有啊,你以后挣大钱了,多想着点你弟,银子最好交给正娘保管,我给你和宝源存着娶媳妇用,咱也娶个名门贵族的大小姐回来。”孙婉茹语重心长道。
把银子给你,你再去买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是不?
冯云在心中暗戳戳地背刺了正娘一把。
他沉吟道:“我就不祸害名门望族的好姑娘了,我一心只想给花街的小姐姐们一个家。”
“呸,登徒子,还去那等污秽之地,迟早染一身脏病。到时候半死不活了,别回来祸害我们!”
孙婉茹想啐冯云,一口浓痰都咳出来含在口中,才发现脚边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她皱了皱眉,提着裙摆,踮起脚尖,挪到边缘,无意中踢了花公鸡一脚。
公鸡扑闪着翅膀飞起一人多高,将孙婉茹吓了一大跳,含在口中的痰咕噜一声又咽了回去。
她骂骂咧咧地抄起笤帚,追着花公鸡拍打。
冯云和老爹默契地将头别过去,只要正娘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
冯征叹息一声,感慨道:“今日我儿在街坊面前,让老爹好好涨了一把脸,那几个平日跟咱不对付的街坊,现在见爹都恭敬了许多。”
此时孙婉茹掐着花公鸡的脖子,提在手中摇摆着,小老弟冯山默契地将菜刀递过去,盯着花公鸡流口水,馋了。
冯云轻笑着摇摇头:
“就是这个世道,想和这个世界谈一谈,就得拥有能撼动这个世界的力量,他们才会心平气和听你说话。”
冯征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的白发:“爹老了,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再遇到没法好好谈的事,就得交给你去谈了。”
已经两世为人的冯云,真诚地说道:“你养我小,我养你们老,放心吧。”
……
翌日。
前一天晚上在皇宫发生的事,传递到内城,又扩散到外城,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传遍大罗京城。
冯云走在街上,听到人们都在议论此事,但舆论的风向有些怪异。
旁边一座茶馆,正有说书人煞有介事地向周围听客讲谈,一拍惊堂木,捏着嗓子顿住话头,就有心思通透者叫了一杯热茶递上。
冯云也走进茶馆,找了张角落的桌子,侧耳细听。
说书人将茶水一饮而尽,唰得一声展开折扇,朗声道:“方才我们讲到,太子殿下竟用大罗百姓的血肉,炼制禁药,这种丹药,可将你们变成茹毛饮血的野兽,端得邪恶可怕!”
“咱太子殿下还会炼丹?”
“自然不会,但太子门下豢养一些人,也不足为。刚好,鄙人有内幕消息,这奉命炼丹之人,正是两日前,在京城南郊,打得山崩地裂,异象频生的一位仙人。”
“奥!”
听客们齐齐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色。
每个人都面露激动,仿佛掌握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原来这些天发生的种种异象,都有某种关联在里面!
“那与这炼丹之人对打的,又是何人?是格物院的先生?”有人问道。
“非也!”
说书人捋着胡须:“格物院的先生们固然强大,但若想打出那般惊天地泣鬼的动静,还差些火候。诛杀那丹师的,另有其人!”
他折扇一收,在桌案上敲了敲。
立刻有人心领会,招呼小二再上一杯热茶。
说书人啜饮一口,发出咂巴咂巴的满足声,不疾不徐,老在在。
有听客按捺不住心中好,催促道:“别卖关子了,赶紧讲。”
“诛杀那丹师的,当然是咱东圣教主教,西门庆安大人!”说书人环视众人,解开谜底。
一旁正在喝茶的冯云,差点将茶水喷在对面落座之人的脸上。
“这老头从哪获得的消息?瞎诌的吧?”
此时说书人已经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西门庆安如何与邪恶的丹师决一死战。双方你来我往,从天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轰到天上,各种招式说得有模有样。
若不是冯云亲身经历了那场凶险至极的战斗,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真该让李谦来听听人家是怎么吹牛的,他吹捧自己的词汇实在太过匮乏!”
此时说书人讲到西门庆安一剑斩下邪恶丹师的头颅,周围听客一片叫好。
说书人用折扇扇出徐徐清风,感慨道:“格物院的先生们,太过超然物外,不问世事。隐世宗门的仙们,压根不把咱百姓当人看。就连贵为储君的太子殿下,都用无辜百姓的血肉炼制丹药。”
“只有东圣教,上到主教,下到教习,传播无疆大爱,爱民如子,对我们一视同仁。”
“咱们陛下,已经里东圣教为国教,西门庆安主教,今后就是咱们大罗的国师!”
“老夫用一句话总结今日讲谈,你们都记好了,那就是:信圣教,得永生!”
啪得一声,惊堂木落下。
吃瓜群众一阵拍手叫好,铜板哗啦啦丢到说书老汉面前的铜钵里。
说书人拱手道谢,喜气洋洋。
冯云冷眼看着他们,心中苦涩至极。
东圣教舆论公关的能力太强了,从这说书人口中讲述的事,完全扭曲变味。
太子成了吸引民众仇恨的替罪羊,西门庆安和东圣教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连格物院的付出,都被安在西门庆安头上。
冯云深刻地觉得,人间不值得!
我冯某人与师兄师姐,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想调查清楚血魂丹一事。你们却如此轻易地被黑粉带了节奏?
甘霖娘!
“不必恼怒,百姓就是如此,盲目而从众。”
方才坐在冯云对面的人出言道。
冯云对主动搭讪的人素来没好感,类似于前世时,在等公交车,总有健身房的业务员凑上来问: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他仔细看了一眼,是个面净无须的小白脸,在脑海里思索一番,确认没见过这个人。
但这小白脸的声音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声线缺乏阳刚,反倒有一股阴柔之美。
“嗯?我们认识?”
冯云喝了一口茶问道。
“冯先生,我叫曹宁正。”小白脸颔首道。
噗。
冯云这次没忍住,一口茶水真喷了出去。
小白脸抬手一抹,呈喷射状的茶水自动收拢,凝聚成一条小龙,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蹿进冯云杯中。
“曹宁正,宁正公主?!曹温禹的妹妹?你是修真者?”
“正是,道门七品练气境。”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冯云惊诧道。
昨夜在皇宫远远地看了宁正公主一眼,但没打招呼,只觉得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嘴角两侧浅浅的梨涡,令她多了一份妩媚烂漫。
曹宁正抬起手,手腕戴着一串银色的手链,她将手链解开,面容立刻恢复。
这才对嘛!
冯云近距离看了一眼,仍觉得自己低估了曹宁正的颜值。
在他接触过的异性里,曹宁正绝对能排前三。
若她换上一身明媚长裙,银钗饰发,口衔胭脂,应该能与钰柔师姐争夺第二的桂冠!
当然,在冯云心中颜值排第一的,依然是凝霜!
曹宁正重新将手链戴好,容貌再次化为男相。
这手链应是一个可以改变容貌的小法器。
“易容之后,进出皇宫能方便一些。”曹宁正淡淡地说。
“公主殿下找我何事?”冯云不相信堂堂公主会在外城的一个小茶馆里和他偶遇。
“冯先生不必拘束,叫我宁正即可。”
嗯,比你那给老爹带绿帽的兄长平易近人很多。
“今日来见冯先生,确实有事相求。”曹宁正说道。
冯云拈起茶杯,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静候下文。
“冯先生应该能看出来,此次拆穿西门庆安和曹浩初的谋划,几乎是曹浩初一人承担了全部罪责,西门主教反而因祸得福,成为大罗国师。”
“西门庆安身为二阶强者,天下至强者之一,那一跪之威,足以令陛下动容,生出惜才之心。”
冯云嗤笑一声:“换个角度讲,以十几万条人命,换一个二阶强者的俯首帖耳,血赚不亏。”
“更何况,对西门庆安而言,只是区区一跪而已,只要肯拉下脸面,不痛不痒罢了。”
“并非如此简单!”曹宁正摇头道。
“修为越高者,权势越大者,越能感知到冥冥中的气运之力。冯先生可知晓,历朝历代的皇帝,皆是肉体凡胎,寿命不过百年,却从未有修真者,敢弑君称帝。”
“各个体系的六品强者,寿元已突破百年,五品强者寿元超过两百岁,四品以上,可轻易存活三百载。寿命对修真者已失去限制,那登顶人间帝王,将四海八荒收入麾下,岂不美哉?”
冯云细细品味这番话,摇头道:“这已触及我知识的盲区,请明示。”
“这是一条关于社稷气运的限制,修真者不可国运加身,同样,身负国运者,不可长生。”
原来如此,难怪建安帝有宫廷炼气士悉心教导,却筑基无望。
转修武道后,服用无数天材地宝,依然是个渣渣。
有大罗皇朝的国运加身,社稷气运的限制下,建安帝的修炼前程,基本断送了。
冯云暗自腹诽,将这条线索串联起来。
“冯先生可知,为何陛下要将大罗那位三品武者,封为异姓亲王?”曹宁正以校考的口吻问道。
这宁正公主在试探我,在智力方面是否与她旗鼓相当。
嗯,得好好想一想!
冯云斟酌片刻:“武威王在大罗军中威望和功勋极高,奖无可奖,陛下担心他功高震主,便将他封为大罗亲王,承担国运?国运对修真者,并非好事,反而是负担,是压制?”
曹宁正露出笑意,赞许道:“冯先生才思敏捷,宁正佩服!”
“武威王封王十八载,封地位于大罗北疆的豫、幽、凉三洲,震慑北方蛮族。但自从封王后,武威王极少出手,在武道一途几乎驻足不前。”
“且武威王多次提请陛下,收回他异姓亲王的封赏,但陛下非但没有褫夺他亲王之位,反而在武威王没有立功的情况下,赐予他‘世袭罔替’的荣耀。”
嘶,冯云倒吸一口凉气。
建安帝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啊!面子给的十足,但里子里让你难受得不要不要的,确实是个老阴货。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问题所在,凝声道:
“既然修真者不可承受国运,那为何西门庆安要引火烧身,当那大罗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