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大明宫一日比一日闷热。
小公主身子娇弱,出汗个不停,一日得换三四套衣服。内务府不敢紧缺,样样送到。饶是如此,小人儿身上也热出了痦子。
温琦玉看着直心疼,给女儿上药粉,换了干净的小衣,屏退了麽麽,亲手给她打扇子。
夏日里她时常午睡,此刻坐在摇床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打着扇子,眼皮子越来越沉……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已经天黑了。
她看了看女儿,吓了一大跳!这痦子怎么长到脸上了?
刚才未免人多,空气闷热,她遣退众人,此刻一时荒乱,大喊香云和女医。
好在女医受皇命始终留在长生殿里,她心里安定一些。
“女医,晴儿怎么了?”她见女医审视了许久,忧心道。
女医脸色惨白,看着她,不忍心道:“娘娘,公主得了时疫,怕是有脏东西进来了。”
“啊——”一屋子的宫婢吓得纷纷退后,只有温琦玉和香云还守在公主床前。
温琦玉回过来,问道:“如何救治?她还怎么小,会不会……”说着说着,抽噎着流泪。
“当下先用碘酒擦拭伤口,具体治疗之法,还需太医院会诊。”女医并非精通时疫,只能暂缓而已。
“快快快!”温琦玉赶紧催促。
她亲手在女儿全身涂上碘酒,又换了一身衣服。
温琦玉净了手,拭了泪,走到长生殿门口。
门口侍卫拦路道:“娘娘,皇上有命,您不得外出。”
“本宫有要事找皇上。”她硬是往外走,几名侍卫纷纷堵上来,用刀鞘对着她,逼她走回去。
温琦玉叹了一口气,痛声道:“晴公主得了时疫,延误了治疗,你们担待的起?本宫要寻皇上宣太医院会诊。”
侍卫们互相对视,终有一人道:“太医院怕是来不了。太子殿下连续两日高烧不退,甚至口吐白沫。皇上为此罢免早朝两日,与皇后守在凤仪殿内照顾太子。太医院所有人都守在凤仪殿内。皇上说了,殿下今夜不退烧,要太医们通通入葬。”
一瞬间,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力气。
连侍卫都知道,庶女哪里比得上嫡子金贵。皇上更是亲自守了太子两日,要太医院上下拿命医治。而他们的女儿,他好像忘了似的,都不曾过问……
那命侍卫继续道:“贵妃还请回宫。若是太子殿下好转了,奴才们必然向皇上通传。只是如今当口,谁都不敢从太子跟前请走太医院……”
毕竟时疫之症非同一般,非两三名太医可解决,必然也是群医会诊。
她说不出话来,许久后,她慢慢走回了长生殿。
夜幕浓重,月色稀薄,她觉得自己好似天地间一缕游魂,飘荡无所依。
殿内,女儿哭啼不止。脸上的痦子竟然破开了一个,流着血水。温琦玉泪流不止,痛彻心扉。她却强打起精,上前用清水为女儿擦拭。什么叫为母则强,说的就是这一刻吧。谁都可以倒下,只有她不行。
渐渐的,女儿哭声小了,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温琦玉安慰自己,女儿一定可以撑过今夜。等太子退烧了,太医院就会过来给她医治。
周围的宫婢又是疲惫,又是害怕时疫,她命所有人退下,她亲自来照顾。也省得一群人围着,室内空气温热。
香云坚持要陪她,温琦玉叫香云去耳房先休息一会儿再过来。
夜深了,她继续给女儿打扇子,给她擦汗,心中忧思难眠。
“轰——”殿外炸开一声天雷。
温琦玉吓得瑟瑟发抖,扇子也不小心丢在地上。
她第一反应就是安抚女儿,女儿一定也吓着了。她给女儿裹好小被子,却发现不对劲,雷声这样响,她怎么不哭呢?
她的手颤抖地伸向小人,摸在鼻息间,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呼吸。她又颤抖地摸向小人的心房,那里已经不再跳动。
“啊啊啊——”温琦玉尖叫地跌坐到地上。
“轰——”窗外电闪雷鸣,狂风自半开的窗户中涌入,将室内帘幔吹的乱舞。
温琦玉睁大了一双眼睛,颤抖地又爬到摇床边,用尽毕生勇气再一次摸向羸弱的小人,再一次贴在她心口……
“啊啊啊——”她再也忍受不了,哭叫起来。
她的女儿没了!
她的女儿没了!
脑子一时发热,她穿着单薄的纱衣跑入后院,站在瓢泼大雨中,望着头顶不断闪电的苍宇,她指着天吼道:“老天爷,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把女儿还给我!”
从前她是那么害怕打雷的一个人,此刻简直不要性命了!
大雨浇灌全身,冷得好似坠落深海。
雷霆万钧轰鸣,响得几乎贯穿耳膜。
她却是啊啊啊啊大叫,反复喊着还我女儿!
香云从耳房中醒来,见不到主子,又听到后院声响,赶紧追了出来。
“娘娘,快回去,别淋雨!”香云拖着她要走。
温琦玉抱住香云嚎啕大哭道:“晴儿没有了,呜呜啊……”
香云身形一颤,拉起她胳膊往里走,劝道:“娘娘先回屋吧。”
“我不走,我不走,呜呜……”她哭得嘶声力竭。
香云为难地看着她,目光流转间,惊叫道:“娘娘,您也得了时疫了!”
只见温琦玉白嫩的胳膊上,突然冒起了几粒红疹。
雨下了一夜。
这一夜,太子退烧了。
却叫众人惊惧的是,公主因时疫不治而亡了,连同皇贵妃都病倒了。
皇帝连续第三日罢免早朝。
他守在温琦玉床前,亲手喂下汤药。
床帘前跪了一地的太医。这群太医连着两日为太子医治,今日早上刚刚得闲,又全部被请来了长生殿。
“她什么时候能醒来?”刘晟喂完药,目光不转地看着她,问向旁边的太医。
“娘娘得了时疫,又淋了大雨,再者刚刚生育三个月,现在情势危险至极。臣等唯有一试,不敢妄言。”
刘晟冷冽的目光转向张院长,心中暴戾,却冷静道:“务必要她醒来。”
另一边,常海快步走入殿内,在皇帝面前跪下道:“皇上,查出来了,时疫的小衣,是皇后宫中人偷换在内务府的。”
刘晟沉痛地闭上眼。
早就想要唐昕性命了,此女留着必是祸害。只是遵循祖制,需等太子满周岁。
他复睁开眼睛,满目杀机。
“摆驾凤仪殿。”他吩咐着,大步朝殿外走。
也不是第一次违背祖制了,那就再来一次吧。
刘晟走入凤仪殿内,皇后已着盛装等候多时。
明明是一个注定要死的结局,她却穿戴最华丽的衣服,如同赴一场盛宴。
上一次他走入殿中时,宫人带来了早产汤。
这一次,宫人带来了鸩酒。
“哈哈哈,皇上亲自来送本宫上路吗?皇太子还未满周岁,本宫还不想死。”她笑得得意至极,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害死皇嗣,如何不死?”皇帝站在她面前,一脸冷凝。她倒是舒服地坐在坐塌上,手臂垫着扶枕。
“本宫身为皇后,有责任保证皇室血统高贵!南梁贱女,滕女出身,怎配留下天家血脉?皇帝不忍心,只好本宫亲自动手了,毕竟臣妾是皇上亲自赐封的皇后,掌管后宫六庭,誓死恪守大明祖制,哈哈哈!”
她一直猖狂地大笑,刘晟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笑完,他才说道:“可惜,朕和玉儿的儿子贵为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而你的女儿,已被你亲手害死。”
他的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开!
皇后先是愣住,再是笑道:“皇上少诓骗本宫了。生育时臣妾清醒着,产婆亲口告诉臣妾是名健康的皇子。”
“无论是男是女,产婆都会告知皇后是皇子。皇后生育时所有宫人均被赶至帘外,只有朕安排的产婆在场。皇后也不想想,朕既然都叫你早产了,岂会对皇嗣没有安排?皇后一举生男也就罢了,朕也不忍玉儿骨肉分离。偏偏皇后生了个女儿,朕别无办法,只好龙凤对调,总不能叫玉儿为了皇子丢了性命吧。”
唐昕沉默地听完,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之前就诧异过,皇帝对嫡长子有着超过预期的重视和爱护。她一直以为,自古嫡庶有别,皇帝重视太子是当然的事。若真是这样……那个女婴她甚至见也没见过,就死了?……
刘晟见她色大动,又补刀道:“晴儿昨夜才被你亲手送上路。你如今追随而去,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遇见她。朕会给皇后修建最宽阔最宏伟的陵墓,赐予皇后无数珍稀陪葬品,叫皇后在地下永享尊荣富贵。皇后一定很满意朕的安排吧?”
唐昕抬眼与他对视,看到他眸中的冷绝寡情。
哈哈,论心狠手辣,谁又比得过天子?哈哈哈……
唐昕突然笑出了眼泪,颤声道:“皇上瞒臣妾瞒的好辛苦,连贱人那儿也瞒得彻底,皇上真叫臣妾佩服,哈哈哈……”
若是温琦玉知道,她必然追讨儿子,也不管自己会否被赐死。
哪怕温琦玉配合皇帝演戏,身为母亲总会流露出蛛丝马迹,被皇后发现。一旦暴露了,温琦玉不仅会被赐死,皇帝亦受宗族弹劾,受朝中权臣反弹。所以这件事只能烂在他心里,让他一个人承受。
因此刘晟从头到位都瞒着她,不仅如此,还被她埋怨轻视庶女。
衣食住行,他从来不曾短缺过皇女。只是心中必然爱极了他们的儿子。何况他已封儿子为太子,国之储君,重视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可惜玉儿全都不知道,甚至病倒了。
若是玉儿醒来,他告诉她这一切,心结必然打开,她一定能康复起来!
刘晟与唐昕没有什么多说的了,扬手令人灌鸩酒。
“刘晟你如此残忍绝情,本宫咒你与贱人阴阳两隔,死生不复见!呜……”她被灌下毒酒,腹中剧痛,整个人跪倒在地,口中吐出大股鲜血。
唐昕最后的视野里,是皇帝的一双皂靴,一步步朝门口走去,终究跨出了内殿……
处理完唐昕,刘晟只想即刻赶回长生殿。
他刚要上龙撵,却见常海一路疾跑过来,连帽子吹丢了都没在意,跪倒在皇帝面前大口喘气。
刘晟知道他从长生殿来,有要事要禀。
他欣喜道:“可是玉儿醒了?”
常海颤抖的厉害,根本不敢抬头,瓮声道:“回皇上,皇贵妃……薨了!”